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敏的树林
黄昏过后,木敏就不再去树林了,是她的狗不让去。那天,木敏遛狗岔开了大路,走得远了,就到了这片树林边上。木敏对新鲜事物有一种好奇心,想走进树林看看。她以为狗也会欢喜雀跃,但是,狗在树林边停下了,趴在地上温和地直视着她。她喊:“西西,来呀!去树林看看。”
狗不动。她又喊:“西西,起来,走!”狗还是那样看着她,不动。
西西是一条听话的狗,不会轻易违抗她。她问:“你是不是想回家,不想去树林?”狗敏捷地跃起身,往回走,一边回头看她,示意她跟上。木敏笑了,她懂得了狗的意思。已是黄昏偏晚,虽然尚有天光,树林里却黑沉沉的,这时候往树林深处走,不安全。狗的坚持,让她心里一阵温暖,狗要保护她。
第一次走进这片树林,是在西西死后的第二年。
这是一片傍河的树林,密集的住宅小区离这里有相当一段距离,轻易人们不会到这里。几百棵白杨树规律地一排排耸立,大概是为了护堤而植。因为没有修剪,树干高而直,直入云霄。时值七月,阔大的叶子绿得清亮,微风吹来,树叶也会哗哗鸣响。地上落叶经年累积,每走一步都有咯吱声,厚得让人担心有蛇藏在下面。但是,没有蛇。木敏走遍了每一棵树底,踩过了所有的落叶,没有蛇。
入秋,疲倦的夏日垂下了头,瞪着它在河水中的灰黄照影。一场冷雨,凉风悲嘶,天地脱紫卸金,庄严从容。
木敏每天早晨来这片树林,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她的思绪这时会活跃起来,各种话语和往事故事一般涌入她的大脑,像有人在她体内和她说话。她想起高中时读谷崎润一郎的《细雪》,有人给雪子介绍对象,雪子家派人去调查这个人,发现他在上厕所时会自言自语。雪子的姐姐们认为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于是,亲事作罢了。
木敏想,她和那个男人不同,她没有精神分裂,不会自言自语,也不会跟树说话。她是和自己说话,她需要说话。
谁不和自己说话呢?只是,在树林里人会说不同的话罢了。
遇到他和阿木,是在冬天来临之际。
北方的冬天干而冷,树枝光秃秃的。她记得有人跟她说:“冬天的树枝,像魔鬼伸出的手。”木敏盯着干枯张开的枝丫,想象着魔鬼的手。这种孤绝的萧索,令她有一种知己的感动。这时的树林,真的是木敏的树林了。
附近传来斥狗的声音,木敏吃了一惊。转头看时,一条大型犬朝木敏奔来,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追着跑来,一边喊:“阿木,停!”
他穿着一身运动装,奔跑着追狗。木敏脑子里却闪过“长身玉立,洒然出尘”之语。那一刻,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词语更能准确描述一个人的相貌了。
木敏认得那狗的品种是德国黑背,这是一种有攻击力的猎犬。竟然叫阿木,木敏心里有一种违和感。
他大概没想到树林里会有人,又怕狗吓着了她,所以呵斥狗停下来。狗没有吓着木敏,它围着木敏转了一圈,确定无害,就又撒欢跑开了。他在木敏面前停下,笑着说:“还好,没吓着你。”
木敏也笑了,说:“不会的,我不怕狗。”她没有说自己养过狗,也没说养狗前她是多么怕狗。他道了再见,追着狗跑开了。
再见到他和阿木,是三月了。早晨八点,木敏坐在河岸的石头上。河水没有了冬天凝滞的感觉,时令已是春天。树林还沉在冬天的睡眠中,白杨树未长出新叶,林间的风透着寒气。在朝霞映照下,那种孤绝的萧索倒是不见了。
还是阿木先跑到她身边,对着她摇尾巴。他跟了上来,笑着说:“你看,阿木认出你了。”木敏微笑,站起来弯腰抚摸阿木。
之后,他和阿木日日来。
从早春到初夏,有很多的早晨,他们在一起。
木敏知道了他的很多信息,他的专业和留学经历,他爱读的书,他养阿木的过程,知道了他年轻时为了现在的妻子曾跟人打架。木敏还知道他有过一个诗人气质的室友。他聊起室友脱离现实的趣事,让木敏从心底里发出笑声,说:“可真是个诗人。”
他身上那种运动员和书卷气混和的东西,明朗得让木敏产生羞怯感。但有时,他脸上的微笑又突然消失了,抿着嘴唇,现出冷峻的一面。
他们就是不问彼此的姓名,没谈到过生活中涌动过的强烈情绪,不谈生活的细节。
木敏开始频繁地做梦,各种各样的梦。她觉得这些梦有寓意,却无法解释。她试着把有些梦记下来。
“两点多未能入睡。眠后有梦,躺在棺材里,透过一小块玻璃可看到外面。他来了,经过我,想去握我的手,可旁边坐着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使他窘然远去。天黑了,逡巡室外,心内凄惶。”
“晚上梦见开车从大学校园出来,在坞城路上桥的时候,路上突然横出隔离带,把我从正路上岔了出去,再往前开就是桥下。我倒车,试图重新回到正路。可是,我倒着,隔离带延长着。我耐心地倒,隔离带却卷了起来,像做日本寿司那样,把我卷在里面——这时候车没了,被卷的只是我。太匪夷所思了,想着‘怎么会有这么奇异的事情发生?’就醒了。”
“梦到和他一起去看沙漠与戈壁。黃昏时我們下了車,眼前是一片宝石蓝的沙漠,宝石蓝的光。我們低呼:‘沙漠这么玄美啊!’他站在那蓝光里,海水一样的沙漠,海水一样深深的蓝……慢慢地,光褪去了,脚下一点一点,現出光禿禿的戈壁,坚硬而荒涼 。”
木敏相信,梦是神灵给予人的启示。乱梦扰人,这树林中的宁静气息又能持续多久?木敏想起了一句诗:“看不见你,我才能尽情地爱你 。”她决定不再去树林了。
那一天,正当春夏之交,轻寒已退。他穿着白衬衫,在早晨新鲜的空气里,朝她走来。没有带阿木,他独自一人朝她走来。
没有谁穿白衬衫有他穿得那么出尘,木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他们并排走在落叶上,清晨温煦的空气包围着他们。她喜欢他看她的眼神,含情脉脉。虽然话语不多,可这又有什么呢?虽然仅仅是含情脉脉,可这又有什么呢?
如此溫暖,又如此淒涼。
木敏没打算道再见,但她要知道他的名字。仿佛完全不经意,非常自然地就聊到了名字。
他说:“我叫乔庄周。”木敏呆住了。
世间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木敏这才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狗的名字也与她的名字有一个字的重叠。难怪第一次听到“阿木”,她觉得违和呢。
木敏大学是英语专业,研究生读了社会学。那时候研究生稀缺,毕业之后大多有不错的工作。木敏的师兄师姐有去省机关的,也有去高校的。木敏觉得自己不适合去政府机关,她适合做学问。但她不想去高校,高校的很多男老师一身学究气,却无书卷气。木敏不想做学究,也不想与学究为朋。最后她去了电视台工作,主持一个小众的美食节目。
她的搭档叫乔庄周。乔庄周是节目的主导,木敏给他打下手。他一边做菜,一边解说,木敏应和他的解说,偶尔发问,来活跃气氛。木敏的提问常换来他冷冷的又似不经意的嘲笑,她的应和也常被他调侃。这样的搭档反而起到奇妙的效果,有一种真实感。观众分不清他们是有意为之,还是性格使然,也就越发看得兴趣盎然。
乔庄周中等身材,粗犷硬朗,好像来自山野。实则他出生于西安,留学西班牙,游历过欧洲很多国家。他的食材知识惊人地丰富,做出的菜品不落俗套。木敏算不上是美人,却清秀安然,对他的冷嘲与调侃,总是微微一笑。节目充盈着的文化气息,让美食脱离了人间烟火,仿佛不是为吃而来。
乔庄周比木敏大八岁,有家室。据说他太太很能干,他们有一个女儿,钢琴弹得很好。
节目录完后,两人偶尔一起吃饭。他们也会一起出差,到“民间”探寻特色美食。每当他们单独相处,乔庄周就像换了一个人,粗犷硬朗化作了沉稳与耐心。他话不多,却细致,常微笑着听木敏高谈阔论,偶尔也会锋利一下,一枪刺她下马。木敏外表有一种钝感的温顺,骨子里却爽朗敏锐,当活泼的一面苏醒过来,各种妙语和无赖。
他们最后一次出差是去广西瑶族山寨。那天出了一个小状况。中午,寻访任务结束了,他们准备回桂林。走到一所石头房子前面,突然一只狗冲了出来,对着木敏狗吠。木敏吓呆了,尖叫起来。乔庄周一把抓住木敏的胳膊,把她揽在身后,说:“别怕,没事!”他稳稳地站在她前面,看着那只狗。说来奇怪,狗停止了狂吠,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木敏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抓着他腰间的衣服。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怕狗。”
她不想让乔庄周把她看成大惊小怪的女人。没想到乔庄周哈哈笑了。说:“很正常,男人也有怕狗的。”木敏也笑了。接着他又说:“见了狗千万不要慌。狗很讲理的,不会随便咬人,只有感到危险时才会攻击。”
一路下山和回桂林的车上,他都兴致高昂,非常健谈,给她讲了很多狗的知识。品种,特性,智商排名……他真是一个爱狗的人。
吃过晚饭,他邀她去散步。他们住的酒店在广西师范大学旁边,于是,他们去了师大的操场。那晚,他唱了歌,是任贤齐的《任逍遥》。木敏以前也听过这首歌,却从没像那晚,觉得触动人心。
“有爱有心不能活到老,叫我怎能忘记你的好。让我悲也好,让我悔也好,恨苍天你都不明了。”歌词与旋律久久地回荡在木敏的脑海里,木敏好像认识了第三个乔庄周。
乔庄周的消失毫无征兆,出差回来不久,他突然辞了职。木敏隐隐地觉得他的辞职和她有关,和他的家庭有关。
节目不得不停播,木敏被调去了一个综艺节目策划部。两个月后她也辞了职,去了一家出版学术书籍的出版社。她没有再见过乔庄周,也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一年后,木敏结婚了。
她的丈夫有一种乔庄周式的“硬汉”特质,话不多。
这种特质成了木敏痛苦的源头。他的沉默寡言和冰凉的反问句,常让木敏有挫败感。他又受不了木敏的沮丧,说她中了《红楼梦》的毒,学林黛玉,玩多愁善感。他说:“最讨厌你那一副装忧伤的样子!不就是等着我哄你吗?我永远不会哄你。”。
他们有过平静快乐的时光,有过的。他给木敏煮面,也给木敏剪指甲,给木敏买过造型独特的项链。
误解与愤怒从何而起?是如何累积的?木敏不得而知。心中再好的愿望,说出来,就显得有恶意。一念温暖,想表达,小心翼翼,小小的动作,结果也是误解,似乎自己有什么渴望与目的。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她却总是梦到他,他在木敏的梦里从不说话。木敏在日记上写:“经年的岁月,积了太多的尘,足以垒成一堵墙,让你我看不到彼此的光。”
她的话越来越少,彻底变成了一个内向的人。往日的爱好,逐一放下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末变成了木敏大扫除的时间,在房间忙来忙去。他则熬夜,白天睡觉。
有时他们也一起出门,散步或购物。但慢慢地,一起出门这件事也让木敏胸闷。他一个人径直往前走,好像不知道有人同行,木敏要小跑才能追上他。不止一次,她在后面喊“等等我”。第一次他回头看她一眼,等了几秒,以后就不理了。木敏不再喊“等等我”,也不再小跑着追他。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成了他们一起出门的常态。
木敏第一次产生离婚的念头,是生日那天。
木敏心底里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期待,那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主动给她过生日。奇怪的是,木敏一到冬末就期待着生日,脑子里有各种他给她过生日的畅想,可到生日那天,就会忘记日子。结果,结婚十年,她没过过生日。
那天又是木敏的生日。他们开车从市区回来,他一路骂骂咧咧,骂那些开车不守规矩的人。快到家时,他跟一辆大货车抢速度。木敏说:“你跟车不要这么紧,我心里紧张。”他暴怒了,猛然加速,又以这种高速急转弯,冲到小区门口。车轮哧溜一声,打了个滑,才没有冲向旁边的绿化灌木。木敏一股怒气充塞于心,只觉一分钟也不能再忍,过小区闸道时,她下了车,自己走回了家。她以为他会先到家,会冷静下来,然后两个人和好。但他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一声不吭地消失,太多次了。木敏忍受不了这种消失。这时,她想起了那天是她的生日,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没有回复。
天快黑时,他回来了,带了两个茶杯大小的蛋糕放在餐桌上。木敏做好晚饭,看到蛋糕,惊喜地说:“啊,你给我买的蛋糕?谢谢!”他坐着看电视,像没有听见木敏的话,没有离开客厅,没来餐厅吃饭。一晚上,他阴沉着脸,没有和木敏说一句话。
怎么吃的那块蛋糕,木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是欢喜着吃下的,她想感谢他的好意,想过幸福快乐的生日。但是,那块蛋糕,很久没有消化。夜里,木敏做了一个断肠的梦。
“梦见他在我面前跟别的女人举行婚礼。看着他柔声呼唤着那女人的名字抱起她离去,我呆呆地立着,腹部疼痛,肠子断了。那一刻,我竟然想的是‘原来古诗上讲的断肠,是真的啊’。”
离婚的念头清晰又顽固,日日搅扰,让木敏不安。之后,西西来了。
他曾在木敏面前羡慕朋友家养狗。想到他喜欢狗,狗能使家热闹起来,能让他柔软,木敏领养了西西。适应西西,木敏很花了一些时间,但是值得。西西的到来确实让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他周末睡懒觉的时间减少了,二人的话题多了一个内容。
可惜这样的温暖,没有持续多久。他并不喜欢狗。
再后来,西西死了。
又一年,她发现他外面有女人,他对她说:“我讨厌你!讨厌你所有的亲戚,讨厌你所有的朋友,讨厌你所有的行为!”
木敏盯着他的脸,盯了十几秒。那是一张愤怒的脸,满满地写着厌恶。
三天之后,他们办好了所有的离婚手续。
出版社的工作,使木敏要花大量的时间在古籍中。先秦古籍是真正的贵族文化,她渐渐沉到学问中,沉迷在《诗经》的温润里,沉迷在《庄子》的智慧里,沉迷在《周易》的奥秘里。在书房中度过的时间,占去了一天的大部分时光。她不再见朋友,没有必要的业务,也不去单位了。
有一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书上的字开始跳舞。
那是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她坐在书桌前,翻开了书。书上的字一个一个跳起来,上上下下跳。木敏想用手去按,那些字却连成了句子,一句句地跳起来,像波动的线,又像灵异的眼。木敏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头疼欲裂。她赶快合上书,把字与句子圧回书页。
天黑了,她坐在书房的摇椅上,对着窗户,看夜幕笼罩下的树与草地,一动不动地静止着,无悲无喜。没有开灯,室内室外的黑,融为一体。
早晨,太阳升起来了;傍晚,又落下了。时间与生命不再同步,今天的太阳与昨日的她,已经毫无关系,明日的太阳,也不会属于今天的她。
晚上十点,手机响了,是微博短信提示。木敏点开微博,看到了一个故事,悲伤的故事。
“我记得几个星期以前,应该是五月中旬吧,我在上海街上遛达,在建国西路安亭路附近,看到过一只流浪狗。那个流浪狗见到一个陌生人就跟那陌生人走一段儿,然后又停下来,坐路边发呆。让我特别有印象的是那个流浪狗穿了一件毛衣,是一个那种有圣诞花纹的毛衣。我觉得那好像是一个,怎么说呢,有人疼爱过的迹象吧——在冬天的时候还有人给它穿过衣服,但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就剩下它自己了。我见到它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放不下旧爱的人,不就是这只小狗么?夏天了,还穿着冬天的毛衣,只因没有能力脱下 。它追着陌生人走,大概是想让人帮它脱下毛衣吧?
木敏哭了,她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她想起生日时他给她买了蛋糕,她欢喜地吃了它。她摇摇头,想把这个记忆从脑子里摇出去,可是,脑子被铸了铁,记忆焊住了。
为了和睦,她欢喜地吃下了蛋糕,吃下了他阴沉着脸放在桌上的蛋糕。
蛋糕一直没有消化,成了铁,硬硬地梗在她的体内。
第二天早晨,木敏去了那片树林。她在一本书上读过,树林是时间吸纳器,可以从人的知觉里吸走时间。
为了忘记一件事,需要忘记十几年的时间。知觉无法关闭,能被抽空也好。然而,在树林里,她的思绪一幕幕,形成串联的故事。树林没能吸走她知觉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