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半生风华》第一章 知 味
《云南省志·农垦志》载:1968年,云南农垦系统开始接收安置省内外知识青年。到1972年,先后共接收知青10.40万人。其中,来自北京的8385人,上海4.76万人,成都1.67万人,重庆2.44万人,昆明7038人。1979年,陆续有人开始返城;到1985年,除2252人继续留守,其余人全部返城。至此,全国知青返城的大幕拉开。
这一天,1990年6月15日,我离开了生命的第一故乡山西省大同县西坪镇。
天微亮,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窗前一宿未睡的父亲母亲。母亲微微拉开窗帘左右看了一下又合上了。院子里摆了不少打包好的东西,那是全部的家当。母亲怕丢了,未睡实守了一夜。
“燕平、蓟云起床了。”父亲喊我和姐姐快些起来,不要耽搁时间。
“不会太长时间车就来了,再等一会儿”。父亲又同母亲说着:“我就一路跟车回北京了。你坐火车照顾好两个孩子,可别把她们弄丢了。我可能比你们晚到,你们到了困了就早睡。”母亲边听父亲说着,边点头收拾着东西。
这是我和姐姐从小到大第一次和父亲的分离,即便是一天,在我想来也是很漫长的。心里有些迷茫也有些失落。同学们都很艳羡我,能有机会来到首都北京并从此开始全新的生活,在大家看来这是很幸运的事。我那时虽然还小,大概已有些多愁伤悲的情怀,又有些恋旧,感觉只是在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在迷茫中去感知未知的世界。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期待的心情。随着列车缓缓驶入北京,天空似乎有些阴霾,看不到明媚的天空。正是黄昏时分,晕暖的霞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在天边弥散,建筑物多了起来,低矮的建筑在眼前掠过。人渐渐多了起来,还看到一些光膀的男人骑车而过。突然感觉这个城市和自己想得不一样,拥挤得喘不过气来。
“妈妈,我想回去。”看着窗外,我好像更想回到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蓝天白云、地广人稀,清新的空气里透着泥土的馨香。但这一切,似乎瞬间离我远去。我感到不适应,甚至有些沮丧。相比我而言,因为姐姐年长我两岁,适应力会更强些。她对新鲜的事物只有期许,并没有与我同样的感受。
穿过人潮人海,又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走过一段马路,进了能仁胡同的一个院子里,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我们就住这儿。”妈妈牵着我们的手,跟着姑姑进了大杂院。
大杂院分为北院和南院。南院里住很多的人家,有些杂乱,过道里堆砌很多东西。宽一点的空间被放置上了自行车或花盆,也显得拥挤。直到拆迁,我也从未拜访过南院的一些邻居。只是偶尔去了守着院门口的王奶奶家,因为她是院长,负责收电费,每次交电费的时候会去找她一趟。
北院有四户人家,北屋一户,北房三间,还有两间小偏房,住着的是高干人家,老爷子是从部队退休下来的,和爱人老两口住在这里。屋子比我们要好得多,大玻璃窗每日可以吸足了阳光。只是他们还不知足,在屋外又延伸盖了一个厨房,让本已拥挤的小院更加没了自由走动的空间。
西北屋一户,住着寻常的老北京人,一家四口蜗居在那里。
西屋一户,住着一个单身的女人,带着儿子和老妈一起住。屋子不大,但好在透着阳光。在我的记忆里,她始终是含辛茹苦地过日子,自己带着孩子又照顾着老妈。她有两个姐姐,时常会来看看她们母子。从穿着打扮和说话透亮的十足底气中,看得出这两个姐姐过得都不错。那时常在想,既然两个姐姐过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把老妈接到自己的身边照顾,要让这个单身的妹妹辛苦地照顾妈妈。后来听父亲讲起过西屋的女人,说她小的时候聪明伶俐,学习也不错,后来是去了云南建设兵团,先于父亲回了北京。生活为什么变成了这般境遇,父亲也无从知晓,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
我家住的屋子也很狭小,比起我们在西坪住的房子要小得多,屋内只有转身的地方。房子位于大杂院的东南角,屋子低矮,光线不充足。屋内只有一面带着绿纱的窗,还是老式木制窗棂,因为不通风,夏天尤其闷热。透过窗外望去,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其余便被低矮的屋檐遮挡。进了屋子感觉有些不适应,自己掉了点眼泪。转身,随手拿了一把小椅子到院门口坐着去了。托着腮帮子,不知道在胡乱想些什么。
我们所居住的能仁胡同,有着浓郁的北京胡同名称的特征。北京胡同名称大致可归类为姓氏人物、寺院道观、府邸民宅、地标建筑、百姓生活、花草树木、军事设施等。能仁胡同的由来是因为这里曾建有能仁寺,现早已不复存在。
北京很多胡同里不止于寻常百姓家,隐藏着些许名胜古迹。据史料记载,历史上北京的寺庙和胡同有着紧密的联系。自明永乐皇帝迁都后最早修建的城域,不到4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至少曾经存在过1500座寺庙。如此推算,一条常见的三五百米的胡同里,大概就有两三座寺庙。据《乾隆京城全图》显示,从西四北头条到西四北五条这片九万平方米的区域内,能找到八座寺庙,能仁寺也算其中之一。
虽然能仁寺已不复存在,但能仁胡同看着还是比较齐整,灰墙上有些颜色的朱漆门打开着,院门口有两个石墩儿,斑驳得就剩两块儿石头了。胡同的路边有个把路椅,有些老人摇着蒲扇坐着闲聊。还有的在路边空场地上铺张塑料布摆个棋摊,旁边放了壶茶。听父亲曾经讲起过,北京的老人认识不认识的,喜欢聚在一起下棋。夏天家里热,外边凉快,便在胡同空场的地方席地而坐喝茶下棋,有时因为一旁看热闹的未做到观棋不语,胡乱支招,偶尔打起来的情况也是有的。于是,这摆壶下棋抬杠便成为老北京的街景,只是这番景色今日是看不到了。
胡同的尽头是棵大槐树,树冠很大,独撑一域,荫蔽了周边,有不少同龄的孩子在树下追逐玩耍,也有老人在夏夜的傍晚,在槐树下坐个马扎乘凉。槐树是北京的市树,对于大多数老北京人而言,对于槐树是有着深侯情结的。国槐是中国槐的简称,古人把皇宫称槐宸,宫廷称槐掖,宰辅大臣叫槐宰、槐岳、槐卿。若是赞誉公卿德高望重,则称为槐望。因为自古以来京城人对槐树的喜爱,槐树作为行道树和庭荫树的习惯沿用至今。
在北京的各个历史时期,京城内都种有大量的国槐,景山有“罪槐”、陶然亭有古槐。最为有名的是“紫禁十八槐”,位于紫禁城内武英殿东侧的断虹一带,古槐成林,素有“十八棵槐之称”。相传这些槐树,是在元代时栽植的。时至今日,它们已成为古都历史沧桑、风云变幻的见证。
邹静之曾经有一部作品,以民国为背景,讲述发生在北京琉璃厂古玩街上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一生的恩怨,展示了老北京古玩业中的各色人等和故事。这部作品的名字是《五月槐花香》,作为作品的名字,再适合不过,通过这五个字就已然把老北京的感觉渲染到位。
看着这大槐树愣了些神,院里院外有人陆续进出走过,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开。大概胡同院里的人都很熟悉,来了新人,略感好奇,又没有多问。就这样一直坐到天黑,没有饿的感觉。
北京的天空没有满天繁星,只有星星点点,夜晚似乎也是薄雾蒙蒙。夜幕降临,胡同的人似乎比先前又多了起来,孩子们也更多了。天热呆不住,各家人吃完饭都出来遛弯聊天。看了看虽然觉得有趣,但还不适应略显嘈杂的环境,便回屋里休息了。
这是我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地方,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多久,许是一辈子。在这里再也看不到家里的菜园子、种的西红柿和黄瓜,也看不到栽的花花草草。可以看到的都是低矮的房屋,屋与屋之间都是很小的间隙,宽一点的间隙便成了人来人往的过道。
晨起,阳光透过纱窗支撑起来的窗棂洒向屋内,蓝天之下隐约听到有鸽哨声盘旋回荡,这是新的一天开始。
“别在床上赖着了,去粮店买点面。”母亲翻找出粮票给了我,边又催促着姐姐做功课。在我有生的记忆里,这粮票用了一两年后便消失了。至今,我还留存着曾经的几张粮票,都已经泛了黄。粮店在胡同尽头的东侧,比较大的刷满绿漆的门脸,远看道更像是邮局。店里米面粮油一应俱全,还卖一些炒菜的作料。通常人并不多,有时来人还是从一旁小卖部买完东西顺便转悠过来的。
“我想买袋面。”我有点怯生生地和服务员阿姨打着招呼说着话。
“小孩儿,没有见过你呀,就住这附近?把粮票给我,以后是不是就常来了。”阿姨大嗓门自顾自说着,好像并没有等待我回应的意思。阿姨满脸红润,略微粗壮的身材显得很有力量。戴个蓝色套袖,正在里外忙活着。
“大清早就看您一个人忙活。”只见一个梳着马尾辫的胖丫头跑了进来。
“臭鸭蛋又来了,是不是不听话,又被你爸赶出来到我这躲猫猫?”阿姨也亲切地和她打着招呼。
“不想听爸唠叨,大早晨就教训我。”臭鸭蛋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在店里寻了一圈。“有好吃的没?您心疼心疼我。”
“别人都到我这买东西,就你伸手要东西。”阿姨边和臭鸭蛋说着边把面递给我。“有个刚剥开的茶鸡蛋还没吃,还有碗豆汁儿、几个焦圈,你自己去拿,在柜台下面。”
这时臭鸭蛋好像才注意到我。“没见过你呀,你住哪片呀?”
“我昨天刚搬过来的。”近看臭鸭蛋小脸有点黑,浓眉大眼,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我说呢,我是这边的孩子王,没有我不认识的小孩儿,以后我带你玩。”臭鸭蛋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像江湖大姐。
“小大人似的,你刚多大,在别人面前当根儿葱。”臭鸭蛋的脑袋被阿姨指头戳了一下。
鸭蛋冲阿姨做了个鬼脸儿,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叶小灵。”
“我叫刘燕平。”看着面前这个女孩越加有趣,我也不再生分。“你的名字起得挺可爱的,为什么阿姨叫你臭鸭蛋?”
“因为大人们都觉得我太淘气了,我爸从小就这么叫我,大家也跟着叫。不过,我不介意大家这么叫我。你也可以这样叫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说完,鸭蛋捧起碗大口喝豆汁,又狼吞虎咽地把焦圈吃完了。
面有点沉,我自己拿着有点吃力。鸭蛋似乎看出来了,一步上前就拎起了布袋。“你住哪,我帮你送回去。”鸭蛋说着就往外走,我后面紧跟上去给她带路。“你从哪块儿搬过来的?听你说话好像有点口音,不是北京的?”
“我从山西过来的。”我回应着。
“我还没有去过,是不是很远呢?为什么会搬到北京?”鸭蛋好奇地一连串发问。
“我爸爸是知青,老家是北京的,所以我们全家都搬回来了。”我给她解释着。
“知青是什么意思?”鸭蛋似乎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更加疑惑。
“我也不懂,你等会儿可以问我爸妈。”我对这个词一样是生疏的,大概只知道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等会儿我爸妈带我去宫门口买东西,那边有好玩的,你要不要一起去?”鸭蛋又问我。我当然是愿意去的,欣然应允了。鸭蛋见到父亲后,竟然被父亲认了出来,都是老街坊。
宫门口一带有着北京最古老的胡同。过去这里是朝天宫所在地,宫门口指的是朝天宫大门口。明天启六年的一场大火将这里宫殿全部烧毁,朝天宫也随之荡然无存。
宫门口很是热闹。胡同的一边是各式各样的门脸房,有卖杂货、粮食、小商品、水果、熟食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整条胡同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行人熙熙攘攘,不停有人停下寒暄,大多是熟人老街坊。
此时听到了鸽哨声,愈加清晰响亮。循着鸽哨声望去,远远看见一座白塔。蓝天白云之下,白鸽环绕白塔盘旋,这情形至今铭刻在心。
“这里是白塔寺,往前走就是入口。你想进去看看吗?”鸭蛋瞧我看着白塔出了神,问了我一句。对于未知和新鲜的,我都是感兴趣的,急忙点头回应着。
经过宫门口的西岔便来到白塔前。白塔寺原名是妙应寺,是一座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始建于元朝,寺内的白塔是中国现存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喇嘛塔。那些年,大门和钟鼓楼都被拆除占用了,但白塔还保留得很好。
我在白塔下站了许久,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有什么牵绊着我,静静地凝视着蓝天下的白塔发呆。这鸽哨声在我的心目中也便成了北京天空的声音,以至长大之后再远离故土都有着鸽哨的情愫。也因为她,开始打开了我对北京的认知,这白塔、灰墙、低矮的房屋、穿梭的人流、光膀的老爷子、破旧的石门墩儿、胡同口的大槐树和一个挨着一个的大杂院,构成了我对古老北京最初的记忆。似乎开始接纳这个城市,并感知她的味道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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