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孩子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理事会2024元旦征文活动。
（一）
在2023年的最后一天，程晓莹收获了一个孩子。
当他从晓莹的身体里剥离开来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痛楚。或许是因为这个痛跟她之前承受的相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是个男孩，恭喜你！宝贝，这是妈妈。”有一刹那，她想要掐死他。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她怨怨地盯着头顶上那该死的灯光，不依不饶地一直跟着她。那光不住地往外扩散，漾出一圈又一圈的黄晕。它在产房中央四周蔓延，最后漫上了她的双眼。光折射的粼粼玻璃，五彩斑斓的光线交错相织，汇成了一片晶莹的海洋，不断冲击着她的眼睛，一阵一阵地翻滚而来，膨胀出的水份缓缓而下。
晓莹茫然地看着躺在身边的“陌生人”，就是他！这个粉粉糯糯的小东西，脸上一片无辜，小嘴不停地努着些什么。他的身体与晓莹紧紧贴着，她想甩开，可不管力气多大，只能挪动一点点。
“你纵使骗过了所有人，也骗不了我。”尚未适应新角色的转变，晓莹能感受到伏在胸前的起伏。这个唯一与她骨肉相连的东西，实际上是这世上最最恶毒的毒药，于人无害，于己却一击即中。
晓莹疲惫地合上了双眼，深深地呼吸着。
因为他，她的一切都毁了。周围的人离她而去，就连在刚刚的紧要关头，医生想找个人签生产同意书的都没有。
护士微笑看着晓莹默默哭泣的样子，说：“六斤七两，孩子很健康，妈妈辛苦了。刚生产完不能哭，对产妇不好哟。等一下帮他洗完澡再抱过来吧！”说完便抱起孩子转身走了出去。“这女人怕是头一次做母亲吧，看给激动的！”护士逗弄着婴儿，多可爱的孩子呀，谁不喜欢！
“你是程晓莹吗？”
“是的。”吐气如兰，她的眼睛没有焦点，目光转向前方跟她说话的护士。
“你是怎么入院的？没有家人陪产吗？”
“没有，我自己过来的。先见红，到医院直接挂的急诊，医生送上来产房。”口里说得波澜不惊，其实是因为她早已哭干了眼泪。
（二）
晓莹还记得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挺着大肚子在晾衣服。忽然感到一阵心慌，随后腹部好像有一只虫子往里面钻，钻得她右眼皮不住地抽。她揉揉眼睛坐了下来，怕是最近累的吧？最近总是时不时作噩梦，想起以前小时候爸爸带她去公园，她穿着那条母亲亲手缝制的连衣裙，上面的每一只蝴蝶仿佛都能起舞，把她整个童年都照得光鲜亮丽。抚了抚肚子，好久没有这种心悸的感觉了，怪自己走得匆忙，不然把那条裙子带上，也许孩子能用得上。
自从那天以后，她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从知道有这个孩子开始，她的日子就没有容易过。那个曾经跟他山盟海誓的人，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那时候她刚知道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但是他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直到后来变成了空号。她尝试过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可是老板说他早就辞了职……
一个21岁的女孩，还没结婚就怀上了孩子，还是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的孩子，这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不想让事情公开，托尽关系把学校的通报压了下来，各种施压让她必须把孩子打掉。
“你这人还有没有礼义廉耻？现在才几岁啊，就已经珠胎暗结，你甚至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荒唐！实在荒唐！我们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你太让我失望了！”父亲的话像一把锤子，一句句地撞击着她，压得她的头重重地沉下去，怎么也抬不起来。晓莹只能不安地搅动双手，紧紧地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她很怕只要唇齿分离，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就要从身体里迸发出来。
“晓莹你听妈妈的话，不要犯傻了，把孩子打掉。那个人不明不白的离你而去，他就是一个人渣！你……哎，我不说了，你只要没了孩子，就可以当事情从来没有发生，我们就当发了一场梦，好吗？”妈妈虽然心痛，但还是以她的前程作为第一考虑要务，温柔地劝着她。
"爸……"
“你不要叫我！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现在大家会怎么看我？怎么看你？你以后要怎么办？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滚！”晓莹永远记得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自己是多么地让父亲失望。
从小到大，父母对她实施的都是英才教育。那个从小便高高在上的父亲，逢人就说他的女儿是多么地乖巧懂事。小学六年，初高中三年，晓莹把学校的奖项统统拿了个遍，考试也总是名列前茅。加上人长得漂亮，还会弹琴，因此老师同学都很喜欢她。可是她却一直很自卑，每当考试没有拿到全级第一的时候，父母就会不断地找她问原因，找老师问原因，然后给她不停地加练习，直到下一次全级第一重新拿回来才肯罢休。每个周末，她的时间都被各种兴趣班挤满了；她从未试过“玩”到累的感觉是怎样，每次看到别的父母跟孩子们玩在一起，她总是很羡慕。在她的印象中，父母永远都是拿着书，或是在看，或是在教她功课，但是却很少会跟她聊天。
父母一直相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所以她的所有朋友都必须经过父母的“过滤”。同桌永远必须优秀，稍微有一点影响她的，都会被要求调位，到最后她甚至只能单独一个人坐。她的朋友只能成绩好的，要是整天想拉她出去玩的，父母都会让晓莹远离。
这么多年，她在班里的朋友屈指可数，有的甚至会因为害怕她的父母过于强势，而对她慢慢远离。她在学校里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孤独鬼”，所有人都不敢跟她亲近。
她想要逃离，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每次只要她表现出对父母的一点不认同，他们就会轮流向她灌输一堆的道理，还会怀疑是不是她的朋友怂恿她反叛，劝她远离。久而久之，她也就逆来顺受了。直到他出现，他对她很好很好，会说很多很好听的话，安慰她了解她的需要，在她受同学排挤的时候陪着她。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没有自己的高学识，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在晓莹的心里，他就如同一道光，照亮了她的整个天空。
为了逃脱父母的束缚，晓莹大学报考了离家一个城市之隔的学校，为此她跟父母大吵了一架。不过因为学校的确出名，她跟父母说自己想要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所以才想考去那里，父母勉强同意了。只是以此作为代价，晓莹每个周末都得回家练琴，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在外面做兼职。有一次，她的同学告诉她，有晚班的兼职，问她要不要做，她欣然答应。十几年来的的第一次反叛，她尝试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难怪同学们都明里暗里地拍拖，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他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可他给她带来的刺激和快乐，她永远都忘不了。他甚至不介意隐藏他们的关系，不介意她的笨拙，不介意她的不知所措……他会温柔地引导她，教她，所以晓莹沦陷了……
发白的嘴唇慢慢咬出一丝殷红，开出一朵血红的玫瑰，连它们都在嘲笑着她的无知。明明他已经找不到了，晓莹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着什么。父母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只要她能稍微软弱一点点，任由他们把孩子拿走，就能马上解放。可她偏不，她已经软弱了二十几年了，她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她想要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父母说啥就是啥。她想要为自己勇敢地活一次，她心底里还是相信他的，他们已经有过亲密关系了，孩子就是证据；他说过爱她的，他就一定会回来……
抚摸着还没鼓起来的肚子，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着。小时候曾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里说，每一个小生命都在天上找妈妈，看到了她，觉得还不错，于是就下凡了。她是被肚子里的孩子所选中的人，她必须要当一个好的妈妈，不辜负他的选择。所以她做出了二十一年以来，最为坚定的一次选择，把孩子留下。
思绪飘远了，晓莹摇了摇头，缓了缓腰上的肌肉，抚摸着如今箩筐一样大的肚子，最近她觉得行动愈发不方便。自从选择把孩子留下来以后，家里的争吵就跟她不断拨出的那个电话号码一样，从未没有停止过，最后她唯有选择搬出去住。幸好父母的从小让她学琴，这会儿她虽然没有大学毕业，但仍有一技傍身，可以养活自己。
39周了，身子愈发笨重。晓莹从凳子上慢慢站了起来，准备继续干活。可是下肢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她看到了裤衩上的一点红，想到应该是孩子要出来报道了。
“真会挑时间，跟你妈一样。”一切自有安排，在2023年的最后一天。
晓莹给自己的母亲发了条信息，就自己打车去了医院。母婴袋早已简单收拾妥当放在门边，为的是等这一天，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能应付自如。路上，晓莹看着外面如织的行人，街道两旁的各式小贩，商场门前的繁华装饰，每一对情侣都手挽着手，每一家父母都牵抱着孩子。大家都笑颜逐开，庆祝着这个欢乐祥和的日子。
摸着自己的肚子皱了皱眉头，疼痛越来越强烈。晓莹感受着肚子里那个小东西的翻滚，他是如此着急地想要出来看看这个花花世界。
（三）
母亲大概还没到吧？事情来得急，一进来医院医生检查已经开了两指，便赶紧把推进了产房，还没来得及给母亲发个信息，一切便开始了。幸好孩子没有折腾多久，凌晨两点多，事情终于结束了。躺在病床上，她才想起要问医生拿回手机。
“莹莹，你现在情况怎样？在哪里？我刚下课，现在去医院……”
“莹莹，我找不到你，医院说没有你的名字，你的电话也打不通，看到信息赶紧回复！”
“莹莹，你现在怎么了？要加油！我和你爸就在门外！”
“莹莹，辛苦了，我们看到宝宝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你……”
“我爸来了吗？”真的吗？她爸也来了吗？晓莹激动地想要坐起来，被护士制止了。
“你想要干嘛？产妇现在还不能起来呢！”
“我要见我爸！我爸来了！”晓莹眼眶溢出了泪水。刚刚生育那一会儿，尽管完全没有尊严，她都没有想过要哭。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心疼她。只有顺利把孩子生下来，这个与她骨肉相连的小东西，才是以后和她唯一的依靠。所以她异常坚定，必须顺产，一定得坚持住。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那个曾经叫她“滚”的人，此时就在外面，一直陪着她，担心着她。
原来与她骨肉相连的不止是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还有她的父母。那才是真真正正关心她的人，可是她却辜负了他们。为什么当初自己不听父母的劝告呢？倔到底有什么用？要是当时听父母说打掉这个孩子，现在得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护士把她和宝宝缓缓地推出产房，她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天花板，那层朦胧的黄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晰的白。她的身子因为虚弱动弹不得，可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搜寻，直到看到了她的父母，看到他们眼中担忧的目光。她不顾护士的劝告，泪水汹涌而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所有的压抑在看到父亲的一瞬倾刻破防。
哭，撕心裂肺地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不甘，疲惫，软弱，悲痛，悔恨，都在这时爆发出来。她想抱抱爸爸，那个忽然老了几年的男人，可是她没有力气。手举到半空，被妈妈握着，随后又复上一只大掌，那是爸爸的，三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没事了，没事了……”爸爸哽咽安慰到，晓莹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路还很长，但是回家的路一直都在，幸好，晓莹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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