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旧入秋
流年这东西,向来是最不讲情面的会计。它只负责埋头记账,从不管盈亏。新桃换旧符,不过是账簿上又翻过一页。而我们这些凡尘里的碌碌众生,也不过是它流水线上滚动的数字,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在名为“生活”的账册里,填满些进进出出的琐碎条目。
谁也算不清,这岁月是如何被暗中做了手脚。它悄无声息地,从你眼尾偷走一丝紧致,在你鬓角染上几星霜白,又或者,在你某个清晨对镜自照的片刻迟疑里,将那点曾经灼灼的光彩,不动声色地抹平。而我,却感觉自己越来越像被遗忘在远郊的一株老树,根系还扎在旧日的泥土里,枝干却已挂不住新潮的风。所谓“闲乡野人”,并非真的避世索居,而是心跟不上这飞转的齿轮,在喧嚣的中央,品咂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荒凉。老去,原来是一种无声的剥离,身体还在红尘中奔走,灵魂却已提前退场,冷眼旁观。
秋,总是最尽职的审计官。它一来,便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凉薄气。等闲的惆怅,总在某个推开窗的清晨不期而至。昨日枝头还喧闹着的花,一夜之间便显出颓唐。残余的那几朵,在清早冰冷的露水下瑟缩着,花瓣边缘微微卷起,透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憔悴。那露水,不是滋养,更像是时光提前派来的、带着清算意味的霜刃。它冷冷地侵染着,宣告着繁华的终结。风物凋零,是天地间最直白的减法公式。
树叶由绿转黄,再簌簌落下,铺满一地金黄,看似盛大,实则是盛大的告别。人事更迭,又何尝不是如此?旧友渐渐疏离,音信杳然;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关系,在某个路口便轻飘飘地分道扬镳。新面孔不断涌入生活,名字还没记牢,又匆匆消失在下一轮人潮里。秋意愈浓,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升沉”的况味,便如凉水般悄然漫上心头。看着电梯镜子中那张日益熟悉又陌生的脸,才惊觉,升腾的或许是年龄的数字,沉落的,却是眼底那点曾经不灭的星火。这落差感,比秋雨更湿冷,渗入骨髓。
办公室里那盆绿萝,又黄了一片叶子。我拿剪刀仔细地剪掉,断口处渗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汁液,像一声无声的叹息。这盆植物,是刚入职时隔壁桌Linda送的,如今Linda早已跳槽去了更大的平台,只有这盆绿萝,还固执地留在我的格子间,陪我熬过无数个加班的夜晚。它和我一样,在这恒温的空调房里,感受不到四季分明,只有靠叶片的状态,勉强辨认时光的刻度。
叶子黄了,落了,又抽出新的,周而复始,像极了我们这看似安稳、实则被无形力量推着向前滚动的人生。升沉?在这巨大的城市机器里,个人的升沉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年终考核表上的ABCD,银行卡里跳动的数字,租住房面积的几平米增减,便是世俗为我们框定的升降梯。坐上去,落下来,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安宁。秋意浓时,这种身不由己的浮沉感,尤为刺骨。地铁玻璃窗映出自己模糊的侧影,与窗外飞速倒退的、灯火通明的楼宇重叠。那楼宇是新的,玻璃幕墙亮得晃眼,而窗影里的轮廓,却似乎比昨日又模糊黯淡了一分。
时间这位簿记员,它不声不响,却把折旧费,一分一毫,都清晰地刻在了你的身上、心上。这折旧,无人能幸免,亦无处可索赔。秋凉如水,提醒着我们,生命这本账簿,终究是入不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