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笔记 | 婺源李坑的徽式民居与闲谈
古徽州地区雨量充沛,气候潮湿,这与北方是极为不同的。迁入徽州的中原居民在延续中原四合院模式的同时也吸收本地的干阑建筑模式,在外围竖起高墙,从外面包围木构架屋体,院内以天井为中心,所有门窗都尽量面向天井以采光。
徽州民居看起更像是缩小版的北方四合院(很多是三合院,无倒座房),只是外围高墙要明显高于北方四合院,一般有两层楼高。高墙除了可以隔离院外还有防盗防贼的作用。迁徙南方的中原人常会遭遇土匪的劫掠和原住民的袭扰,因而高墙建筑成为他们的首选,比如福建客家人的土楼建筑。而在徽州建筑形成的明清时期,防范劫匪成为建筑高墙的主因,同样在山西晋商聚集地也可以看到这样的高墙建筑。
婺源地区为丘陵地貌,山多平原少。地少人多的现实也让徽州建筑选择了更为狭小的天井,多半仅有十数平米,也就比不上北方宽敞的大院子。建筑四周高墙少窗,天井则成为徽州民居的主要采光处。雨天之时,四周房檐的雨水顺流而下坠入天井,这便是“水聚天心”,也称“四水归堂”。前文说水是财富象征,将水留在天井恐怕也是期许富贵吧。天井中通常会有一水槽或水缸,用来收集雨水。有雅兴的主人会在其中养些荷花水草,几只游鱼。在火灾之时,池中之水也能作一些消防用水吧。
二楼明间(中间屋子)是采光最好的地方,这里一般是“祖堂”所在处。祖堂是祭祀祖先的地方,但凡家中重要事宜都要到祖堂敬告祖先,以求祖先护佑,自然需要最好的房间。二楼厢房有人言是旧时家中女孩儿的闺房,待字闺中不得多出门走动,院外的人也更难看得到里面的她们。在这个封闭的院子里,女孩们要一直等到出嫁的那日才会离开院子,平日里只能在等待中做些女红的事情。
一楼明堂多是正厅所在,一张八仙桌,几把太师椅和几张茶几,再挂上几幅雅致的字画,这便是典型的中国古典客厅的模样,无论南北大抵类似。平日里来往的客人会被请至这里与主人会面,吃几巡茶,聊上几句:或是田里的收成,远方亲友的生意如何,扬州城的盐商又给朝廷捐了多少银两,苏州又有谁家的典当铺开了业;也可能询问周遭有怎样的名士坐馆教学,哪里的书院门生又中了乡试,正等着赴京赶考呢。明堂两侧用木板或编苇夹泥墙作隔断,隔出两间屋子,一般是家中长辈的卧室。一楼厢房多为晚辈的房屋,也常会留给客人居住。这是一进的院子,两三进的院子中,子女的住处会放在正厅的后面,但大体格局是相似的。
李翼高故居 · “好运缸”什么运
李翼高故居是距离水口较近的一座建筑,墙壁上还悬挂着“第一个景点”的牌子,游客一般都会先路过这里。徽州商人涉足多种行业,其中婺源人多从事茶叶、木材生意,而李翼高正是清代一位木材商人。据婺源县政府官网称,婺源“境内山峦重叠,溪涧纵横,森林覆盖率82%”,以此推测古时婺源多产木材是不假的。每至冬日,木商进山伐木,等来年五六月的雨季降临,趁河水上涨之便将木材运出贩卖。也有一些婺源木商携带巨额资本前往西南、浙江等地雇佣当地人砍伐木材,足迹远至苗地。
依然是粉墙黛瓦,李翼高故居与其他徽式民居并无太多本质的差别,顶多只是在三雕上繁杂与否。门罩是灰色砖雕的翘角飞檐,除了美观及显示主人身份和财富外,更为现实的用途则是将雨水甩到离木质大门远一些的地方,这也是檐的普遍作用吧。
进门之后才发现是处三合院,院中墙角堆放一对抱鼓石和石柱础,靠墙摆放着不少竹木做的简,上用金色字书写着带着“旅游气息”的文字,比如其中一卷为楷书字体的“莫生气”,画弥勒佛一尊,下书:人生就像一场戏……云云。一旁放置的由木板拼成的书卷上是“快乐心经”。我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看着这些是生气的,也快乐不起来呀。
行至天井,见一水缸,名为“好运缸”,其中水略显浑浊,倒也能看得清底部墨绿的苔藓,还有闪瞎人眼的硬币。在这里,你会见到很多“好运缸”,而这处在缸里又放了一个小瓶。水缸边的告示:“好运缸,能将壹元硬币大缸的小瓶内奖银元一块”,最底下还有几字但木板已遗失,小瓶中也未见个硬币。
自古不见中国人有投硬币的传统,这是学了西方许愿池的故事,久之竟成了中国游客的陋习,连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水池中也有人不顾警告往里面投硬币。在罗马,据说往特雷维喷泉中投入一枚硬币就能让愿望成真,这一传说也随着赫本的电影传播到了世界各地。实际上,古凯尔特人也会向池中投入金银以期许愿望达成;古代玛雅人也有向水中投入金质物品祈求神灵的事情。
我在想,好运缸到底给投硬币的人带来了好运还是给好运缸的主人带来好运。其实,有好些人也并不相信真的会有什么好运降临,无非是花个小钱,讨个吉利罢了。至于这些钱币后来进了谁的口袋,也就不那么关心了。
李翼高故居 · 也说买官这回事
大夫第离李翼高故居不远,隔河而望。此宅是清咸丰年间建筑,五品奉直大夫李文进的府宅。明清时期的奉直大夫只是虚职,没有实权,以致朝廷缺钱时也会拿几个类似奉直大夫这样的虚职出来卖卖钱,忽悠些想要官衔的富商,比如茶商李文进。
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清廷军队战力很弱,不得不依靠曾国藩组织的湘军。国库能够拨给湘军的军饷相当少,以至于曾国藩进占徽州时放任湘军士兵抢掠民众。当时,徽州官府鼓励商人捐饷,捐的多就封官职,李文进正是在这时得到了奉直大夫的官衔。
徽商为什么执着于官位,恐怕看中的并不是权力带来的财富利益,而是在意社会地位的提升。在重农抑商的古代,商人社会地位很低,处于仕农工商的最末,故而得到一个官职就相当于社会地位的急剧提升,即便花了大钱买了没有实权的官职也心甘情愿。
石库门枋,水磨青砖,翘角飞檐的门罩上雕刻繁复精美。门口有一对石狮子,雄狮滚绣球,雌狮脚边必有小狮子,这已是通例了吧。据说,石狮上还刻了“书”字,说是主人内心藏着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倒也说得通,毕竟花钱得来的官职总是没有通过科举来得“名正言顺”。
徽州还算是重视读书的,尽管很多徽商并未参加过科考,但大抵多是读过私塾的,也有不少人名落孙山后转而从商的人。明清两代科举考试中,徽州府共有1136名进士,占两代进士总数的2.2%,而状元人数占全国的17%。前文说徽州可耕种的土地极少,徽州人便以贾代耕,经济条件较好,这也是中举者多的主要缘故。及至今日也是如此,自唐宋之后,以江苏、浙江和江西为主的江南地区在科考上占据了绝对领先地位。但凡经济发展较好的区域,在教育上总是领先于其他地区的,比如江苏省。
三雕 · 五只蝙蝠的‘五福临门’
导游们对“三雕”总是津津乐道,还要添油加醋说些“传说”的话来糊弄游客。其实,三雕普遍存在于传统建筑中,而游客们在环境与语境的影响下很容易产生“三雕”是特定某地的特色。对,也不对。三雕在大体上是相似的,细节上的确会有所不同的。
所谓三雕指的是石雕、砖雕与木雕,在雕刻内容上,似乎并没有具体细分到石雕只能雕刻这个题材而不能雕刻另一个。除了纯粹诸如三国水浒、八仙过海等故事类外,大部分都是谐音的福气话语,比如鹭鸶、宝瓶和鹌鹑的组合寓意“一路平安”;马背上有猴有蜂则是“马上封侯”。蝙蝠作为“福”的谐音也是很常见的内容,五只蝙蝠不就是“五福临门”嘛。还有像莲、荷等物也常见于三雕之中,不少柱础便是莲花座底,有些须弥座的感觉。
旧时,平民百姓家是不许绘制重彩,所以大部分都是素色的雕刻。主人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力和地位,就从雕刻上下功夫,越是繁琐精美越是有钱有地位。很多游客对三雕并不大细看,或许是因为需要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吧。像祠堂这种地方的一些雕刻会有些看“连环画 ”的感觉,可能画的是二十四孝,也可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
申明亭 · 古代基层管理制度的体现
申明亭在古村的中心处,建于明朝时期。和一般的亭子不同的是,它很高很大,四角攒尖还重檐,近似正方形,还有牛腿托檐,有若干长凳,方便围坐。明太祖推行了一种基层管理制度,各乡里设置宣布公文、调解民间诉讼、辅弼刑治的教化场所,此为申明亭。即有申明亭则必有旌善亭,书写展示好人好事与坏人坏事。
乡里推举德高之人作为负责人,在申明亭中向乡民传达县治蓝图与朝廷公文,也调解纠纷事宜。纠纷一般先在祠堂中寻求解决,若依然无法调解就到申明亭中公开评议。若是纠纷还无法在申明亭解决,就移送官府决断,但大部分纠纷都会在祠堂和申明亭止步。那时很多人都不乐意打官司,甚至会觉得打官司是耻辱,自然能在申明亭解决的事情就尽量解决。
想想当时一家建房占了某家的地,两家人争吵起来后会被请去祠堂在村中族长等长辈的主持下调解,实在无解,就敲锣喊出各家到村中心的申明亭评议。这种模式的背后是乡规民约在基层管理中的作用体现,不到万不得已不报官的习性也可以说是阻碍了法律意识的普及,但旧日里各姓氏聚居一起,再大的事也是“家务事”,无论是“家丑不可外扬”也好,还是不想伤了同村血亲关系的和气,,对他们而言,报官的确是最后不得已的选择。
申明亭旁有一间米酒馆,老板是一位中年妇女,曾在江浙地区打工,这两年旅游业发展得挺好,就回来开了店。酒馆的墙壁、天花板、每一根柱子都包裹着蓝印花布。我找处靠近门窗的地方坐下,要了一杯米酒,清冽而甜。这应该是自家酿的米酒,虽有些浑浊,但也安心。有几位背着画板学生坐在吧台上喝着冰饮,闲聊着娱乐八卦。
我问老板娘这里还有几处可看的老屋,她说得有些散乱。大致情况是,以往这里还有不少的明清老屋,经济条件好起来后,村民开始拆旧房盖水泥混凝土的小洋楼。后来,婺源发展旅游业,各地开始重视古建筑的保护,不再允许村民随便拆房。但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村民们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收益,只是基础条件实在太差,没有足够的地方提供餐饮住宿服务。有些村民开始改建甚至偷偷拆古建,等到政府禁止时已有不少古建被毁。这或许就是我来到李坑之后,看到那些加层的古建和仿古建筑。
李知诚故居 · 拆了明代古建的后果,沦为收费公厕
南宋武状元李知诚故居在景区深处,要走进几条很深巷子才能到达。据酒馆老板娘说,原本住在这里的村民看到同村人盖新房也想自己盖一栋。他拆掉了明代老房,建起了新房,之后被以破坏文物的罪名拘留,新房也被拆掉还被停发了每年数万元的补助费。现在,这座房子只遗留一处据说是李知诚建的一小块鱼塘,其中放养着红鲤。
我想,应该有一些游客是被“内有公厕”的牌子引到这座院子来的吧。人们可以按照指示牌一路走到这里,然后看到最后一个指示牌上写着收费一元。哈,还真有幽默色彩,难怪网上有人直呼李坑真坑。原本好好一处明代古建,被胡乱拆了后,没了补助还吸引不来游客,沦落到当收费公厕的境地。他们应该认识到,他们想拆旧房建更大的房子来做游客的生意,但游客之所以来这里,不正是因为他们住在古建筑里吗?还真有些买椟还珠的味道了。
婺源规划局局长曾在采访中提到,婺源全县有建国前建筑的老房近4000多栋,这些建筑目前都已建立电子档案。每年投入三百多万元用于开展古建筑保护工程,做到维修与重建的徽派古建与村落风貌、周边环境协调统一。但目前村民文保意识薄弱,擅自拆除、改建的情况屡禁不止,不少古建筑被破坏损毁,古村落的本色也逐渐消失。
不过,李知诚故居的老房是明代建筑,这个意思是,故居早就被翻建过,根本不是李知诚曾住的房子。这种情况普遍存在于各大旅游景点,但凡和历史名人挂钩的地方,总要整一个故居出来,而所谓故居即便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建筑,但也未必是名人的住处了。整个李坑就没一座古建筑是南宋时期的,李知诚故居也只能是某个李坑先民恰好在这里建了房而已,结果屋主还成了别人。
事实上,我查阅了南宋武科状元的名单,也没见到李知诚的名字,他只是一个武进士。在景区的提示牌上说:“李知诚故居,俗称鱼塘屋,建于南宋,是武状元的故居。院内有棵古老而又奇特的半边痒痒树,自古称江南一绝。”
短短几行字,恐怕李知诚的棺材板是压不住了。“古老而又奇特的半边痒痒树”,这又是什么鬼,各地景区套路就是喜用“传奇”,着实俗气得很。据说,李知诚自幼家贫,但苦学不缀,中了武进士后被孝宗皇帝任命为抚谕使,替皇帝采访民间,抚慰百姓。因不满宋廷偏安政策,而辞官还乡。
李书麟故居及戏台对联
李书麟故居也是一处值得看一眼的徽州古建。与大夫第不同的是,李书麟故居建了一座萧墙,在北方也叫做照壁。萧墙位于大门前方,临水而立,这倒是李坑一处特立独行的建筑了。无论是照壁、影璧还是叫萧墙,基本都用来遮挡正堂,不让建筑外的人窥视院内。
客人来访,则要绕过照壁,然后才能登堂会面,若是主人亲近的客人还可以入室,这大概就是“登堂入室”了吧。故居于清代同治年间修建,是李坑几乎我见过的唯一一座开八字门的建筑,主人李书麟也是一位木商。
或许是少有游客的缘故,院子还挺安静,也没有什么商贩。院内清净,墙壁上附着一层青苔,有一米来高。砖块石板搭起的台子摆了一排兰植盆栽,其中还有夹生杂草,看来主人并不在花草上勤劳。厨房里有位生火做饭老人,不知是否看见我进来了,也没怎么在意我,或许已经习惯了冒然进院的游客罢。
正厅名为“存德堂”,红布上贴了张“囍”字,案几正中摆放一只摆钟,两旁立着红蜡烛,前面一个陶瓷香炉,案几两边是花瓶和我叫不出名的物件。厅中还有一张方桌和四条长凳,青砖铺地,木板隔间,这才该是民居应有的样子。
在景区外围,我看见了一座歇山顶的戏台,对联蛮有趣的:慕古乐多闻,看他逢场作戏;立身重一艺,何妨挟技登台。枋上挂着四字,我当是横批看了:鉴古观今。看戏里百态,多闻而广知。这对联的下一句,是我很欣赏的,说给戏子听的:何妨挟技登台。
李坑不远处有一高架桥。2015年6月底婺源高铁通车,这对这座旅游名城来说无疑是件好事,意味着将有更多的游客来到婺源。这里也是詹天佑的故乡,婺源高铁对婺源人来说,还有着这样一份情谊。明清时期的婺源人为了讨生活而远赴他乡经商做生意,而今日却大不一样,高速、高铁、列车都极大改变了婺源人的生活,他们有了更多的选择,但徽商曾经的辉煌似乎也不再与他们有关,只剩下这一座座在时光中熬日子的明清古建。一砖一瓦,还能坚强多久。
写在末尾:两年前的今天,我从厦门出发,开始骑行。时常会想着,那趟远行到底有什么意义,两年前我不知道,现在依然不知道。
或许是不再泛滥什么情怀,我从未经历过这样长久的孤独,没有千里单骑的浪漫主义,只有炎热与疲惫的伤痛,从膝盖蔓延至全身的疼。
孤独,并非全是不好。一路上,我检阅着十多年来读过的书,了解的人文历史。我发现我喜欢古建筑,并非只是因为建筑之美,更多的是因为建筑本身寄存的历史信息。
两年来,我写过两个版本的笔记,但都未完成。这是第三版本,写得最为详尽,单是婺源就写了一万多字。我知道,很多人其实看不下去我的笔记,因为它是无趣的,还时常摆弄学识,就像我本人一样,毫无趣味。
这一版,是写给自己的,可能多年以后,我不会有今日这样的阅读量。我怕自己以后会沦为平庸之徒,只想着养家和工作过安稳日子,不再远行,不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