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孔雀之河
混沌的幽囚中,恐惧如同铅液自四方窒息而来。黑暗里闪烁鬼魅的眼睛,饥饿与贪婪在幽绿里暴露无余。
双手紧握住怀中的匕首,指掌间却空无一物。幽绿的光芒中流淌出血红,四肢像被铁锁束缚,唯有眼睁睁看着数团绿光啃食着血肉,撕咬着骨骼的利齿发出森然的铿锵……
一股电流顺着脊梁驰过,在混沌里震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右手下意识的握紧,却将摇曳的烛火模模糊糊映入眼中。
“醒啦醒啦!”
声音绕了几圈才飘入东宛耳中,她思考了片刻才明白了其中浅显的含义。耳畔传来朦胧的骚动,东宛逼迫自己挣扎着清醒,她感到一股苦涩涌动在喉中,浑身如蚁噬般的酸疼。她拼死一般的脱离那似梦非梦的境地,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昏黄的烛光、简朴的房室、陌生而担忧的面孔,都是梦醒之后的真实。然而东宛却仍在梦里——邪灵的降临、母亲的托付、尽头的血红、逃窜、鬼影、狼群……颈上的玉坠沉重的敲打着胸口,无情的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噩梦一般的现实。
逃命之际,任何无用的情绪都无暇顾及,而一旦危机暂退,所有压抑的感情尽皆涨裂而出,竟使东宛丧失了应对的本能,她没有神情也没有哭,只是一味的怔住。
一旁的妇人以为她仍陷于惶恐,安抚道:“孩子,没事了!狼群早都被赶跑,你已经得救了!”
东宛自恍惚中扯回了魂魄,渐渐记起了之前的情形,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逃过了一劫。她此刻的眼前只盘绕着狼灾中的鏖战,虽有千言万语,却问出了一句最不相干的话:
“我的马呢?”
“在外面,还是它把你驼了回来,只是被狼咬伤得太重,止不住血……”
不顾周围惊愕的目光,刚刚苏醒的东宛就势滚下了床,跌跌撞撞的向外奔去。撩起毛皮的门毡,枣红马正倒在曙光中,身下是一片暗红的凝血,似已虚弱得无力呼吸,却仍用那双温柔的眼睛莹莹的看向她。
东宛踉跄扑入血泊,殷红浸染了她的衣裳,滂沱的泪雨纷纷落入红马已见白骨的创伤。
“对不起,是我没用,我连你都保护不了……”
红马身上那一道道伤口,在东宛泪水里肆溢成漫天血色:绛色的身影、黑色的军队、白衣的少女、赴死的血躯……玉坠在胸口烙铁般烧灼,此中悲恸不可以说,唯有借此为一痛哭。
枣红马似读懂了东宛隐忍于心的深意,费力的用行将冷却的面颊蹭了蹭东宛起伏的肩膀。东宛只感到肩头微弱的鼻息忽然断绝,那双泉水般的眼睛便已永远尘封于世间。
众人望见东宛的背影一阵颤抖,便见苦苦挣扎的枣红马终于咽下了气息。他们都为少女和骏马的情谊感叹唏嘘,如何能想到此间竟有何等悲哀的深意。
一旁的妇人用温厚的双手将东宛从血泊中扶起,柔声说着安抚的话。东宛一抹眼泪,面颊不由染上了袖口的鲜血。她已由恸哭暂遣了满腔的悲怨,神智自激烈之中逐渐清明。玉坠似在胸口铿然而鸣,宣示着众人为此流血的使命。她的世界已被震为废墟,却要在废墟之上重建更为坚固的城垣。
妇人正用担忧的神情小心探试,她已有了东宛或痴或傻的准备,却意外迎上了一双镇静的眼眸。
“谢谢您。”东宛定了定神,只见身旁的妇人面相淳朴善良。她转身面对围着她的人们:“是你们救了我吗?”
站在一旁的是两个同样出身农家的妇人,一个高大一个娇小,都有一张微黑而红润的脸,身后躲着六七个年幼的孩子,身旁则是三个猎户打扮的魁梧男人,其中最威严的那个说:“昨夜我们三人恰好外出打猎,听见林子里狼嚎马啸,赶来就看见你和你的马被十数匹狼困住,我们放了两箭便将狼群赶跑。便是于窴的第一勇士遇到了狼群,只怕也要被啃掉了骨头,而你非但毫发无伤,居然还靠着一把匕首杀死了四只狼!小姑娘,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呐?”
猎人浑厚的嗓音里是毫不遮掩赞叹与惊讶。东宛的目光射向一旁,裸露的石墙上挂着五张灰色的狼皮,还带着新鲜的温热气息。她方才便筹谋的一番言语,在此刻已逐渐清晰。她避重就轻,坦然回答:“我并非有何处胜过常人,不过是凭着求生的意念和一点运气才活到如今。若非恩人相救,我此时早已葬身狼腹。”
这是唯一可令人信服的解释,一群人暂时收起了惊疑,相互点了点头。危急中突现的疑窦似鲤鱼跃水的鳞光般再次一闪而过,此刻的东宛却无暇相顾。她所面对的是一场不可丝毫懈怠的考验。
为首的猎人点点头,问道:“草原上的黑夜是最危险的时间,小姑娘,你为何会独自夜行荒野呢?”
筹谋的应对此刻已然成熟,只等此问提出。东宛复垂下已经干涩的眼,庄重的长施一礼,说道:“诸位于我有救命之恩,小女子实不敢相瞒。我名叫希达娜,家中世代经商,买卖里纠纷里难免结了仇家。谁知仇家竟欲将我一家除之而后快,趁我们返乡途中,教唆强盗杀人劫物,父亲、母亲、姐姐、弟弟皆被他们杀害,一家五口,只有我逃了出来……”
一行人的神情已由惊转怒,东宛顺势落下两滴眼泪。
“我见路便逃,天黑后便迷失荒郊,承蒙诸位恩人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还请恩人们相救到底,让我回了家乡,带族人来为父母姐弟收拾尸骨……”
东宛寥寥几句便已点燃了这群质朴之人的满腔义愤,哪里还会追究事情的真伪。这些猎户不怎么与商人打交道,也和常人一样对富贵之族并无好感,却都对不能不对这个遭遇浩劫的孩子生出由衷的同情。
面前众人的神情或悲或怒,令东宛顿解忧虑。她此刻正穿着宫廷的华服,孤身陷于荒野则更令人起疑。她此时虽暂且逃脱,却料定追杀的邪灵不会轻易将她放过。猎户们虽然淳朴善良,她却不敢大意,生怕分毫差错里暴露了身世。她深知如此情形不易解释,自己也无法掩盖深宅宫苑中养成的举止,索性编造出一段合乎情理的经历,而果然在赢得同情的同时让他们放下了那一点微末的疑心。
几位妇人对东宛的遭遇又是垂泪又是叹息,男子中一个虬髯者浓眉紧锁,对着东宛声如洪钟:“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放着你不管不问。我们既从狼口中救了你,就一定帮你到底。你随内子换身衣服,等天一亮我就送你归乡!”
东宛未料到他竟有如此肝胆,心头一热,忙说到:“我的家乡远在大宛,此去千里,不敢烦劳恩人。只求恩人借我一匹马,我即刻便动身。”
猎人们都甚觉不妥:“不成不成!一旦那仇家追来,你一个小姑娘该当如何?”
只听东宛解释到:“仇家既将杀人之事转交入强盗之手,一时半会还不会知晓情形,也未必会对我一个孩子追杀到底。我若是乔装打扮,速速前行,一路自当无事。还烦恩人莫要将此事对他人提起。”
猎人们纷纷应允,几人商议了一阵,都觉东宛所言有理。东宛于是将身上血色浸透的衣裳投入火中,换上主人儿子的短衣,将一头长发束起,戴了母亲的玉坠,将羊皮卷绘制的地图贴身藏好,又将匕首拭尽鲜血的匕首裹入怀中。临水一照,彼时的东宛已然是少年模样,细弱的双眉亦比昔日多了一分刚毅。妇人们看着她忍不住称赞:“想不到富贵人家的女儿也生得这般英气,不输是个美少年。”
猎户已为她备好了够吃七日的食粮,又将一大把铜钱扎入包袱,绑在最强壮的那匹黄骠马上。
褪去了华服的东宛也似褪去了柔弱,这一日内的经历仿佛开石凿玉般震醒了她的内心。她将摘下的金玉珍珠打成一帕,正欲交托就被恼怒的粗声拒绝:“我们虽是山野之人,却也懂得为人道义,以利换义,不是大丈夫所为!”
东宛心中又一阵酸热,说道:“我自知恩人胸怀大义,不为名利所动。但这些物什我带着并无用处,反多有不便,恩人只当是我寄存在此,改日归来,定当重谢。”
“不必道什么谢,”猎户已牵过了马,“骑上马快去吧!”
以最恭敬的态度,东宛对着猎户们俯身长揖,便飞身上马,不顾而去。风流辛辣如芥,吹得东宛的双眼如迷尘沙。直至嘴角透入了微苦的湿润,她才发觉自己又流出了眼泪。她在心里既感激又愧疚,无耻于自己骗取同情的谎言。那一张张诀别的面孔又在她眼前闪过,她背负着他们牺牲的鲜血,而她肩头的重担,从此又添上了一份无法偿还的恩情。
她策着马逆风而行。不沾春水的少女恍若被铸成烈火中的剑刃,无所畏惧的奔向坎坷的前程。
名为孔雀的长河荡漾着雀翎般碧蓝的柔波,逆着东宛西行的身影向着东南的原野奔驰。黄骠马喘着粗气,马背上的东宛双目眩晕,浑身的骨头颠簸得像要拆碎。从未习过骑乘的东宛不得不靠着感觉摸索驾驭的方法,在疾驰中竟也未从马上摔下。
缓缓松开缰绳,汗雨淋漓的黄骠马终于喘息着停下。高悬马背的东宛一时无处落脚,她商量似的拍了拍马颈,黄骠马欣然会意,竟如骆驼一样乖顺的曲起四蹄。东宛于是一跃而下,拖着酸麻的双脚走向河边。
孔雀河宽阔的水面好似天空漂染的蓝绸,落在浪间的阳光如点缀的金丝般闪耀。双眼已涨满炫丽的波澜,东宛深饮河风,那样的温润清澈,仿佛一呼吸间已洗净堆积三世的尘垢。
黄骠马已释放了一身疲惫,焦急饮向柔波。它不如枣红马的敏捷神骏,却有着坚韧的耐力和温厚的性格,任凭陌生的小女孩一路笨拙驱使,累得精疲力竭也没有怨念。
东宛跪在水畔的河沙上,用一掬清水洗去满面尘埃。河水凉如初化的冰雪,顺着双颊沁入焦躁悲绝的心间。
东宛复掬了一捧水,抚着干净的面颊忽闪过一丝疑惑。她偏过头,一旁的黄骠马正滴滴答答淌着汗,一身皮毛都被汗水浸地闪亮。东宛不由抹了一把额头。她从没流过汗,纵使是炎炎盛夏也未曾有过黏腻之感。这个她平时并不留心的细节,却因为昨夜的经历而突然显现。
心念一动,东宛扯起衣袖,她准确记得昨夜野狼的下口之处,而本应受伤的右臂却毫无痕迹,光洁如初。
片刻犹豫后,东宛从怀中抽出匕首,泛着寒光的利刃仍透着淡淡的血腥。匕首的锋芒划过指尖,却似划过水面般毫无痕迹。东宛狠了狠心,左手紧握住锋刃,右手则将匕首猛地抽出,左掌间掠过一丝酥麻,却只有一道隐约的细纹,而那柄足以斩断狼腰的利刃,竟未沾染一滴鲜血。
这……绝不是常人。东宛心底传来幽幽的声音。王洛最后的嘱咐回荡在耳际,字字如抛珠掷玉般清晰,却又迷茫得如同梦境。千里之外邪灵盘踞的天山,闻所未闻的兄长,不明就里的重任……掌中的划痕在东宛的视线里消失如初。不受伤害的体质,对杀意的直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隐瞒了多少事,她本以为不懂母亲,此时却发觉甚至不懂自己。
东宛沉涩相杂的眼里映入了蓝碧的流波,映入了视野尽头的碧色的原野和青色的天空。辽阔的寂静里,她忽听见了一声遥遥的叫唤。
“东宛!东宛!”
东宛惊异的抬头望寻,却只看见一只幼弱的蓝孔雀咂咂张嘴,那一声声恍若真切的呼名,却是孔雀的关关鸣叫。
孔雀光柔的翎羽好似丝绸的靛青,仿佛有繁密的宝石拖曳在尾羽。东宛轻轻向它走去,它也毫不畏惧的靠向东宛。东宛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孔雀,它浑身没有一根杂毛,每一片蓝羽都像是用宝石打出。它急急的跳到东宛面前,用冠羽蹭着她的手心。东宛从怀中掏出啃了一半的烙饼,孔雀只吃了两口,又似乎焦急的看向她。
“怎么会独自在此呢?”孔雀是群居的生灵,这只幼孔雀却独自徘徊河畔。孔雀的蓝羽艳丽得扎眼,似乎孔雀河的千里蓝波,便是由它的一根翎羽化作。
这样炫目的蓝色,一霎那让东宛想起那件同样耀眼的孔雀裘。她忽然看见了那个初着雀裘的少女,阳光洒满了她一身光华。东宛的心顿如狂风里的青旗一样颤抖,她紧紧盯着孔雀,悲烈而剧震,似要将那蓝羽下的灵魂看透。
“你是拉契亚吗?”
像是应和着东宛的心境,孔雀仰头发出数声悲鸣。孔雀褐色的眼睛闪烁成那双夜一样漆黑的秀目,盛满了比夜色更深的哀伤。
自那一日的红梅在烈火中化为飞灰,东宛昔日的纯真赤诚也连同破碎的心意一齐锁入比梅下的府邸更深的院落。从前家中的婢女尚会为东宛性情的异变感慨唏嘘,而自东宛被迫随王洛穿过荒山暗道,一瞬而至西极之地,便被楼兰的宫人众口一致的传为孤僻冷傲。
莫名被封为公主的王洛行事依旧,而宫中侍女皆对东宛肃杀如冬的神情近而远之。扎莫罕威严之下亦有近人情的一面,姬丽娜时有眷顾,身形病弱的国师也尚可亲近,然而皆被职责缠身。东宛忽从庭院的热闹落入深宫的孤寂,没有了嘘寒问暖、嬉笑打闹的姊妹,只剩下退避三舍、敬畏三分的冷漠。金宫玉殿虽灿若仙境,却更冷如幽冥。
王宫中的玳梁璃檐每每压得人透不过气,唯有花园里的馨树芳英尚有一丝生机。东宛时常侧身花丛读书,看落花一瓣瓣掩住经卷的墨迹。自东宛来后,安静的园中便更显寂静,更无人敢来搅扰东宛的清幽。
这一日东宛方展开竹卷,忽闻树丛后传来一阵窸窣,但见玫瑰丛的一隅纷零零的乱颤,从密叶里透出一角白衣。眨眼之间,一抹光彩便从花上腾起,扑闪闪朝她飞来。那原是一只凤尾的彩蝶,舞姿翩跹,后面追着一个十四岁上下的少女,少女一身素色的衣裙,曳着一对乌黑的长辫,神情专注有如猎手,目光里一寸也不肯放松。
东宛似被她的神态所感染,竟也不禁收敛了声息。但见蝴蝶在空中婀娜的转了个圈,便收住了翅膀,竟落在了东宛的簪花之上。
东宛只觉发稍一重,不由屏住了呼吸。她听见了少女轻声而急切的话语:“别动,千万别动!”
白色的身影忽的晃到身前,东宛感到头顶似荡过一纹水波,蝴蝶便已被少女一边一个翅膀的捏在手里,双翼似以宝石镶嵌,却不如拽着它的少女的笑容绚烂美丽。
只听少女对蝴蝶柔声道:“要抓你可真真费工夫!别乱动,我一画好便放了你。”
东宛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少女的五官精致而清秀,内心欣喜的笑意满满溢出了那双玄黑的莹瞳。
少女正对着她笑意盈盈的答谢,一定神间才认出了东宛,惊讶得差点将手中的蝴蝶放跑:“你,你是郡主!”
对着惊骇得不知所措的少女,东宛只是点了点头:“我并不曾见过你。”
少女急吸了口气,捂着胸口像是掩饰着剧烈的心跳:“回禀郡主,我名叫拉契亚,是宫里的织衣。”
“你捉它做什么?”
拉契亚顺着东宛的目光看向手中的彩翼,稍稍松了口气,语气里不再那么战战兢兢:“我想照着它描张花样子。”
“既然如此,你多看几眼就是了,何必要对着画?”
“禀郡主,这蝶翼样式繁复,光看几眼是记不住的,画下来也是极精细的活,难免还要出差错呢。”
东宛看着蝴蝶,心头隐约泛上一点怀念,偏着头想了想说:“我来替你画。”
织室之中,东宛手持墨笔,铺开素绢,将目光在蝶翼上定了片刻,便低头落笔,便再不抬头。一道道墨线在绢布上畅流,然后匀笔着色,赤、金、紫、蓝一一从素白的双翼生出。
拉契亚惊讶的看着画笔在东宛手中自如流转,勾勒涂抹之间,绢布上的蝴蝶便似要翩然而飞。画上的蝴蝶与手中的蝴蝶分毫无差,她竟有些分不清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又是花样。
拉契亚不由看怔了,呆了半晌才惊呼起来:“郡主竟有这样了不得的本事!就算是宫廷画师也未必有这样的技艺啊!”
东宛看着蝴蝶从拉契亚手中慌慌张张往外逃去,想起教画的女师也曾有过这般言语。埋葬于昔日的记忆忽在心头泛起隐隐阵痛,她不由苦笑到:“不过是微末无用的奇巧罢了。”
拉契亚不知东宛为何黯淡了神色,却在直觉中感到她传闻中的孤僻下暗藏着一片不可言诉的阴霾。她甫一发觉自己冒犯的竟是那位冷酷乖僻的郡主,立即惊得魂离天外,准备着要丢一颗脑袋或一双腿,后来才明白宫人间相传的尽是夸张到了诋毁的谣言。面前这个在传闻中堪比天山恶灵的郡主,不过是个寡言少语的小女孩,而在落寞的神情下,亦有一颗善良诚挚的灵魂。
由惊惧到敬佩再到怜惜,拉契亚在对以讹传讹的愤怒后,不由对东宛生出一缕柔情。她轻轻撇开了前言,说道:“郡主绘了这样好的花样子,我真不知怎样感激才好呢!我只会绣几只花鸟,不知郡主心仪什么花样?”
东宛有些惊讶的看去,那双莹然的乌瞳里满是热切的目光。她似羞涩又似张惶的垂下了眼,将浓密的睫毛翻眨了几下,指着才画好的花样子轻声说:“就绣这只蝴蝶罢了。”
拉契亚欢喜的应了声,便擎起针线,但见银色的衣针在她指间翻飞如燕,在这双巧手的操持下,一只蝴蝶竟在绢布上渐渐展开了翅膀。东宛呆愣愣的看着,持针的双手纤白细长,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是如何期许拥有这样一双手,但那时的心愿与感情,都在岁月的尘埃里成为了不可得到的奢望。
东宛正出神间,那一方绣着彩蝶的素帕已递到了她的面前。少女夜似的双眼明亮而庄重,比那日漫天的阳光还更热烈,拂去东宛冷漠的伪装,照亮了那幽囚在寒冷黑暗中的魂灵。
少女那一刻的笑容是那样的明媚,明媚得令她一生也不能忘怀。因为那一道光明,楼兰的王宫于她不再是幽冷无光的冰窖,那些畏惧的眼光和夸饰的谣言因之一日日消散。然而那蝴蝶的彩翼,孔雀的蓝裙,那春阳般和煦的笑容依然清晰在目,却尽随着白衣上的一丛鲜血,埋葬在黄土之中,从此便如隔着眼前不渡的长河,只可追忆,不可触及。
拉契亚,我画一天的彩蝶给你,请再为我绣一方素帕吧!
孔雀的翎羽蓝得炫目。这只孔雀是你吗?你究竟怀着怎样的执着和哀愁,竟要化作如此美丽而脆弱的生灵,徘徊在这绝不停留的长河之侧?是为了那一袭雀裘的美丽,还是为了身世的凄零,为了那刚刚绽放便已逝去的生命?拉契亚,拉契亚,是我背负了你的死,是我夺去了你原有的命运!
无助的女孩搂住了那弯脖颈,泪水浸润的雀翎蓝得更加耀眼。幼弱的孔雀引颈哀鸣,似与东宛一同为洒遍血泪的路途痛然而哭。
忍下哽咽,东宛拭去了满面泪痕。她的身躯似在风中添了一分纤瘦,却如壁仞一般坚强而立。东宛望着孔雀,泪眼中的微笑酸苦却无惧:
“抱歉不能带上你,前方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路途。无论你是不是拉契亚的魂魄,东流的孔雀河一定会带回成功的讯息。”
悲愤和哀愁被抛之于后,重新响起的马蹄声逆着蓝色的河流,长河的波涛似无数蓝孔雀翱翔向东。东宛的眼睛带着哭过后的红晕,却映入了草原、黄沙,和无际的天空。
“东宛!东宛!”
悠悠的风声吹远了蓝孔雀的鸣唤。忍着疼痛,东宛义无反顾的不再回头,满目胡沙里,夙愿和情绪被一同攥入掌心。不能再哭了,她对自己说,我肩负的使命绝不能失败,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直至我还清了所有牺牲,直至我完成了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