随笔散文散文

远去的江南皮革厂

2019-05-21  本文已影响4人  天光要吃好

 

2018年深秋的傍晚,55岁的章海天站在自家15楼的落地窗户前,夹着一根烟望着楼下不远处的空地。几个月前这里还是成片的厂房和五层楼的民居,他每天开着电瓶车穿行于不同的小巷,逢人就打招呼,只有出门办事的时候才会开着他的宝马X6。

眼前的空地已是整个村的全貌。虽然他半年前就住进了新家,并且很早以前就看着施工大队日夜忙碌着将旧楼拆成废墟,又将废墟堆成两层楼的高度,可当整个工程临近结束,尘土不再扬起,整个村只剩下两家墙壁都不完整的钉子户时,章海天还是感到了一阵失落。

那片废墟里埋着他的两座老屋,还有一间在村里颇具规模的厂房。最巅峰的时候,他的鞋革厂有120名员工,而在被拆迁的前一年,只剩下了不到50人,效益和以前相比也差了许多。某种程度上来说,拆迁缓解了他许多压力,也帮他做好了选择。

①  

中国人向来喜爱冠名,很早之前温州人就以“东方犹太人”自居,温州也被加上了“中国鞋都”,“中国电器之都”等称号,而温州产的皮鞋在多年的争议和沉浮中,逐渐在海内外打响了自己的名声。

前几年一首名为《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的口水歌在线上线下呈病毒般态势蔓延开来,如果当时有抖音之类的短视频app推波助澜的话,温州人的霉可能都要倒到月球上去了。时至今日再去搜索“温州皮革厂”等关键字,还是离不开“江南”,“黄鹤”和“倒闭”。

当年许多在外的温商都对此表达了强烈不满,这种恶意的调侃和抹黑事实上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温州鞋革企业的信用度,以至于他们会时不时地遭到合作伙伴的调侃:“你们不会也像江南皮革厂一样突然就倒闭了吧。”

位于温州东边龙湾区的江南皮革厂确实存在,而黄鹤也的确是老板之一,在带着老婆和家人跑路之前,江南皮革厂做的有声有色,2010年还有3.4亿的年收入,这一切却在2011年因为黄鹤的赌债问题和担保问题戛然而止。在当时的温州,担保问题引发的企业破产、行业地震层出不穷,因而对于本地人来说,黄鹤和他的江南皮革厂倒闭,虽然典型但不突出,印象也就没有那么深刻。而口水歌里唱的并不完全属实的内容,却对温州的鞋革行业造成了困扰,最后以up主“女孩为何穿短裙”在微博公开道歉收尾。

而地处温州西边的瓯海区同样也是重要的鞋革生产基地之一。当改革开放的春风翻越七山二水来到这里后,温州人重新拾起了熟悉的制革制鞋工艺,家庭作坊于是在各个村落间如春笋般冒出。1983年前后,温州家庭工业有10余万户,从业人员近40万,其中有“10万购销大军”往返奔波于全国各地交易以塑胶鞋为代表的日用小商品和生产线原料。

然而随着订单数增加,这种原始粗鄙的手工制造业的弊端就显现了出来,为了赶工赶量以及出于成本方面的考虑,温州鞋尤其是以瞿溪为代表的瓯海鞋的质量受到了广泛质疑。瞿溪这个拥有130多年的制革历史的“中国牛皮第一镇”,也因为品质问题变成了“牛皮”吹出来的镇。

80年代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河南的新娘为自己新婚的丈夫购买了一双时尚绚丽的温州皮鞋,可是还没等到新人入洞房,这双新鞋就断了底,仔细一看,鞋垫下面露出了成块屎黄色的马粪纸,新郎也一下子从全村“最靓的仔”变成了“最衰的汉”。温州“纸板鞋”的名声从此不胫而走。

另一个家喻户晓的例子源自87年杭州武林门的一把火,熊熊火焰将5000多双劣质温州鞋付之一炬,也为温州千千万万的80、90后学子们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

再往后,就是温州鞋一雪前耻,做大做强的励志故事了。温州企业在经历了不断的探路和资本积累后,开始向现代股份制公司转型。越来越多“好穿不贵”的温州皮鞋开始打响自己的名声,从2008年开始,温州鞋革行业总产值每年均占据温州市工业生产总值的20%以上。

②  

时间回到2010年的秋天,章海天清楚地记得那是自己送儿子去省城大学报到两天后。侄子章英才,章英杰就找上门,第一句话就是:“叔,厦门有几个楼盘非常好,要不要搞一搞?”

章海天想起自己在楼市上错过的几个节点。上世纪末市区房价暴涨的时候,他因为刚刚买了本田王摩托车和摩托罗拉手机,手头没有闲钱而错过了。九六年那会儿他还在卖鞋扣,每天的工作就是骑车到永嘉黄田买进扣子和铁皮,再送到瓯海茶山,寒来暑往终于攒了点钱,于是毅然决然买了辆摩托车,开的快了拉货也更多了,再后来看到周围的朋友用上了传呼机手机大礼包,就寻思着也给自己安排上了。

二零零一年《温州晚报》组织了150人的上海购房团三天买下100多套房子,两个月后温州又有两三亿资金流入上海房地产市场,这些报道都被章海天看在眼里,但那时刚刚起步做皮革,既没闲钱也没空闲,所以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之后的几年,随着温州购房团在全国各地打响名声,章海天的内心早已蠢蠢欲动。如果不是妻子的阻挠,他恐怕早就加入这个威震南北的组织了。终于在侄子的鼓动下,他按捺不住收拾完行囊就坐上了去厦门的飞机,隔天就在湖里区以9800的价格买了两套房子。

这次冲动消费一年后为他带来了70万的收益,他可能也不会想到,2018年厦门的房价已经涨到了惊人的4万多,也就难怪在厦门读书的年轻人总是在网上诉苦:工资五千,房价四万,不如江湖两相忘。

2011年,随着 “四万亿投资计划”临近尾声,债务风险以及地产泡沫逐渐冒头,银行信贷投放的减少让温州民营企业明显有了危机感。绝大多数中小企业开始无法从银行获得贷款。这一年,浙江民间借贷利率涨到了25%,温州有89%的家庭个人、59.57%的企业参与到民间借贷中。

尽管依靠政府的扶持撑过了两年,但很多企业最终难逃一死,他们卖设备卖车卖房,拆东墙补西墙,还是抵不过破产清算的命运。以黄鹤为首的“温州跑男老板团”,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响彻浙南大地。当然也有一些人选择用跳楼的方式为这个迷茫的时代留下一点悲剧的注脚。

温州人想来热衷用实业赚来的钱在别处进行投资,不论是楼市,矿业,棉花,股票甚至是大蒜,但凡能来钱,能翻炒起来的行业,就绝对会有温州人的身影。这也就催生了民间借贷和担保公司的蓬勃发展。

由于银行贷款的限制太多,在法律边缘疯狂试探的担保公司应运而生,他们依据自身一定的实力为贷款无门的企业提供担保业务从而赚取佣金,但更多的时候从事的是公司间相互担保,以及熟人间担保,温州人的亲友网络在这方面再一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他们做生意讲究的是信任,尤其看重熟人间的信任。

然而随着经济寒冬的来临,再熟悉的亲朋在金钱面前也变得一无是处。接二连三的跑路,让整个担保链都变得岌岌可危,原本有事没事在雪山喝着茶打着双扣吃着绿豆糕的担保公司老板也开始如坐针毡,他们差不多相信自己的钱是真的收不回来了,而一想到借钱的还都是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亲戚,就连放在嘴里的绿豆糕都变得苦涩难嚼。在这一波浪潮里,所有人都迷失了。

相似的剧情在三十多年前也同样发生过。改革开放这把利剑解开了偏居一隅的温州人的草鞋,在让他们换上更为舒适的塑胶鞋和皮鞋的同时,也刺激着他们将探索的脚步迈到更广远的地方,而随之而来的广阔市场也迫使他们需要更多的资本支持。彼时,一种流行了很多年的民间借贷“抬会”在温州的乡间地头疯狂蔓延开来。

这是一种需要发展上下线关系的融资方式,有人计算过,以入会费1.16万计算,一个缴纳1.16万元的会员要维持下去,到第六个月必须发展22个会员,到第十二个月,要发展691个会员,到第十八个月,就要发展20883个会员。从1985年到1987年年初,温州九县二区有30万人卷入其中,会费发生额达12亿元之巨。

这种类似现今微商模式的民间融资信仰仗的是亲朋邻里的个人信用保证,在全国职工平均工资只有1142元的1985年,这本身就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尝试,只要管理失控,人心不齐,资金链断裂就会成为必然。最终,在彻底挽救无望后,温州人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全市共有63人自杀,8万户家庭破产。

③  

章海天的工厂在2011年的寒冬里虽然幸运地“生存”了下来,但是多家合作厂商欠钱跑路的事实还是让他在温暖湿润的温州结结实实地感受到阵阵冷意,08年的寒潮来袭时,他也没有这么恐惧过,这一次,通过减产减规模,他用了三四年时间才慢慢缓了过来。

再后来他就变得更加谨慎了,碰上亲戚朋友投资的建议,基本上都会拒绝。他的考虑不无道理,而且也确实应该庆幸自己的选择。2015年那会儿,小舅子跟别人合伙去新疆炒棉花,准备拉上他一起,每人出资150万,思考了三个晚上之后他还是放弃了。后来小舅子在晚上需要盖三床被子加所有棉衣才能入睡的大西北呆了三个月,也算是搞了点名堂,只不过合伙人在欠款90万元后玩起了失踪,至今还在挤牙膏一般地一年还一次利息,让小舅子恨的咬牙切齿。

对于皮革这种产业“低小散”、 环境“脏乱差”、生产工艺相对落后、环境污染严重的制造业来说,在经历了二十余年的兴盛之后,势必要迎来产业结构的转型和升级,早在前两年,就有不少的同行将工厂迁移到了位置更偏一点的周边省市。

章海天也尝试过走相同的发展道路,不过在拆迁计划落实以及拆迁补偿方案确定之后,就放弃了另寻工厂的打算。后来,他在温州主要的几个皮革鞋料市场各买了一间商铺,平时收收租,顺便再卖卖皮革材料,反正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金钱都不再是日夜操心的事情。

随着整体拆迁范围的日益扩展,有更多的鞋厂都面临着重生和重组,外迁继续办厂或者转型经营成了他们面前的选择题,而在经历了鞋革行业的起起伏伏之后,章海天依然坚信,发展好实业才是稳定社会根基最重要的一环,民营企业的成功才是时代背景下特有的温州模式,他从中获得了财富,也愿意为之贡献自己的力量。江南皮革厂远去了,温州的皮革人仍会负重前行。

章海天曾在广州出差时见识过“城中村”和周边摩天楼的强烈碰撞,彼时的视觉冲击一直深刻地留在他心里。他原以为家乡的拆迁也会碰上广州的这种遭遇,新房先盖起来了,继而将陈旧难看的矮楼团团围住,人们经年累月地身处其间,争论不息。

结果拆迁过程出人意料地顺利,村民们开心地拿了钱,干部们也如释重负。用不了多久,旧楼的位置会盖起一座座新的电梯楼,人们逐渐会忘记从前这里每一条路每一幢楼的样子,就像他们很快就会忘记当年哼过的关于江南皮革厂的歌谣,所有的过去都会过去,只有历史的洪流奔流不止,一往无前,如同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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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吴晓波,2008

[2].温州资本干的就是和你不一样,周德文,2012

[3].江南到底有多少皮革厂,市井财经,2018

[4].温州鞋企十年求生记,观察者网,2018

[5].酣战通胀四十年:中国人财富观的变迁,饭统戴老板,2018

[6].江南皮革厂王八蛋老板跑路背后,温州房地产崩溃全回顾,君临,2016

[7].国家统计局关于一九八五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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