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是爱情:围城
霁溪 | 著
图源:Bing Images这本应是“什么是爱情”主题下的文章,无奈追求到爱情后的人都倦了,只能说着希望自己一辈子没有爱过。这些想从城墙里出来的人们答不了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多人甚至都没有运气撩开爱情的面纱——于是只能写作“什么不是爱情”,留鉴。
什么不是爱情
一种撑破了面皮也不能松口的伪装。一种稀里糊涂的人云亦云。一种在打肿脸充胖子的清高自傲之后恍然惊觉出的孤独。一种叫嚣着体验生活却实际上仍在唯唯诺诺地执念着的舒适圈。一种儿戏,似梦非梦。
伪装
我猜想,钱老写作《围城》的时候一定怀着某种恶意的畅快。他一定是看惯了、恨透了社会上的无数伪装,想着总要恶狠狠地撕掉他们的面皮。于是用最一针见血的方式戳破浮肿的脸面,引得读者大笑。书中刻画的亲戚们无一没有现代人吐糟遍了的狡诈、阴险、勾心斗角,而刻画方式却比现代黄金档婆媳电视剧来得令人印象深刻得多。(所谓语言的登峰造极,大概就是想让读者发笑的时候便能让他们摔书叫绝,而想发人深省的时候也能让他们扔掉书怅然若失。)
面子工程是全书角色的首要任务。方鸿渐在克莱登大学买来学位后虽然几夜睡不着觉、被报纸上的新闻臊得抬不起头,却还是要做假,绝对不能和父母坦言讲自己在欧洲留学四年仅仅是“游”、全没有“学”。父母一辈子被蒙在鼓里,鸿渐有无数机会却不曾坦白,可见得他面子工程做了多么牢靠的心理防线。但是,鸿渐在故事的末尾也蜻蜓点水般地提到了他向爱尔兰人买学位的事情:
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这段话出现在故事的最后,学位作假的事情在这番话中显得有些突兀。至少有二百页没有出现过这件事情了——而在此闪现,必是因为它在鸿渐心中有着相当微妙的地位。不敢触碰,却如一粒永恒的砂石在最娇柔的肉上磨着。它是梦魇。
鸿渐这个牛皮是全书中吹得最大的一个,因而有着长长久久的效应;但是如果我们去审视其他角色在生活中为了面子而扯下的大大小小的谎、并将它们叠加在一起,便能够想象这些牛皮大王在保全面子之后、半夜辗转之时,会有多么难受。苏小姐在船上看着自己喜欢的鸿渐走向鲍小姐,强笑道“快去吧,不怕人等得心焦么”,可想她在满脸傻气的鸿渐颠颠地跑开后心中的咒骂。在上海遇到的那位讲中文时必要掺杂英文的张先生,被钱老评为“他并无中文表达的新意,需要拿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不比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估计他在满口 vurry vul 的背后也是不可胜数的自卑。李梅亭(好一个 mating!)看到路上遇见寡妇和男仆共开一个房间,“尤其义愤填胸”,怕是想着大家都健忘得能忘记他一路上调戏寡妇的神情。开战后,所有人都和对方吹虚自己曾经有几多田地、几多嫁妆,毕竟“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谁不知道盘算着吹虚文本的时候,大家都是如何勾心斗角。但是,这样的习惯似乎是我们的美德之一。
为什么说它能杀死爱情?因为两个人在一起时,我知道自己在吹牛因而心焦,我知道你在吹牛因而轻蔑,我知道你知道我在吹牛而惶恐,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在吹牛而有一种恶趣味的痛快。但是这心焦没有缓解的方法,这轻蔑和痛快不能拿出来与旁人共享,这惶恐还能绵延到最深的梦境中。所以两个人全部火上心头,再加上外界条件催化,就变成了两个一点就着的炸药桶,分离崩析。
也存在不伪装的人:鲍小姐和孙小姐。两者也有不同。鲍小姐深知自己要的是什么:从丈夫身上捞钱,从情人身上找到快感,两者和平共处,自己也不觉得羞耻。这样的人本着人类幸福最大化的原则为人处事——我们不能说她没有底线,因为她的目标就是她的底线——最后的结果,就是能够达成目标而不亏心,却找不到爱情。其实相比之下,她倒还是全书中不多的几个称心如意的人。
鲍小姐从小被父母拆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地道的东方美人。
孙柔嘉可能是书里唯一一个正面形象了。她不和别人吹牛,但是对烦人精又拉不下脸面骂娘,最后只能和丈夫分道扬镳。她有底线,她受尽了所有人的气,但是她没有社会上歌颂的贤妻良母的耐性,最后一走了之。柔嘉,走得好。去一个不需要和城墙比脸皮的地方,去找一个真正走得进你心里的人。若是没有,不如就一辈子形单影只,至少乐得身心清净。
人云亦云
人云亦云有很多种形式。最基础的形式应是鸿渐和柔嘉的订婚,受到旁人的起哄,便仓促订下终身大事。在结婚之前,两个人想的是对方平时的表现“还不错”;在结婚之后,鸿渐还觉得爱情像是杯里残留的几滴红酒被牛奶冲淡了,泛着温暖而非激情。两个人如果多想一下,是否就不会有后文了?我只觉得可惜。
稍微变化一点,就成了社交圈中的讲话方式。和渚慎明一类人讲话,就一定要带上装腔作势;和老家亲戚讲话,就非得拿捏作态;和苏小姐讲话,就一定要藏掖好了自己满嘴大葱味的口头禅。在一个社交圈处久了,便会天真地以为这里面不成文的规定即是金科玉律。当这个人突然离开从前的圈子的时候——比如鸿渐在带着柔嘉回老家时审视自己鸡飞狗跳的二奶奶三奶奶——他就会先怀疑、憎恶曾经的圈子,同样也会慎重而充满敌意地对待新的圈子,最后只能是迷失在夹缝中。如果双方是在不同的圈子中,他们便都会有“身份危机”,最后只能吵到分离。
书里面太多角色在夹缝中试探,却最后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谁?
舒适圈
终于讲到了这一句名言:婚姻是一座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什么东西会像一座城?必定是那些神秘的、挑逗人神经的、看似非常具有诱惑力的事情。它给了人很多美好的希望与幻想,让人在外面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其中。人只能够看得见它的阳光,因为其上的阴影对于人来说是不存在的。就如同鸿渐南下内地一样,出行前将其看作自己的救赎——远离老丈人,自己远走高飞,还有一点壮士一去兮的英雄主义气概。他从来没有机会去思考过路上的旅人会如恶狗争夺食物一样抢火车、大学中的教员们都是怎样一副丑恶嘴脸。他只看见了自己的目标,却看不见实现目标所需的代价。
很多人看到这句话之后便会怪罪这座城本身。但是,城——不管它是婚姻、梦想、还是叛逆——都是安静地在那里的。它从不曾变化过。让它成为上述模样的原因仅仅在于观城的人们。当人们只是心浮气躁地算计着自己能够获利多少地时候,他们总是会忘记自己应当放弃的事物。而当自己该要放弃的时候,便又开始怪罪那座城、开始想要逃离。若是人们在索取之前明晰了自己的得失——就如同苏文纨、鲍小姐嫁给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富翁——他们并不会少失去一分一毫,只不过是能够让得失显得更容易承受一些罢了。
方鸿渐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自己将会在得到的同时失去什么。他只知道索取,或者逃避。在柔嘉离开之后,他饥寒交加地睡着了——原以为良心会啃食他的梦境,最后却发现他沉溺在深深的睡眠中,仿佛能够逃避现实中所有的梦魇、仿佛能够像一小时慢七分钟的时钟一样回到过去重新来过。
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于是我感觉自己在读一本幼儿园小孩主演的故事。角色们基本没有人想明白自己为何要进城,最后也只是试图一走了之来逃离。殊不知自己逃离的命运正是自己没有提前做好的功课。一场看下来,似是在讲爱情与婚姻,实际上只是小朋友们在体验生活。到底没有人在结婚之前先认清爱情,所以角色们感动了自己、将其称为一个梦,实际上,不过是一场需要登记到错题本上的失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