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念一旦起,爱意便不可收
阿垒对于他成为鬼王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好像你已功成名就,你的大脑就会下意识屏蔽之前经历的艰难困苦,大脑它吃不了苦,所以选择淡忘。
阿垒虽然是鬼王,但他不管人间事,可人间鬼全都知晓这世上有两只王,一只掌管鬼王印,料理人间事,另一只行踪不定,做事随心,亦正亦邪。
二鬼是王不见王。
阿垒最常做的事情是游走在这个世界的大好山河,从国的东边飘西边,或从国的南边飘到北边,所到之处,恶鬼不留,恶人不在,手段血腥暴力,不容反抗,惹了很多麻烦和仇家,也惹得很多崇拜与赞叹。
那是一个夜晚,星星浓密,乌云遮月,寒风是刺骨的冰冷。阿垒刚从一处老宅子里出来,说是老宅子,其实是一座坟冢,那坟冢里住着一家三口,自民国时代结束后便定居在此,守着自己的房子,成了地缚灵。
阿垒刚来到这地界,是这一家三口帮的他,那会他和一个人间和尚打斗,受了伤,鬼气飘散,引得小鬼也敢来吸一口。他便留在这鬼宅养伤,伤好后,收拾了一个想要霸占此家小姐的鬼混混,报了恩情,打算离开。
说到那个人间和尚,阿垒行走人间无数载,能和他有一战之力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不过现如今那些老怪物陨落的陨落,沉眠的沉眠,也唯有掌管鬼王印的神荼能和他战成平手,这小和尚是哪里冒出来的,难缠得很。
正想着,便看到前方出现一个人影,在一众四散摇曳的树影中显得独特出挑,一身红色袈裟静静地站在阿垒的不远处。
乌云渐散,月光清清冷冷的撒下来,照在司卿的身上,束发为髻,面容清隽,透着漠然。
他一步一步朝着阿垒走过来,阿垒心中无奈,无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松散散地靠着身后的大树,干净利落的短发微微垂下来,眸子漆黑明亮,看着司卿,像是夜空中的星星。
阿垒叹道:“你又来了啊。”
司卿转着手里的佛珠,慈悲道:“施主,我不欲与你为敌,然你孽障深重,再放任你下去,便是人间大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阿垒轻声笑了一下:“我不想成佛。”
司卿道:“那便回头是岸。”
阿垒看着司卿,好笑道:“谁告诉你我罪孽深重的?”
司卿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晶莹剔透,“我看见的。”
阿垒不解道:“你为何偏偏追着我,若想成佛,这世上无数冤魂恶鬼等着你度化,何苦追着我一只鬼不放?”
半晌,司卿才道:“施主已成为我的执念,心魔不除,无法成佛。”
阿垒愣了一会才明白这话的意思,然后低低笑出声,越笑越忍不住,声音逐渐变大,惊起树林飞鸟,好一会才缓缓平复,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阿垒道:“你恐怕渡不了我。”
然后他看着司卿那双水晶般透亮的眸子,引诱地开口道:“成佛有什么好,诸多限制,人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你何苦放着眼下的欢愉去追求成佛的缥缈呢?”
司卿眸色不变,“这是司卿自有记忆起,便刻在脑海的唯一欲望。”
阿垒喃喃道:“唯一。”随后他突然眸色一变,毫无征兆地朝司卿伸出手,骨节修长的手前忽然生出巨大黑色黑手,带着遮天蔽日地阴冷朝着司卿袭来。
巨大鬼手在快要触道司卿的时候,司卿周身环绕着金色佛光,上面是小而复杂的经文,他黑色的瞳仁周边围着淡淡金光,一瞬不动地看着阿垒,巨大黑手竟无法推进一步。
阿垒脸上渐渐爬上红色的花纹,有浅红色变成深红色,红的快要滴血,瞳仁周边也圈着淡淡血色,显得他整个人妖异诡谲,微微勾着唇角,他五指轻轻回收,马上要攥成一个拳头,司卿的金色佛光逐渐暗淡,面容也渐渐苍白。
阿垒突然把手握成拳头,巨大鬼手也终于吞噬了金色佛光,阿垒刚要上前,忽然黑手散成的雾冲出来一道金光,一瞬间拍在了阿垒的胸口上,阿垒背后撞到了粗大树干上,摔了下来,脸色苍白,吐了几口献血,脸上的红色花纹一瞬间变得若有若无。
黑雾散去,司卿从黑雾之中走开,红色袈裟白色面容,手持佛珠悲天悯人,“阿弥陀佛。”
阿垒抬头看着那个清隽冷漠的小和尚,小和尚垂眸看着他,像是早已踏出人世间,无情无爱,一心成佛。
也好,也罢。
“小鬼,你别跟着我了,再跟着我,我就收了你。”郁垒无奈回头,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少年,满脸脏污,眼睛却异常透亮。
小少年一点都不怕他,睁着那双干净的眼睛看着他:“你是好人,我看得见。”
郁垒翻了白眼,“你不跟鬼,跟什么人啊?”
小少年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有点害怕鬼。”
郁垒:“……你自己就是鬼吧。”
小少年点了点头,“但是我也有点怕他们,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
在第二次被发了好人卡,郁垒愤愤道:“我是好人你就跟着我?那我还是做个坏人好了,也省得被找麻烦。”
小少年有点委屈,“我也不想一直跟着你,可是你那串佛珠里封着我的骨灰。”
郁垒瞪着师父给他下山防身的佛珠,再看看小少年,下一秒便摘下佛珠,往小少年身前一递,吓得小少年飞速后退,“离我远点。”
郁垒收回佛珠,问道:“你说,这里面有你的骨灰?”
小少年往郁垒面前飘了两步,点点头。
郁垒不解道:“可这是我师父给我下山防身用的,为什么里面会藏着你的骨灰?”
小少年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郁垒问道:“那你还记得你叫什么么?”
小少年思考了半天,吐出两个字:“司卿,我叫司卿。”
郁垒带着司卿来到一个郊外竹林深处的亭子里,这里很隐蔽,无人打扰,郁垒盘坐在椅子上,那串佛珠半漂浮在他面前,他闭着眼睛,周身环绕着淡淡金光,似是在沟通天地,司卿被他身上的佛光吓到,离得他远远的。
好半晌,郁垒才缓缓睁开眼睛,眸子里是摄人的金光,在睁开眼后尽数收敛,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伸手虚虚地抓住佛珠,缓了半晌,才看向司卿。
司卿见他睁开眼,慢慢凑了过来,“哥哥,你还好吧?”
郁垒盯了他一会,才道:“小鬼,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司卿眼睛一下子亮了,“我们一起仗剑天涯,除恶扬善,匡扶天下正义!”
郁垒摸了摸光洁的头顶,严肃的点了点头,“首先,我们先去要饭。”
“?”
“……化缘。”
在遇见司卿之前,郁垒没想过能在人间呆那么久,遇见司卿之后,郁垒其实不太想离开人间了。
他觉得华顶山无聊透顶,那里只有每日打坐念经的和尚,和还未曾生出灵智的妖怪,哪里像人间,热闹畅快。无论遇见的好事坏事,好人坏人,都是那样鲜活,成为他漫长人生中无数的第一次。
郁垒在人间呆了十年,司卿也修炼成青年模样,说来羞涩,郁垒发现他对司卿心动,竟是因为月光下司卿光裸的脊背,和泛着光的水互相辉映,莹莹如玉,欲念一旦起,爱意便不可收。
后来司卿告诉他,那是他故意的,鬼物又怎会需要洗澡呢?你以为的情起,是我多年所衷。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郁垒爱着司卿,也爱着他的小心机,但是惩罚还是要有的,于是司卿三天没见过太阳,虽然,对司卿来讲也并不影响什么就是了。
郁垒还了俗,蓄起了长发,穿上了白衣,成了司卿心中磊落坦荡的日光,而司卿却总是爱穿一身红衣,非说那和郁垒收起来的袈裟是一个颜色,他从一开始软软地叫着他哥哥,到后来傲娇地叫着他臭和尚。
郁垒是欣喜这种变化的,他愿意宠着他,无法无天。
然而变数永远只在一瞬间,郁垒的师父是突然出现在两个人面前的,那会司卿正坐在郁垒的腿上,向他讨吻,郁垒的师父一出现,便直接分开了二人,两道金钟罩在二人身上,暂时困住了二人。
郁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师父,“师父,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的师父看着他眼神充满慈爱,叹息道:“小垒,为师年岁高了,若不是为师迟迟无法突破,为师也不愿意做拆散你们的坏人。”
下一秒他盯着在金钟下脸色苍白的司卿,眼睛满是贪念和欲望,“天生灵体,若是与我结合,将之吸收,必定能突破那最后一关。”
郁垒咬破指尖,染了血的手,一掌打破了金钟,如法炮制打破了罩在司卿身上的金钟,将司卿牢牢地护在身后。
郁垒看着他师父玄天子大声道:“师父,你若是杀了司卿,便触犯了天道法则,这最后一关,你永远无法度过。”
随后他放缓语气:“命数天定,人终究是逃不过死劫的。”
玄天子看着郁垒轻道:“命数?”随后笑了起来:“在我快要身死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天生灵体,可不是命数么,我命不该绝啊。”
随后不多与郁垒废话,便是招招杀招,凌厉尽显,司卿根本帮不上忙,他能在二人的佛光中保持身形已经很不容易了,郁垒很快不敌他玄天子,败下阵来。
司卿上前为郁垒挡了最后一招,其实那根本不是杀招,玄天子也并不想让自己手上沾染因果,只是想限制郁垒的行动力,但是司卿护人心切,硬抗了一招,灵体一下子变虚弱无比。
“司卿!”
玄天子欲上前抓住司卿,“虽然灵体受了伤,但是灵气十足,足够我突破了。”
郁垒看着尽在咫尺的司卿和就快抓住司卿的玄天子,眼神瞬间变得坚定而决绝,没有犹豫,直接用手划开了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鲜活跳动的心脏塞进司卿的胸膛里。
他有一颗世间难得的佛心,交给司卿,司卿便成了人。
郁垒靠近司卿,轻轻吻上他的唇,呢喃道:“成了人,离这尘世远远的。”
随后用尽力气把司卿抱在身下,玄天子的一掌直接抓在郁垒身上,郁垒回头,唇角上扬:“师父,杀了我,你便染上因果,这辈子…你成不了佛了,死心吧。”
郁垒死在了司卿身上,玄天子最终受了天罚。
司卿带着郁垒的尸体远离尘世,他总在想,郁垒的灵魂在哪呢?是去投胎了么?是去投胎了吧。
投胎便好,投胎便好,我还能找到他。
郁垒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自己掏了自己的心,该受魂飞魄散之苦,没想到醒来在一个无比黑暗阴森的地方,烛光摇曳,床边站着一个影子,一点声息都没有。
“……哥?”
那个影子露出了他修长的身子和苍白的脸,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盯着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倒是厉害,人间一趟,能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我要是晚去一步,是不是就没你这个弟弟了?”
郁垒抿着唇,小狗一样耷拉着耳朵。
神荼犹不解气,“你就在这呆着,没有千年,休想出去。”
眼看着神荼要离开,郁垒连忙道:“哥,你弟夫怎么样了?”
神荼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好的很,管好你自己,没有第二次了。”
郁垒看着神荼留下的结界,无奈打坐修养魂体,一过千年,郁垒又成了那个六界闻风丧胆的鬼王。
再遇见司卿,是他想过无数次的,却也是他从没想过的。昔日那个见到了鬼怪都害怕的小鬼,如今成了鬼物口中吓死鬼的和尚,每次都清清淡淡地站在他面前,想送他轮回,度化他一身业障。
佛号声越来越大,郁垒轻轻闭上眼睛,脸上的彼岸花消失,露出苍白英俊的脸蛋,身上的红衣无风自动,他的身形愈来愈透明。
我心甘情愿,以我一身业障,送你万世功德。
“哥,别来,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给他便是了,守着执念而活,太累了。对不起,哥哥。”
阿垒消失在一个寂静的夜里,那天晚上星空极美,月色如水,而人间万鬼哭嚎,为他们的鬼王大人。
司卿度化了郁垒,轻松的他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王,在他次次追逐下显得狼狈不堪,最终魂飞魄散,异常顺利。
司卿其实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以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活了很久很久,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离这尘世远远的,他知道那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于是他决定听从那个声音。在佛陀的指引下,司卿喝下忘川水,成了最有潜力成佛的那个人,从此唯一的执念,便是成佛。
方丈一寸一寸将司卿乌黑的发剃掉,“如今你尘劫已了,须潜心修炼,便可成为这世间唯一成佛的凡人。”
最后一束墨发落地,司卿恍惚看见了一个少年,一身正气,清风朗月般的人物,身体挡在他面前,为他挡住炎炎烈日和世间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