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空间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楔子
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墙的根部有轻微的泛碱,脱落的墙皮露出红色的砖,砖上面的墙皮又在翘起,黄色的麦草从尚未脱落的墙皮下探头探脑。
阳光很充足地照着这个院落,让人一看就觉得温暖、舒适。主房的门关着,厨房的门却开着,略暗的厨房有一个红点在闪动,随着一点灰烬的掉落,炉膛里发出了“咔哒”的一声。红点随着响声变得大了起来,虽然只是闪动了一下,灶门却也能看得见了,一只黑黑的锅子在炉子上放着,盖子在蒸汽的冲击下,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蒸汽在响声的伴随下,袅袅地升到房顶。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在炉灶前忙碌着。
这是一个梦,一个我非常熟悉的梦。
一
我被明亮的太阳晒醒。我一边回味着梦境,一边穿衣服下床。我略微有点心急地来到了阳台,想看看院子中间的那栋平房。
院子里只有一片废墟,一个挖掘机停在废墟的旁边,阳光明媚地照着它的履带。
我家是一个废品收购站,我爸爸妈妈都是收废品的。我们的房子在一片废墟上,是用铁皮、石棉瓦、木板、砖头,甚至纸板搭建的,院子很大,院墙是用竹筢子围成的。院内堆积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年四季散发着浓郁的臭气。
所以,在我小学毕业时,爸爸决定不让我上学了。我在旁边听着,觉得挺在理的,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你想想,哪个老师愿意教一个天天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学生呢?哪个孩子愿意和一个浑身散发着臭味的人做朋友呢?更何况这个孩子又不聪明,还喜欢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
我们家都是收废品的,我指的是其他人,也就是亲戚们。我舅舅家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和我家隔着整个城市,我们占据了这个城市的东头,他们则盘踞在西头,我们都在城乡结合部。我们想见一面,得用半天时间。虽然如此,舅舅家的女儿二丫,仍然不辞劳苦地经常来我家,一来就管我爸妈叫爸妈。我妈只有见了她,才会露出一点笑容。而我,则想不起来我妈是否对我笑过。
他们很重视过节,我说的他们就是我爸、我妈、舅舅、舅妈和二丫,不包括我,因为我不用过节。
他们什么节都过,不管是元旦、春节,还是五一、十一,以及端午、中秋,甚至圣诞节、感恩节他们都过。一过就聚会,两家分别做东,你家一次、我家一次。只要是节,他们就要聚会。
二
我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就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不知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让我跟着他们一起收废品。也许是因为烦我吧!反正他俩一见我就没有好脸。
他们如果要出门去收废品了,都会给我一把零钱,我待在家里也好,出门游荡也好,他们是不管的。所以,我也不爱回家,经常躲在家后面一个废弃的水库里玩。这个水库早都干涸了,库底有许多一人多高的水泥管,我玩累了就在水泥管里睡觉。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回家,饿了就买点饭吃。爸爸妈妈从来不找我,也不问我去哪里了。我能看出来,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我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我只要在这个水泥管里睡觉,就特别喜欢做梦,而且每次都做同一个梦,一个温暖的小院,一个温馨的厨房,和一个慈祥的母亲。
当我第一次把这个梦讲给爸爸妈妈听时,妈妈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爸爸则怒气冲冲地叫我白眼狼,说后悔养我这么多年了。他们奇怪的表情吓着了我,我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给他们讲我做过的梦了,虽然这个梦后来又做过很多次。
今天他们又要聚会,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我也不想问他们。妈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零钱递到我手里,告诉我说:“我们要去你舅舅家,你不要到处乱跑,把家看着点。”听到这话,我居然感到了一点点温暖,想看着母亲的脸点点头,她却满脸厌烦地走远了。从小就盘踞在我心里的寒冷又回来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厌恶地对爸爸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么热的天气,他还在打冷战。这个孩子有问题呢,咱们白养了。”
爸爸用没有右手的手臂指着我说:“你看看你的熊样,今天是重阳节,你的同学们都去爬山玩了,你行吗?幸亏再没有让你上学。”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我自己的右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右手是团在一起的,好像被烧过一样。我特别想知道我的右手为什么是这样的,但是一看到爸爸妈妈冷漠的神情,我就张不开口了。
三
我经常去一个叫三岔路口的地方,这地方离我家大概有几十里路,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反正边走边玩,需要两天时间。我每次都是走着去的。其实路边有各种各样的车,公交车、长途车、出租车都有。但是我一次也没有坐过车,我愿意边走边玩,慢慢地去。
我是偶然来到这个地方的,有一年,舅舅在老家的女儿大丫抱着孩子来看她父母了,她盘桓了好久,我都觉得她不会回去了。她甚至在我家都住了好几天。她在我家住的时候,我就没有地方去了,虽然可以睡在门外的水泥管里,吃饭也会喊我一嗓子,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家人。他们在一块儿是很欢乐的,一看就是一家人。我即使坐在旁边,也融不进这个快乐。
我的快乐在外面。
我沿着马路往前走,慢慢地走,一直走到了这个三岔路口。
路中间有一院房子,像海里的小岛,三面都是马路,背后是一片树林。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听不见虫鸣和鸟叫。周围没有人家,这是一个独院。
院门口是一排粗壮的柳树,都有一人多抱,树下摆着几十个塑料桌椅,坐满了卡车司机,路边的小屋里传来烹炸的声音,一盘盘菜肴从房里端出,一同端出的还有一壶壶开水。
院墙是红砖砌成的,外面没有粉刷,墙壁露出斑驳的颜色,院子里有一个地沟,地沟上停着一辆卡车,车的下面,有两个黑魆魆、油呼呼的人,正站在地沟里忙碌着。
院子的左面,堆满了各种东西,有汽车轮胎,有废旧电瓶,还有拆下来的汽车座椅,我觉得很像我家的院子。
院子的右面,放着一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小轿车,一个满脸油污的修理工坐在汽车顶上晒太阳。
我呆呆地看着这些卡车司机,他们如同水泊梁山上的好汉一样,大口吃肉,大口喝汤,遗憾的是没有人喝酒。说话时发出像吵架一样的声音,离开老远就能听见。不知为什么,我特别爱听他们说话,我对这样的声音很着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听他们吵吵嚷嚷。
当我送走第三批司机时,太阳下山了,我也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他端给了我一碗肉丝面,我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了。我蹲在路边,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面吃了下去。当我过去付款时,老板居然一愣,“你有钱啊?我还以为你是…”
我看了看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像流浪汉。
我留在了这里,我当了老板的徒弟,学习修车和做饭。
我喜欢和司机们聊天,喜欢听他们说的话,他们也知道我爱听他们说话,就打趣道:“你该不会是从我们那里拐到这里来的吧?”
“不不不。”我赶快否认,我有爸爸妈妈,虽然对我不是很关心,起码也没有虐待,甚至什么活都不让我干。
“你离开家这么久,他们不找你吗?”
是啊,他们找我了吗?这么长时间不见,他们会着急吗?老板给我放假,让我回一趟家,不然就不要我了。谁知道你是为什么离开家的?
我只好回去一趟,坐着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当我忐忑不安地走进院子时,爸爸妈妈正在给架子车轮胎打气,看见我进来了,妈妈从装零钱的抽屉里抓出一把钱,随便塞我手里,说:“我们去收废品,你把家看好,饿了就买着吃点。”
我说:“我和爸爸去吧。”
他们俩像没有听见一样,拉着架子车往外走去,我不甘心地跟出去,对他们说:“我在三岔路口打工,都三个月了。”
爸爸歪着头,往后看门槛,听到我的话,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把架子车拉出了大门。
我鼓了鼓勇气,使劲问道:“你们担心了吧!”
我觉得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射出去后,会打伤他们?还是让我受伤?我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仿佛脚边有一个点燃的爆竹,只有它响过,我的心才能放下。
我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响动,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从小就有的寒冷,又回到了我的心里,我站在太阳底下打着寒战。
晚上我又梦到了那个温暖的梦,一个温馨的小院,一个温暖的厨房,和一个慈祥的母亲。
四
我已经在三岔路口干了三年了,我现在是一个技术高超的汽车修理工。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回过家,但是我却可以经常看到爸爸妈妈,他们拉着架子车路过三岔路口时都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在路边忙碌时,不知道他们是否认出了我,反正他们从来都没有走近过我,他们通常都是坐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吃点随身携带的干粮,喝点保温杯里的热水,然后又拉着架子车往前走了。其实我们店门口有许多饮料瓶和汽车上拆下来的破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直都视而不见。
我现在很少做梦,辛苦的工作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住在老板的库房里,沿墙全是放物品的货架,满屋都是汽油的味道,房间一年四季照不到太阳,但是我很满足,我喜欢这样的房子。每天工作完毕,把房门关好,打开吊在房子中间的白炽灯,温暖瞬间弥漫开来,我愿意在房子中间的电炉上炖一点什么,那升腾的蒸汽,和锅盖在蒸汽的冲击下发出的声音,让我觉得自己正生活在家里。越是风狂雨暴,这种感觉越是强烈,在我有限的知识里,我总觉得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平行空间,那里有一个温暖的家,正在等我回去。
五
塌方了,沿着山根修筑的马路被埋了几百米,成串的汽车停在路上,远看就像是一幅静物画。司机们无所事事地在路上乱窜,他们衣服肮脏、胡子拉碴,一个个垂头丧气,就像打了败仗的队伍,战战兢兢地侦察着前面的路况,一看到交警就立马消失不见。
前面的山还在往下掉土,因为修路而挖直的山坡裂着尺把宽的裂缝,新的塌方还在继续。所有停在路上的汽车,都必须倒退后撤。
我已经离开了三岔路口,正沿着公路流浪。在路上遇见抛锚的汽车,就帮司机修一下,挣点外快或者吃司机一顿。遇见汽车修理厂也会进去干一两个月,但是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流浪。
今天,我路过了这个塌方现场,听到一个大喇叭里在喊,让会修车的人在一辆警车前集合,配合交警部门在一个小时内,把滞留的汽车倒出该路段,我便过去报了名。我们的任务是维修趴窝的汽车。
路上停着的主要是大卡车,看着它们超高的货物,好像已经不堪重负,只是依着惯性在往后移动,就像疲惫已极的人,既没有想法,也没有盼头。一旦停下来,立刻就会睡过去。
车队间或有一两辆小轿车,它们就像干干净净的小市民,本来身上一尘不染,谁料现在却被夹在一群农民工中间,虽然没有人碰到他们,他们还是觉得被浓重的汗臭味笼罩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跟着队伍往后退,既安分守己,又心有不甘。
而那些拉人的客车,就像贵族一样被簇拥着往后退去。每个乘客都想扶着自己的车一起走,但是人太多了,他们很难一直扶住汽车光滑的表面,他们跌跌撞撞地跟着车,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汽车本身则相对轻盈得多。
我修了几辆抛锚的汽车,遇到了几个在三岔路口认识的朋友,听着他们像吵架一样说话,我很开心。
还有几辆车是拖出来的,我跟着拖车去了修理厂。
修完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吃过晚饭以后,我跟着司机来到一个很大的小区,小区里绿树成荫,景观非常优美,美中不足的是,院子中间有一个很旧的小院,院墙已经斑驳得如同一幅印象派的画作,院门也破旧得能一眼看到里面,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端着一簸箕炉灰往外走来。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她也盯着我看了一眼。
“钉子户?”我问司机。
“不是。”他随口说道。
“那怎么…”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说:“以后慢慢讲给你。”
因为无处可去,卡车司机让我住在了小区的一个空房里。
洗漱完毕后,我来到窗边去拉窗帘,我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看到了熟悉的景象。刚才的小院,正在我住的楼下,我看到院内,堂屋的门虚掩着,厨房的门却开着,灶台上放着一个被烟熏黑的小锅,锅盖稳稳地盖在锅子上。炉膛黑着,看不到一丝光亮。地面被扫得一尘不染。
我来到楼下,推了推小院的门,门没有锁,吱呀一声开了。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生怕惊醒了什么。我站在院子中间,看着这熟悉的地方,觉得自己回到了梦里。
院外,一辆救护车正闪着警灯,往大门口疾驰而去。
结尾
我来到了废墟前,挖掘机后有人在说话:“规划上这里是喷泉,所以现在还是要做成喷泉的。”
“那为什么现在才做呢?”另外一个人问。
“王大娘的儿子两岁时丢了,她坚信孩子记得家,就一直住在这个平房里。开发商可怜她,也没坚持拆。现在她去世了,这里自然要恢复原状了。”
原来王大娘的儿子两岁时,王大娘在家做生煎包子,一个没看住,就让两岁的孩子从锅里抓了一个,当时就把孩子的右手烫伤了。在此之前,王大伯的徒弟在车床上工作,把右手轧掉了,于是就把孩子放到徒弟的病房一起治疗,好相互有个照应,不料徒弟当天晚上就抱着孩子跑路了。
“王大娘老俩口可怜,连楼房都不敢住,生怕孩子回来了找不到家。”
“两岁的孩子,能记得家吗?”
“王大娘相信她的孩子记得。”
“即使回来了,也不一定认识。”
“孩子好认,他的右手被烫得粘在一起,是一团。”
“她身体这么好,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具体不清楚,反正往救护车上抬时她一直在叫孩子的名字。”
透过泪水,我悄悄看了一下自己团在一起的右手,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透过院门,看到主房的门关着,厨房的门却开着,略暗的厨房有一个红点在闪动,随着一点灰烬的掉落,炉膛里发出了“咔哒”的一声。红点随着响声变得大了起来,虽然只是闪动了一下,灶门却也能看得见了,一只黑黑的锅子在炉子上放着,盖子在蒸汽的冲击下,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蒸汽在响声的伴随下,袅袅地升到房顶。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在炉灶前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