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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运

2025-11-04  本文已影响0人  木檀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某年清明,雨落得纷纷。我躲在舅妈家老屋的青黑瓦片下,待着雨住。世间的事多不如人愿,就像这雨,先是细线,尾后转为粗条,用木盆往下倒似的倾泻而出,但很快又恢复平和。平和后的天空,乌云挂在远天,不如春雷涌动时的墨染,反倒如滴墨晕染开后浸出的薄纱,它们交织着,灵动曼妙。我想,一定是天宫的廊桥刚走过一位仙女,她霓裳的一角撩动水汽,汇成人间一景。

老屋的门外是一块很大的院坝,三面用砖墙围着,附和老屋拼成个口字,“口”的顶头辟出个阙处,按着一道很厚重的铁门。铁门外正对着乡道,以它为中轴,对称出两旁的屋舍。透过敞开的铁门向外看,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男人张开双臂,开着步子由东向西跑,然后又绕回来,由西向东跑。飘落的雨滴裹在他的头上,将发丝麻似的拧成一股股,风吹后,旋出个鸟窝来。

听舅妈说,这个男人叫陈灵运,是从城里来的大学生,在后山承包了片林子,种了许多果树。他虽看上去神经兮兮的,像是个被鬼魂上身的疯子,但确也带动起本村的经济,且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村里人多数时候便由他去了。舅妈还说,每到下雨天,陈灵运都爱这样跑,偶有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打着伞在路上候他,想跟他掰扯两句,却始终不能如愿。陈灵运只是来来回回跑,在雨里,世界此刻仅他一人。至于他要跑到什么时候,是在停雨前,还是停雨后,天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约莫午后,雨停了,仙女余下的最后一抹薄纱散尽,娇阳拨开阴霾可劲发出耀眼的光,光在水气的折射下显得柔和,并不晃眼。就着这份晚来的柔吃下一碗荞麦面,唇齿间谷物的香味唤醒了儿时的记忆,那时舅妈两鬓还没挂起白霜,我仍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在她的小店门口嬉戏,累了坐下来,也是吃的一碗荞麦面——十五年过去,味道依旧未变。

午饭过后,我站起身,提上纸钱、蜡烛和鞭炮准备到后山去祭拜老人。我家的祖坟就在陈灵运承包的果园后面,必须穿过果园,否则要绕上好几公里的山路。陈灵运虽性格古怪,倒也十分近人情,只要是村里人,都能毫无顾忌地进他承包的果园。陌生人打过招呼后,也能顺利从中穿过。不过若有谁想故意破坏果树,一定会招致十分严重的后果。陈灵运就是这样一位性格鲜明的人,好说话,但不好惹。这是我对他的初印象。

依着惯例,我从果园穿过,径直朝祖坟方向走,脚下是松软的土壤和粉红色或是白色的花瓣,花铺在土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句诗毫无征兆地从我脑袋里蹦出来,然后随着我的目光一起,在果树的枝丫间游走。不得不说,陈灵运把果树打理得很好,每一棵树都蕴含着浓郁的生命力,身在其中,城市里带来的喧嚣声忽地从耳畔消失,余下独属农村的自然之声。

快走到果园的尽头时,我发现不远处升起一缕青烟,走近一瞧,是陈灵运在烧纸钱。我有些好奇地上前询问:

“灵运兄是在祭奠家祖吗?怎不去坟前烧纸钱?”

“哦,你是晏家的外甥吧。我见过你几次,有印象。我不是在给祖先烧钱,而是在给自己烧。”

“给自己烧?”

“是的。”

“灵运兄倒有些幽默细胞在身上,但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尤其是今天。”

“我没在开玩笑。你想,人总是要死的,提前给自己存些‘买路钱’,要真到下面了,也能过活几天舒坦日子不是?”

“这倒是我从未设想过的……不过要都按你这个烧法,下面不会通货膨胀吗?”

陈灵运瞪着眼睛看着我:“兄弟你叫什么名字,竟如此天才。”

“灵运兄说笑了,我叫欧阳墨。”我将提着的东西移到左手,伸出右手和他握手。就此,我和陈灵运渐渐熟络起来……

记得某天清晨,天蒙蒙亮,我起床随舅妈喂鸡。将饲料倒进食渠里,看着从鸡舍四面八方涌来的鸡潮,心里不自觉有些发毛。有些鸡为了跑快些,使劲扑腾着翅膀,仿佛要飞起来般高高跃起。我感觉它们只需稍一用力就能跨过鸡舍的篱笆,重新获得自由,但很奇怪,至今鸡舍里没有逃走过一只鸡。据舅妈说,以前是有鸡逃出篱笆的事,不过不是本地鸡,而是从外面引进的品种。舅舅把它抓回来没多久,它又逃出去,反复几次,舅舅的耐心被耗光,那只鸡最后当着所有其他鸡的面被斩了首,鸡群从此更寂静了。

几声鸡鸣过后,太阳越发明亮,整个村落也热闹起来。今天是紫崖村赶大集的日子,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对此我并不很感兴趣,奈何拗不过舅妈,便只好随她赶集去。集市的人很多,卖家很多,买家也很多。有卖猪肉的,有买猪肉的;有卖鸭肉的,有买鸭肉的……恍惚间,我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掠过,扛着锄头似乎要去哪里。是灵运兄。我有些好奇地跟上去。

灵运兄的步子看着不快,但无论我如何追赶,我们之间总差着一段距离。忽地,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这种无征兆的回头着实有些吓人。

“欧阳兄这是要去哪里?”他微微皱着眉头,语气平淡。我能感觉到,他有些生气。

“呃,我在集市上看见你扛着锄头走过,有些好奇就跟了上来。况且,我确实对集市提不起什么兴趣。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跟着你的,只是莫名……”我的舌头不受控制地在嘴巴里打转,简单的词组此刻竟变得佶屈聱牙。

“没事,你跟来吧。”他的眉舒展开,语气恢复以往的平和。我大步跟上去,原先始终追不上的那段距离,此刻被很轻松地补足。

“灵运兄,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去村子后山的一棵老槐树下。”

“老槐树?我从没听舅妈提起过。”

“村里人很忌讳那里。因为传言有小孩儿在那里失踪过,到最后都没找回来。村里人认为,槐树本身就很邪性,更别说出了邪事的老槐树。”

“我们去那里干啥?”

“不干啥,就是去看看我的老朋友。”

“看老朋友?为什么还要拿着锄头。”

“免得村里人生疑。”

约莫走了二十分钟,集市的喧嚣彻底没了影踪。突然,灵运兄毫无征兆地将锄头放下,手指向前方。

“喏,那就是老槐树。”

我寻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颗参天的巨树矗立在眼前。老槐树的树干很粗,差不多需要三四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将它完全抱住。它的树干上爬满了青苔,一直延伸到周围的土地上。老槐树很高,差不多三四层楼的高度。它的枝桠野蛮生长,并不笔直,蛛网似的将天空分割成片片湛蓝的碎片,阳光透进来时,那灿烂的光斑透过碎片撒进林中,斑驳了地上的一片翠绿和翠绿里藏着的一众生灵。想不到小小的紫崖村,竟有如此美景。

我和陈灵运背靠着老槐树并排坐下,屁股下的青苔传来柔软的触感,再加上温暖的阳光在皮肤上休憩,整个人仿佛同整个树林融合般,说不出的惬意。迷迷糊糊间,灵云兄的声音响起:

“怎么样?我这老朋友还不错吧。”

“灵运兄好眼光,真会挑朋友。”

“欧阳兄说笑了。你以后,还是叫我灵运吧。”

“好。那你以后,就叫我墨吧。”

“灵运。”

“嗯。墨。”

“嗯。”

……

没过多久,受邀到灵运家跟他喝酒,我俩将一张木桌子搬到果园里,从屋里牵出一条电线点灯,昏黄的灯光下,灵运的脸被映得立体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他的面庞,之前,他整个人的形象在我心里一直很模糊。我只知道,他的个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但摸上去能感受到肌肉的轮廓,兴许是他常年在果园里历练出来的。灵运的颧骨很突出,衬得整个人更加消瘦了些,他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但不自觉会透露出一种干练劲——我不知道怎样确切描述这种感觉,但可以肯定,它是一种常见但又玄乎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从灵运的卧室里搬出来两把小木凳,他则从厨房里拿出些下酒菜:卤牛腱子、油炸花生、拍黄瓜、白糖西红柿和茴香豆。我则带来一瓶好酒,朋友送的,用一个没有标签的透明玻璃瓶装着。待他准备完全前,我顺手拿过两个分酒壶并将它们斟满。我们俩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停下的,彼此相视一笑,抬手将一口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咽喉下肚,没有一丝辛辣感,竟让人不觉得是酒,直到从胃里反上来的酒香才坐实它酒的身份。

“好酒!”我俩齐喝一声,将空酒杯向对方面前倾倒,第一次的“交锋”便落下帷幕。

灵运常给我一种半魔半仙的感觉。他大多数时候活得像神仙一样潇洒,无拘无束,好不快活。但某些时刻,他不遵守规则的模样,他和人争辩的模样又让我觉得像一只魔,仙是不屑与人争辩的。不过他这种半魔半仙的状态在我看来恰到好处,更真实也更令人着迷。在生活中,我属于慢热的人,所以很多友情都是相处十多年后积攒下来的,唯独对灵运,仿佛一刹那间的相处就蕴含了十年的情谊般,同他交流起来十分舒适顺畅,就像相识多年的老友,彼此间不需过多的解释便能心领神会对方的意图。

大口嚼着牛肉,香料的芬芳在我的唇齿间停留,久久不肯离去。灵运的脸开始红起来,他的酒量并不算好,一两下肚便泛起些醉意。他搭着我的肩膀,酒气满身,俯在我耳畔低声轻语几句,我并没有听清,本想追问,他却又扯着嗓子吼起来,唠叨起近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墨,认识你是我来紫崖村最大的收获!真的,不是酒话!本科四年,硕士三年,博士四年,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懂我,直到遇见你。我们就像……就像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说到这里,灵运直接拿起分酒器,将其中美酒一饮而尽,接着顺手抓起一把花生米,放进嘴里咔吧咔吧地嚼着。待咽下最后一粒花生碎,他的声音又幽幽地从嘴里冒出来,不同于之前地大吼和耳语。

“农学,多么好的专业,亲近自然,没有人类社会那么多花花肠子。像你,墨,学地质学,和石头打交道,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那些学金融的看不起我,说我白瞎了那高分和高智商。他们那叫什么金融?就卖点茶叶和酒也好意思说自己搞金融?还有开超市的,说什么连锁超市,还有那个什么会员超市,在我看来,全他妈扯淡!高校学的那点经济学全用在这些地方了,还好意思笑我土?

你看看现在的紫崖村,地方经济被我带动得多好?我这才叫金融,人民的金融!紫崖村,土壤好,昼夜温差又大,多适合种水果,就是有些缺水,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一切不都水到渠成了吗?你看身后的果园,全是些稀有品种的果树,我做的就是精品水果,专赚他们那些搞金融的钱。他们不是追崇什么日本水果吗?我就把包装全印上日文,当装饰又不犯法。这不就是他们喜欢的金融吗?不过是些骗钱的小把戏,连我这个搞农业的都会,你说好笑吗?

我知道,村里人都说我是疯子,不过看在我带着大家挣钱的份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这个村本来就封建,哪里容得下一个给自己烧纸钱的人?要是年轻人多还好些,可整个村子几乎就剩些老头儿老太太了,更是偏见得很,也提供不了什么劳动力,每个农忙我都得去别村请人。我不仅要付工人工钱,还要付地租,忙个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还被到处传谣言。墨,你说我图啥?还不就为了年轻时那点不知死活的梦想和信仰。原先那些年轻一辈倒是走得潇洒,全往大城市挤——老子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大城市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看不上我们种地的?他们吃的米哪里来的?菜哪里来的?没有农业大省的牺牲,哪来他们金融大省的繁盛?还搞他妈什么地域歧视——丢着自家爹妈不管,就每个月寄点钱来,还觉得自己可孝顺。可笑,都可笑得很!

墨啊,我就和你一个人说。我准备在这里搞个机械化生产,把打药啊,采摘啊全都自动化。希望以后能吸引大批的年轻人才回村,慢慢的,紫崖村一定能被我打造成这个市甚至是这个省的经济模范村……你看,那是年轻时候的我在笑呢……我没有食言吧……”说着说着,先前还手舞足蹈的他竟趴在木桌上睡着了。

我将灵运搬到他床上,喝醉的人相较平时会沉很多。看着瘦的灵运醉酒后分外压手,沉甸甸的,像他平日里丰收进编织框里的那些水果一样。安顿好他后,困意从黑漆漆的门外袭来,我的眼皮开始打架,精神被一点点剥落。我竟躺在陈灵运家客厅沙发上睡着了,再睁眼时太阳已经爬上树梢了。

昨晚酒后的佳宴吸引来一群飞虫,它们有的盘旋着,有的落在盘子附近,像是在等待开餐的秃鹰。我扭头朝卧室看去,灵运没醒,嘴巴蠕动着,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回味。我走到果园里撑了个懒腰,开始收拾昨日的凌乱,“秃鹰”们一哄而散,留下几个胆子大的贪婪地吸吮着桌上的残渣。将最后一个盘子洗净收好,灵运从我身后冒出来,言语里带着几分戏谑:

“没想到我们欧阳大作家也会打扫卫生。”他知道我最近在给一家地质科普杂志供稿。

“小趴菜,喝那么一点就倒了。还要我这个客人打扫卫生,脸都丢光了。”我反呛回去。

“墨兄何出此言,我们怎能分彼此?”

“行啊,不分彼此。你把银行卡里的钱给我花点。”

“这不都在你肚子里了?”

“昨天那点菜能算?”

“算,怎么不算?得,别矫情了,走果园里,我请你吃提子。”

“提子有什么好吃的?”

“五百一串。”

“这个吃得。”

我跟着他走到一处水泥架下,翠绿的藤蔓在架子上蔓延开,织成一张网,将一串串宝石绿的提子裹挟其中。那些提子虽都还挂着,但已经全被塑料膜封好,据陈灵运说,一旦有买家下单,便从藤上剪下来直接发走。

我好奇地问他:“不担心有坏果子吗?”

他皱着眉看我,道:“发走前肯定会把不好的剪下来……”

说话间,一串鲜嫩的提子已经出现在我手里,我将套在外面的塑料膜撕开,露出里面翠绿的果子,一颗颗饱满得可爱,像胖娃娃的身体。我撷下一颗来,用手擦了擦便迫不及待放进嘴里,那鲜甜的滋水在牙齿咬开果皮的一瞬间裹满口腔,一股花香从果肉里蹦出来,混合着本身的果香,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这也太好吃了吧!怪不得能买五百一串。老板大气。”

“你还客气上了。这串咱俩吃,你再给舅妈带一串回去。”

“哦?今天这么大方?”

“我什么时候抠门过?”

享受完果子的芳香和果园明媚的阳光,我带着另一串提子朝灵运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开着步子朝舅妈家走。我和他约好,等蜜瓜成熟的时候,又到这果园话酒畅聊。没承想这一别竟是永别……

“你知道蜜瓜配什么最香吗?”

“配酒?”

“除了酒呢?”

“不知道。”

“当然是火腿。火腿的咸香夹着蜜瓜的甜香,最后就着酒香。别提……”

“你请我吃!”

“你请我喝!”

……

灵运走的时候,留下一首诗:

春暖花开的时候,

花儿问我:

你是谁?

答:

我是清晨的露水。

艳阳高照的时候,

小草问我:

你是谁?

答:

我是午后的惊雷。

……

我用热血浇筑青春,

果园给我回答:

你不负韶华!

这不是他留下的遗书,而是情感外放后率性所为。他并不想死,也没有死的理由。他是为了救一只落水的小狗。是的,一只小狗。我能想象到背后有多少冷嘲热讽,灵运一定会和他们吵架,然后扭过头来对我说:生命的重量不会因它的载体而变得轻薄。我回:理想主义者。他回:你不就是我吗?

此刻,灵运就躺在那里,毫无生气。我揭开他脸上盖着的白布,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苍白的脸。他被水泡得有些发肿,口鼻处不断往外渗水,手脚密布着皱纹,像刚泡完澡一样,若不是他身体冰凉的触感,我始终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给自己烧的纸钱,终究还是用上了,不过时间的确过早了些。村里人说他犯了大忌,给水鬼做了替身。我并不理会这些流言,而是走到屋外,将一捆纸钱点燃,看着土黄渐渐变黑,飘向远方。

我收养了那只被他救起来的小狗,取名灵运,我抱着它在灵运的灵堂前磕了三个头,心中竟希望灵魂是真实存在的,那些骇人的传说也是真实存在的。这样一来,说不定灵运的灵魂能附在小狗身上……这个想法一定会被灵运耻笑的。

再次回到那片熟悉的果园,在葡萄架旁有一片沙地,是灵运专门开垦出来的,用来种些西瓜和蜜瓜。此时的沙地里,被打理得很好的蜜瓜一个个坐在那里,等着远方的人将它们买走。可是,谁又能想到,种出这些甜美水果的人已经走了。这个果园呢?或许会荒废,或许会有人接手。这么美好的事物,就此消失该多么可惜呢?一种冲动开始由心脏蔓延全身……

从那一刻起,紫崖村又会出现一个在雨中奔跑的身影。还有,那只叫灵运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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