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安逸,谁漂泊?
有一种梦想,曰安居乐业;还有一种悖论,叫“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留不住灵魂”。而我呢,也曾安居乐业,离故乡不远不近;却依然,无处安放自由不羁的神魂。
某天下午,刚好读到2020年度散文选中的《北漂纪》(作者袁凌)一篇,感味杂陈,浮想遂生。
以“北漂”“沪漂”为代表的都市生存方式,反映了时代发展之下,青年人对于财富梦想的大胆追求;也凸显了社会进步之余,新生代对于价值理解的文化断层。这种大胆追求,于无形之中汇聚着蓬勃向上的力量;然而这种文化断层,却潜移默化地蓄积着波涛汹涌的暗流。
自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结果公布以来,关于近十年东北地区人口流失上千万,黑龙江独家“贡献”了640多万的讶异和叹息就一直没有消停,与之有关的风传和轶闻更是五花八门。远的不说,仅以我身边的亲属子女和大学同学为口径稍加排查,留在本省老家工作生活的大概不足三成。
诚然,我们东北,尤其龙江这隅边陲,历史上就是明清流放和闯关东背景下的迁徙之地。不管由于驱逐迫害还是为了躲避战乱和逃荒,一些祖籍江南、中原和关外的文士庶民先后移居至此,他们与当地各族原住民互补融合,渐渐塑造出既与华夏传统一脉相承,又相对大众风格异彩纷呈的地域文化和民俗特质。
东北人的豁达、乐观、仗义,豪爽,闻名天下,无可匹敌。比方说,接待客人时不乏“打肿脸充胖子”式的显摆铺张,尽管涉嫌装蒜难免浪费,但是完全体现了骨子里那股子热情大方。比方说,劝酒陪酒时总带些“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霸道匪气,即使令人应接吃力招架不住,也主要源自于冰天雪地所孕育的率性实在。再比方说,交朋结友时“掏心掏肺”般的真挚无私,就算被人耻笑犯傻,其实更加衬托出北国儿女的赤诚敦厚。
在东北老工业基地日子红火的那些年,从沃野千里的北大荒垦区,到五谷丰登的村屯,再到生意兴隆的厂矿企业和街巷繁荣的城镇,广大劳动人民无不知足自信,敬业乐群。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持久深入,东北人陈旧保守的观念开始跟不上翻天覆地的思维更新,统辖专断的调控配置让资源优势无从谈起,国有大厂一度引以为傲的“企业办社会”反转成了积重难返的压力和包袱......凡此种种,一步步让东北的经济社会发展陷入困局,沦为颓势,一点点压垮了东北人的脊梁,一天天消磨着东北人的意志。
俗话说,人穷志短,穷则思变。“志短”的后果是禁不住诱惑,主动放弃;“思变”的结局可能是自强不息的拯救,也可能是有气无力的抵抗或是拯救无望的逃离。
事到如今,势已至此。我们一边不要再念着过去的功劳簿而兀自不忿,一边更不要盯着现在的排行榜而怨天尤人。对于揣着退休金异地养老的叔叔阿姨们,你们献余热于子女或享天年于宜居的万千苦衷,我们万分理解,也相信你们落叶归根的情结。对于人到中年离家打拼的兄弟姐妹们,你们疲于生计、闯荡江湖的万般无奈,我们深表同情,也相信你们回报桑梓的眷恋。而对于年轻气盛志在四方的黑土儿女们,你们勇立潮头、建功他乡的万丈豪情,我们尤为赞赏,也相信你们不言而喻的乡愁。
最后,致敬一下的我们自己。相比之下,我们似乎比离乡背井、漂泊在外的你们多了几分安逸,少了几丝隐忧。可实际上,黯然居留,沉默坚守的我们,又有多少不为人知、多说无益的伤痛?流浪者有流浪者的奔放,守望者有守望者的忠厚。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漂泊与安逸,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顾,难以共享。在厉行变革激励开拓的时代,我们往往忽视了留守的信心和勇气。现在看来,这种貌似微薄的信心和勇气,非但不可悲,反而很可贵。
若安逸,谁漂泊?愿乡亲们各得其所,愿天下人知足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