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站在了PMDD的门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142期“门”主题】
临城的七月,空气里流淌着拧不干的湿意。
姜莹走进写字楼门厅时,发丝黏在颈后,已是潮乎乎一片。挤下电梯,打卡机的时间刚好跳到9:01,早知道要迟到一分钟,干脆就慢慢走了。
01
就在刚刚的上班路上,她和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吵架了,在早高峰的地铁上,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嗓子破了音,彪悍得如同泼妇。姜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段时间脾气越来越差……
那会儿终于挤上地铁后,被人潮推搡着不小心踩到一只脚,身前身后都是人,每个人的呼吸都短而急促,姜莹压根不知要对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只能飘在车厢浑浊的空气里。
这个指向不明的道歉显然被“受害者”拒绝了,粗声大气一声吼在姜莹耳边炸响,“瞎眼啦?”
姜莹的心脏几乎骤停一拍,愤怒就是在这一拍之中瞬间爆发的,就像被“打铁花”的高温铁水从头浇到脚,整个人都“燃”了。她的胆小、羞怯、谨慎荡然无存,顾不得对方是身高一米九的精神小伙,剃着光头,带着耳钉,双臂上的龙形纹身黑压压一片十分狰狞……
她的嘴比脑子更快,声音从胸腔狂泻而出,“我要不是被人推,踩狗屎都不会踩你,到底谁眼瞎?挤成啥样了,长眼睛的都能看见……”
她的声音仿佛一只大手,在身前身后挨挨挤挤的人群中,扒拉出小小一个圈。虽然圈小,也足以让姜莹双手叉腰,口若悬河,展现出足以碾压一切的气势。
气势一定是无往不胜的,因为一米九的大小伙儿退却了,姜莹并不曾留意他脸上的神情,也没听清他口中的嘟囔,只看到他转身挤入人群的背影……
到站了,姜莹跟着人流走上台阶,出了地铁口,站到灰蒙蒙的天空下,离体的神智忽然归位,有种自异世界重返人间的恍惚,满溢的激动、愤怒,一瞬间如潮汐般回落。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与人争执,却形象劲毁,低头看看身上的白衬衣,西装裤,姜莹只觉得大脑“凌乱”,有种想哭的冲动。
身后走过两个女生在暗戳戳地偷瞄她,到了十几米开外,又各自回头看了她一眼,草莓色棒球帽的长腿姑娘笑嘻嘻地凑到另一个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哈哈笑……
姜莹脸颊发热,直觉告诉她,这俩人一定在议论自己,可能在说,“看她穿得挺像样,撒起泼来好吓人”,或者在疑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点状况……
自己究竟怎么敢的?惹了这么一个大块头,若他一拳挥来,还能站着么?明明一向的处世原则是“不和烂人计较”,怎么“瞎眼啦”三个字就让她上了头呢?单就这三个字,也不至于吧!是之前两趟地铁没都能挤上去还被踩了一脚的缘故?还是出门时候忘了拿笔记本,多跑了一趟?……
姜莹越想,越惊恐,因为发现自己近来果然不太正常——
三十多岁的人了,比青春期还易激惹,一点小事就怒火中烧,好几次差点有抄起手边的东西丢出去的冲动。没想到,今天众目睽睽之下却没能控制住,若刚才那一幕被谁偷拍发到网上,可真是太丢人了……
紧赶慢赶走向公司的一路上,姜莹都在试图复原吵架现场,究竟有没有人拿手机对着自己……可惜,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只能记下几句,明明滔滔不绝念了五分钟。
02
各种声响在办公室里此起彼伏,似乎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已进入工作状态。
邻座老周带着耳麦,“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刚来的两个实习生在茶水间刷杯子,笼头放得大,“哗啦啦”的水声中,杯壁和杯沿屡屡相撞,隔了一道走廊,瓷杯与岩板台面的摩擦声依旧时不时袭来,化作细针顺着突突跳的太阳穴钻进血管,于是后脑勺的钝痛跟着一起舞动,更疼了。
“姜莹姐,前天的旅游导览讲解词,甲方提出要重新制定游览线路,让修改。”
“好。”姜莹听见自己的回答,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沙哑干涩。
小孟没走,端着她的黑咖啡,胳膊肘搭在隔板上,目光专注,“姜莹姐,我看你眼睛有点肿,要不要来杯黑咖?”
姜莹摇摇头,扯出一丝笑,默默拒绝。不想吃也不想喝,话都懒得说。
偏接到大学室友琳琳发来一串微信:在公司吗?帮我去万象城取个包包,柜姐说三点前必须取!!!
姜莹盯着三个感叹号,生出深深的无力感。该怎么跟琳琳说?说虽然商场就在写字楼斜对过,但自己现在连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说此刻她的喉咙发烫,咽口水都隐隐作痛?还是说今早凌晨三点,自己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前未婚夫的脸和许多过往在脑海中溜溜达达,来了又去……开着空调觉得冷,夏凉被从头盖到脚,还是有丝丝凉风透进来,吹得足跟酸、手腕麻,可关上空调,几分钟一会又热出一身汗,睡衣的前胸后背湿透了?
木木地盯着屏幕半分钟,姜莹“啪”地一声将手机倒扣桌上,指尖在抽搐,轻微的,并不严重,就像靠近腋下的乳房涨痛,不明显却持续,硬邦邦地时时提醒,乳房始终在。
旅游导览讲解词压根没法改,新发来的景点游览图,完全是另一条旅游路线,需要重写一版。
新的路线不是直接上山,而是先下穿西侧峡谷,经过一片湖面,绕更远的路,行程中多了两处村落,石墙土坯的传统民居改的酒店被标出来要着重介绍,还从一日游改到两日行,解说词的风格都得变。
姜莹写到一半,脑海冒出一个怀疑,先前那版两天前就发给客户了,现在才说不行,莫不是想“白嫖”一版讲解词?
她一拍桌子,立刻站起来叫小孟。
小孟负责客户对接,会聊也能喝,七寸高的细跟凉拖“哒哒哒”敲着大理石地面,摇曳生姿地飘过来。这回手里端的是透明的玻璃杯,泡着玫瑰茶,指甲上碎钻贴成的粉色花瓣与杯中舒展的深红花蕾相映成趣。
姜莹才说了开头,小孟秒懂,大眼睛咕噜一转,附和说,“我严重怀疑,就是你说的这回事!大公司还用这法子省钱,不过,等一等……让我想想,以前和咱们对接的宣发经理升职了,新上任的欧经理,会不会是故意找茬,想换合作方呢?”
姜莹的脑子有点不转圈,没太听懂,一个游览词怎么就推导出“换合作方”的猜测,但不妨碍她明白一件事——这活,还得无条件继续干。
干就干吧,偏小孟大约怕她撂挑子,要格外再强调新任欧经理的重要性,嘴巴在距离姜莹耳朵二十公分处,一张一合,别看欧经理显得年轻,其实快四十了。短婚未育,才结婚两个月就闪离,估计,不是遇人不淑,就是脾气性格有缺陷,不过,外人也看不出来。
小孟一张嘴继续“叭叭”不停……姜莹心里猛然窜起一股火气,讲工作就好好说工作,怎么还扯到人家私人生活?两年前,她发现前未婚夫劈腿,紧急退婚的那阵子,明明自己半点错没有,可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窃窃私语——
“都订婚了还说散就散,怕是哪儿有缺陷吧”;“三十好几还不抓住机会快嫁人,心思不知道搁哪儿了”;“我表妹同事也这样,挑三拣四到最后,内分泌紊乱”;“谁家的锅底没有灰?可不能太过计较”……
小孟还在口沫横飞,“……男人离婚转头就能再找,女人离婚再找可难了……”语气里的黏腻,和七月的潮湿一样,糊得她鼻子发酸。
电脑屏幕右下角巴掌大的广告不停闪烁,关上,又跳出新的来。
一切都令人抓狂,各种声音、疼痛,闪烁的光,八卦中的恶意……简直无法忍耐,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和眼眶,姜莹一把推开小孟,离开座位,快步走向电梯间,只留下小孟保持着探身弯腰的造型,一脸愕然。
03
电梯间没有人,姜莹倚着大理石墙壁,感受冰凉的触感顺着脊背爬上后脑勺,感觉自己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那位谈了五年恋爱的男人总说她小心眼、娇气、敏感,直到在他手机里看到点单的乌鸡汤送到另一个地址,他还一口咬定,姜莹太多疑,更年期提前……也许,自己真的太敏感?或者,还是去医院看看精神科,别是得了抑郁症。
“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孟拿着她手机找过来,“姜莹姐,电话。”
是琳琳打过来的,一贯的大嗓门,“我发你的信息,看到了吗?”
“嗯。”
“那你别忘了帮我取,我明天签单,必须给客户带过去。”
琳琳和她住一个小区,每次姜莹取了包,下班带回家,琳琳晚上去找她拿。取包的事帮琳琳做过很多回,偏今天心里格外抗拒,“我今天有点忙,还有点不太舒服,能不能……”
“拜托了,帮我去一趟呗,来回也就半小时!姜莹,你是个大好人,改天请你吃顿好的,可别忘了!一定赶在三点前。”
然后,电话就断了,不由分说的熟稔,不容推拒的坚决。
姜莹浑身发烫,血管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低头看看手机,想远远扔出去。
小孟盯着她,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逡巡,小心翼翼地探问,“姜莹姐,你哪里不舒服?看你脸色有点差。”
“快来例假了,哪哪都不舒服。”
收起素来笑嘻嘻的表情,小孟的脸上显出挺真诚的关心,“难怪呢!我就看你今天不大对劲,是不是心里还烦得要命?看什么都不顺眼?想发火?一阵阵的闹情绪?”
这话说得……太贴心,姜莹莫名眼眶发酸,点点头,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还有点好忘事”。
“那你这妥妥的PMDD。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大姨妈一来就好。”
姜莹没听清,借着追问,“什么?”
“PMDD,经前焦虑障碍。身体原因导致的情绪波动。好多人都这样,想哭的、想闹的、想死的……各种都有。”
姜莹马上点开手机,输入几个字母,原来,2013年,PMDD就被列入《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
“别担心,有这毛病的多着呢!来,加个互助群,听听别人的故事,会发现自己真不算严重。看,这个,还有这个。”
小孟邀请姜莹进群,又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上翻聊天信息给她看——
一条是:“打算出门遛狗,顺便扔垃圾。先穿鞋,关门、上电梯,到楼下发现没提垃圾;回去拿垃圾,到了楼下,想起来好像没关门;又上楼,回家,发现门关得好好的,但觉得口渴,幸好进门喝水,燃气灶上还烧着水呢,水烧开,喝了两口,才 忽然想起来,狗还扔在楼下小花园。好在没丢。一到这几天,脑子慢三圈。”
文字后面,是一连串流泪的表情。
另一条:”锤了老公一顿,边哭边锤!逛超市,要买卫生巾,绕着货架上上下下找了三遍,也没看到自己用惯的牌子,急得我一头汗。他还在旁边催,我恨得牙痒痒,恨不能咬他两口。如果在家就下口了。不过拉倒。”
这条消息下,有人提醒让问问售货员。
回复是,“就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啥牌子的了,所以才崩溃。”
有人评论,“有人可锤也算命好,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不敢崩,怕控制不住划自己,顶多偷偷哭一场。”
……
这两条后面,有好几个人跟了一串拥抱。姜莹想,如果她在,一定也给个抱抱。
她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通往新世界的门,大门敞开,看得见他人也看得见自己,原来有这么多人和自己一样,一样的“不正常”,所以,没什么“不正常”。
真奇怪!随着担忧和郁气的消散,姜莹感到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个部分正在悄悄分泌着一种神秘的能量物质,因为,她的精气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