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断丝连之六七
六
林绿毛从骨子觉得自己很卑微。后来一进防保科,眼前是清一色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一个个手腕上挎着一个鼓鼓的小包包,掏出来动辄就是千儿八百的,就傻眼了,压根觉得自己就不是人养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早上过了八点多,才边打着哈欠,懒懒地穿着细高跟鞋,大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上三楼,手里要么拎几根炸馍棍儿,要么拎着一包塑料袋裹着的红通通的豆腐面,边假假地跟屋子里头睁着迷迷瞪瞪眼睛的同事打招呼:“你们都吃了吗?没吃,我请客!”屋子里头顿时跟泼水似的嬉笑哗啦啦一片。左边屋子里有一个人埋头填表,仿佛身边的人和事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跟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头上耀眼的白头发,脸上凝重的神情,除了林绿毛,还有谁。这些女人是在卫生院大染缸里一齐漂染过的,没有一点杂质的一副清高的神情,说话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只有下午搓麻将的时候,她们才一律是安静的的,眼睛瞪得跟铜锣似的,只要对手打出来 一张有用的牌,立马给她逮住,决不心慈手软,吃喝不论,来赌过硬,有时候为了几块钱,争得脸红脖子粗,也是常有的事情。骂起人来一套有一套,哪里难听说什么;还有一回,她们坐在那里提起自己每月的那几天,连林绿毛这个没尝过荤没结过婚的大小伙子也不背一下,把他搞得鼻子尖上汗珠子直冒,人家说到兴头上还不知道有人如坐针毡。在她们眼里,林绿毛只是一个没有扎头发穿着男人衣服的女人。有时候司院长 得了空跑过来聊天,哪一回不挨那几个女人的骂,连他这个官场上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老油条都不是那几个骚货的对手 。她们的嘴是搁油锅里炸过的,是在厕所里熏陶过的。无人能敌的。林绿毛更是不敢招惹,哪一回不是把科室里的活做得一干二净,哪一早上不是把她们的茶杯沏得满满的,把她们侍候得舒舒服服,不找他的碴为是。后来事实上证明他这样的做是一百一千对的,至少为他赚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陪着他走过了那些青涩岁月。
果然不久就有人给他介绍了卫生院里大名鼎鼎的院花程清樾。提起这个媒人,提起这桩让人瞠目结舌的姻缘,不少人背地里竖起了大拇指,也亏了她这个婆娘还想得出来 的这样的溲主意。这个婆娘是谁。她就是号称卫生院一张嘴的马玉敏马拍子。清樾现在可比不得以前了,人人捧着,现在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行情见跌了;原来是男追女,摆摆架子,是情有可原;如今是女追男,还害怕人家扭头就跑了。这是马拍子的一套理论。清樾这回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睛的直直的一言不发,父亲以为她在心里是同意的了,母亲只是低头双手使劲地搓着自己的衣角,面无表情;后来忙不迭地把手里端着的一杯滚烫的茶水硬是泼了马拍子一身。父亲嘴里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处处吧,”马拍子自讨没趣起来走了。母亲才一下子站起来,恨恨地跺跺脚说:“我早就想把马拍子从家里撵出去了,只是张不开嘴。我们家清樾怎么啦?我们怎么就掉价了?真是抡她两个大嘴巴子。也不看看我们什么人家,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听说 还得过什么乙肝,人也才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哼,我们清樾就是做一辈子老姑娘,也不嫁一蔫老头。”父亲厉声喝道:“住嘴!”一拳头砸在茶几上,震得桌子上一只装满水的杯子哗啦掉在地板上碎了。“就是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害的我们清樾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你还不知悔改?省省吧!我早就说过,把自己码子打低一点,再低一点,你们就是不听!不是每个人都有你大姐二姐那么好的运气的。依我看这小林就不错,人长丑一点,我们可以用衣服给他打扮打扮。病么,生活调理好了,营养跟上来了,也是小事一桩。我说只要人家小林不嫌弃清樾,我们也就没什么时候好说的;他不是穷吗?我们家出钱买房子,好把我们清樾排排场场嫁出去,了却你爸你妈的一桩心愿。”母亲终于闭上了嘴,停了好久才嘀咕道:“只是委屈了我们清樾。再说如果是火坑……”父亲“呸”了一声,切切地说:“乌鸦嘴!你是安心咒我们自个儿的孩子。”
清樾脸色青白,凄惨地笑了笑说:“这个婚,我一定会结的,,父母大人尽管放一百个心。”父亲看得心里直瘆得慌。不自觉地走到窗前,凝望静静的夜空,突然看见一道银色的闪电说时迟那时快将身一扭就消失在浩瀚的夜幕里了,再寻不到一丝痕迹。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云密布般笼罩在他心头。他不敢说什么,只是自己一个人把深深担忧隐隐的不安埋在心里。
七
一个月后,清樾跟林绿毛结了婚。清樾这时才发现其实绿毛,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还是相当不错的,他不光亲自下厨做饭,偶尔还会洗衣服,拖拖地。清樾特别喜欢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袄,上面总是纤尘不染,所以有好事者总是当面或背后说清樾很有福气,找到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结了婚还是跟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似的,除了胖了一圈以外。清樾一笑了之。
司副院长还是缠不过左拉的软磨硬泡,他跟老刘碰面之后,决定把程清樾调离药房,安排到洗衣房里,也就是洗洗病人的被服,发发干净的被服,相当简单的活儿。清樾反应倒是相当激烈,她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也许是是猜到有人在背后捣鬼,自己不过是别人的一颗棋子,换地的结局也是势所难免,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而已。司副院长很是恼火,大道理说了不少,她干脆就是油盐不进,一味地强调自己是中了小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好像 她结婚也是别人安排好的。司副院长提高声音,打住,打住!越说越不像话了,你到我办公室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说实话,清樾倒有几分高兴,她以为司副院长说不定会改变主意。司副院长 关上门,亲自给清樾倒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语重心长地说:“清樾,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药房你是回不去了。你看看,上次你值夜班就有病人家属反映说,喊你大半天,就是没人应。后来你好歹露面,还跟病人家属大吵。拿错药是常有的事情,如果再碰上一个粗心大意的护士,你想想后果,那简直是不堪设想。我和老刘也是酝酿了好久,才不得已而为之;再说,凭我们以前的关系,我怎么可能害你呢?我只是想帮你。再说 别人是想进洗衣房也是进不去,位置是我早就给你留好的,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清樾还是不肯轻易点头,她脸涨得通红说:“那你就让我做护士吧,年纪轻轻的,干这个婆婆妈妈的活,还不叫人从门缝里瞧扁了,我不干!”司副院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愤怒地说:“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呢!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做护士,如果一针把人打死 ,是不是就该是卫生院倒霉,就应该卫生院为你不负责任的任性埋单?”清樾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好,我打死人,我埋单!那么以前卫生院出了几起医疗事故,也不见一个人站出来承担责任。为什么轮我身上,就应该我自己负责,人跟人还真是不一样呢。我今天下午算是看明白了。”司副院长还真是无语了。沉思良久才说:“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以为你还是当初聪明伶俐的程清樾?你跟以前真是判若两人,还顽固不化。我不跟你说了。这个洗衣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清樾气得胸脯直起伏,跺跺脚说:“我今天就算豁出去了,你们不给我个明白话,我就是不依。你们明摆着不就是欺负 人嘛。”司副局长掏出手机,拨了一通号码:“你过来把程清樾劝回去,她太闹得不像话了,我们没法工作了。”三分钟后,林绿毛唯唯诺诺地敲门进来,低着头,小声说:“清樾算了,院长叫咱上哪儿,俺就上哪,别难为司副院长。”清樾冷冷地盯着绿毛,逼得他更是鼻尖汗直冒出,还尖刻地说:“你永远是副奴才模样。我指望嫁给你能吃香喝辣,也是水中捞月,竹篮打水。你看看上次受了委屈,人家老公王明掂着一块实打实的砖头就直奔老刘来了,后来还不是老刘做出了让步,继续让左拉当药房主任,下回谁还敢动她。”绿毛如霜打了似的蔫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司副院长哭笑不得,摆摆手说:“两口子吵架,回家去吵。你们不走,那我就不奉陪了,我还要到镇上开会。”说着他起身走了。
绿毛看看四下无人,轻声说:“清樾,我们还是咽下这口气吧。左拉横竖是看你不顺眼,我们死皮白赖地硬呆在药房,也是没有意思。我们这些小人物,也不为名也不为利,只想牢靠地拿自己一份心安理得的工资,还奢望什么。在哪里工作不是吃一碗饭睡一张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老话说得没错。咱们不生这个闲气了,身子要紧,老婆。避免攻击,远离麻烦。”
清樾也累了,闭上眼睛,一滴泪默默地顺着象牙般的脸庞上淌下来。人生有太多的不如意,再多一桩又何妨。看看身边这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男人,想想自己以前不顾一切坚持的东西,到头来还不都是随风而去。她只有认命的份了。
清樾神色黯然地到洗衣房上班了。小杜倒是容易相处,只是她家里有个瘫在床上的十七岁的女儿,半天总得跑回去 两三趟,抱女儿上厕所。有时候清樾很是可怜小杜。她见过小杜的傻闺女木木,白白胖胖,足足一百四五十斤,每一次不是把九十多斤的小杜折腾得汗流浃背。大冬天也不例外。听说 是木木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奶奶送医院太迟了。幸亏孪生姐姐聪聪是健康的。多少年了,木木隔三差五地还抽搐,而且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小杜很想跑得远远的,不管木木,就让她一走了之,可惜每一次都是不忍心,看着木木脸抽得变了形,嘴里还像她两三岁那样不甚清晰地叫着:“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