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 金陵随笔② 燕子矶乱记
那是八月初的一个清晨,虽还远未到上班时间,但南京的暑热却已进入到了工作状态,天有些阴,没风,那低气压里潮乎乎、黏腻腻的感觉就像进了澡堂子。
我是一早坐长途车到的汽车北站,我那日在南京的工作事务都在下午,因而有半日的自由时间。按说这潮乎乎、黏腻腻的天气,是不大适合玩耍的,但既然来了,既然有时间就还是找个地方转转吧,于是站在路边稍是犹豫便打车去了燕子矶。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一上车司机师傅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赶紧下个雨吧”,尽管有些要中暑的恶心感觉,为了路上能有个良好氛围,我还是接了他的话,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这个头显然是起坏了,那师傅在过去的一晚上里,估计攒了一肚子的话,我非本地的口音,更得他青睐,热心肠地做起了导游生意,有意无意地说些南京的新事旧事,来排解途中的寂寥,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但基本上是他在说,我在听。
我们最终过了长江大桥,绕到长江另一边,上到了永济路,那条路一边是江,一边是山,江是长江,山是幕府山。
司机师傅和我说,“山上有三台洞,洞里有观音,很灵验”。
我其实也听不大清楚他快速说出的,以标准普通话自居的南京话的,懂是懂一些,但脑子跟不上他飞快的语速。为防止因之又引来节外生枝的对话压力,嘴巴也懒得较真追究,只随声敷衍,并随他指引扭头窗外,无聊地向山上空茫地找寻,当然我什么也没找到。
后来,看到燕子矶的门票上也连带着三个洞,我想应该是他说的那里,只可惜没有时间再去到那里了,因为那日来南京终是要公干的。
司机师傅给我指点的观音阁,我倒是看到了,半山上的一座庙宇,那里原应有寺,袁枚在他的日记里提到过那里,这些不是司机师傅说给我的,来前就知道。那位随园主人说他驳舟燕子矶,乘兴游了江边的山寺,就应是那里,他还在那山上见到了一处“悬崖撒手”的摩崖石刻。如今那寺已无存,只剩下了那座观音阁。如今的江岸离着幕府山已落下几百米的距离,如今沿江建了滨江观景的公园,中间还通了这条永济路,对了,随园主人曾游过的那寺,就叫做永济寺。
“那个观音阁下,有个马娘娘的梳妆台”,师傅不停嘴地说,让我晕乎乎的大脑有些塞车。我依旧空茫地向山上张望,指望能找到一处跟女人打理妆容相关的物件,但我依旧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时,车已到了燕子矶,计价器吱吱呀呀地打票,司机师傅冷不丁地回头问我,“知道马娘娘是谁的娘娘吗”?我翻着钱包数着钱,尴尬地跟他说不知,他一边找着零钱一边和我说,是朱元璋的老婆,朱元璋从这里渡的江,做了皇帝,他没再问我知不知道朱元璋。
拿到找零后,我开门,不过又回头和他说,朱元璋渡江到南京时,还不是皇帝,那时陈友谅还在,师傅“ao”了一声,提醒我拿好东西,我觉得我还是别问他,“知不知道陈友谅是谁”为好吧。
燕子矶坐落在长江边上,比我想象的高大,那其实应算是一座小山了,要费些力气去爬。在这澡堂子一样潮闷的天气里,不动都是一身汗,来此远游登山,自不是什么太惬意的选择,不过山上游人倒是寥寥,有着另一番的清静。
南京人文景观众多,但值得远游一览的自然景观就不多了,这个城市紧邻的长江或应算是一处。大江即将入海,就如人至暮年,虽早没了澄澈激扬的清纯,但敦厚宽广、泥沙俱下,又宠辱皆忘、波澜不惊的油腻自是不少的,总让人想要登到高处,去找些“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说过江苏无山,因而在长江下游能登高而望的地方并不多,但也有几处,如镇江的三山,南通的狼山,也曾两次走过南京长江大桥去眺望长江,但还是想着站在一块天然的地方上,去瞭望江天,所以很早就想着要去燕子矶了。
写这些之前,专门在百度上查了下“矶”字,其解释为“水边突出的礁石或石滩”,在它列举的示例中提到了“赤壁矶”,那里发生过大战,战争的原因是一方要渡江,一方自然不让渡江。长江上著名的“矶”有三处,没有赤壁矶,而是采石矶、城陵矶、燕子矶,其中燕子矶是第三矶。
而早年在滁州发展的朱元璋,为了攻打那时还叫作集庆的南京,曾三渡长江,渡江的位置大概就在燕子矶这里吧,可见能让马娘娘登上幕府山去梳妆打扮,也绝非易事的。这些战事都与渡江有关,都与过往有关,因为这些地方原本就是做渡口的,而历史记下它们的,也多半是关于来来往往的故事。
燕子矶,是一座巨大的礁岩,通体赭红,独立成峰,有石阶盘桓于高耸的崖壁间。既有了大块的崖壁,有了攀登者瞭望大江而多有的豪情,自少不了将那豪情书写于山水之间。只往来于此的人物也太多了,如今的崖壁上再难找出个空白地方来。
山登一半,有望江亭,名“观澜”,在此可望大江混黄,水阔云低,可听涛声阵阵,江船不息。小亭一边的崖壁上写着“燕矶夕照”,那是金陵盛景之一,当然金陵做为六朝古都,是不缺盛景的,清初这样的盛景就已排到了四十八处。而明初的朱元璋见此盛景,也曾诗兴大发,豪情满满地留下一首七言绝句被后人镌刻在崖壁上。
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做杆又如何?
天边弯月是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
你别说,说燕子矶像燕子尾巴我没瞧出来,但说它像个秤砣却是觉得满贴切的,至于朱皇帝的江山,它是否愿意去称一称,那就只有问问这坨石头自己了。既在过往之地,见到的过往自是不少,朱皇帝的万里江山,何曾不在过往之中呢?
巡着石阶,捋着光岩而上,其间杂树交错,藤萝低垂,江景渐次开阔。相邻不远便有亭台,供人歇息远望,最高处是座碑亭,石碑正面写着“燕子矶”三个大字,笔力浑厚,气势宏伟,那是乾隆皇帝的御题。
康乾二帝下江南时,也多是在燕子矶过的长江,估计是山不高的缘故,乾隆六下江南,五次爬上了燕子矶。石碑背面就留有乾隆爷的一首御制诗,“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足下看。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村耕凿久相安”。这里说的不像是燕子矶,因为它的足下如今依旧是撼地的洪涛,而倒像是旁边的那座幕府山,我来的一路上看到那里的山下江边却是一幅平沙沃野,烟村相望的景象。
在这座燕子矶上,凑巧装下了两位皇帝的感慨,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一位是创业的皇帝,一位是守成的皇帝,一位刀马不歇,在此问鼎江山,一位忙着寻芳访艳,捎带着体察民情。于是一位把它当成了小小顽石,在长虹和弯月的对比下不过是一个秤砣而已,一位却把它当作了高山,欣欣然地俯瞰众生,或还在山下百官万民“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中,见到了天下太平。
但或只有这块大石头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这个世间的纷扰,与过往的无常。
那位好大喜功的君主走后也就几十年的光景,英法的炮舰就来了,在这块大石头下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的条约——《南京条约》。而后太平军来了,湘军也来了,因为战事,南京城下挖掘出巨堑,绕城的江澜来了,撼地的洪涛也来了。而后日本人来了,在这里留下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五万同胞喋血长江之滨,这里也成了大屠杀死难者的纪念碑。
……
过乾隆题字的碑亭,在前往礁岩临崖处的路上,还有一通不大的石碑,那是陶行知先生留下的碑记。据说陶先生听说经常有失意者,来燕子矶轻生跳崖,深感痛惜之余,立碑劝诫,“想一想,死不得”。死,确是死不得的,但想,又该想些什么呢?
这倒让我想起,袁枚在永济寺里,看到的那句“悬崖撒手”,更是直通要义。身临悬崖之际,命悬一线之间,或才能有对生命的彻悟,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不能撒手?既已撒手,还有什么不能活?人生与漫长的历史相较如白驹过隙,但人生虽短,却依旧五味杂陈,这些味道不一样样尝过,也是难以懂得过往滋味的,也是不完整的。
我第一次听到“悬崖撒手”这句,是在周汝昌先生解析《红楼梦》时说的,他说这是《脂批》中,留给我们解读贾宝玉最终命运的一条重要线索。而这条线索竟也铭刻在曹雪芹老家的幕府山上,并被袁枚记在他的日记里,这是很耐人寻味的。
看来贾宝玉、曹雪芹、袁枚与这座石头城却还是有着许多剪不断的渊源。而这一句“悬崖撒手”,是不是也让那位大观园里的宝二爷,在历经命运的大悲凉之后,又能重新认识生命的价值呢?又能重新找到不同以往的生命体验,进而更加珍惜生命,热爱生活了呢?尽管它少了些诗意,但却质朴踏实,如此的“想一想”,那真是“死不得”的。
燕子矶上大石横陈,那些大石个个浑圆敦实,那是江流和雨水千万年淘洗后的所得。石间常有穴隙交错纵横,那也是江流和雨水千万年淘洗后的所得。有的石穴状如酒樽,于是传说又来了,说李太白曾捧着它醉饮长江。李太白是谁?酒樽又是什么?一块岩石何尝没有它自己的骄傲?千万年江流冲刷,泥沙俱下,而独它能留在这里,这还不够吗?
时间让指着它发出的爱恨誓言变得荒诞无稽、轻若鸿毛;时间让一个个不可一世的人物在它身边来去如过江之鲫;时间让明也好、清也好成了一幕幕大戏在它身旁往复上演;时间让大江扫荡洪荒、移山填海,而独独留下了它,无可奈何……你有,可与这样的岩石比肩的骄傲吗?
高岩之外,大江如带,混黄宽广,浩荡东流。那里有着千万年不息的力量,那里没有一分钟的停留。而这里与天地相比虽渺小如卵石,却不动如峻岭高山,动与静在这一刻达成了默契。
只这一刻,你站在这里,是不是也该有须臾的感慨……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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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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