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颓败线的颤动）之赏析》读书笔记 91
一：《颓败线的颤动》原文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网络图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合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是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网络图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 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 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二：赏析如下
以前的文章开头，作者以做梦为引子把读者带入场景，这次有所不同，递进了一层。就像开头第一句所说：“我梦见自己在做梦。”以“梦中梦”的方式来表达作者的心境。这篇散文通过不同内容的两场梦境来展示作者为什么写这篇文章的目的。
第一场梦境是：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内，昏暗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而瘦弱的母亲正在出卖自己的肉体。试想！作者为什么以如此不堪入目的场景来开场呢？这就是创作《颓败线的颤动》这篇抒情散文的缘由所在。
因为，那位年轻而瘦弱的母亲为了养育自己饿得发慌的两岁幼女，在无奈的处境下，不能不做出这种不合道义的事。她那“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这一“颤动”立即幻化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弥漫于空中，令人战栗，连“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
普天之下，如果一位母亲，在当时封建统治的时代背景下，过着饥寒交迫，牛马不如的生活。母女俩每天饥肠辘辘，饿得发慌，在此窘迫处境之下，为如何持续生命而发愁。只有出此下策来维持母女的生命，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作为读者可以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一下。倘若文中那柔弱的女子是我们的亲人的话，我们又有什么样的感触呢？诚然！一位伟大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甘愿去牺牲自己的一切，虽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可见，这是伟大母爱最裸露的无缘大慈的真实体现，我在想，人类在生命垂危之时，道义和生命又该如何抉择呢……。
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了嗷嗷待哺的女儿，只有如此才能用“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给饿得发慌的女儿“才有吃的了”，母亲的信心欣慰而悲凉。难于言状，只能“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凝视着破旧屋顶上的天空。”女主人公这无言的一瞥，具有惊天动地的魔力。这一梦境充分揭示了柔弱母亲为儿女牺牲自我，忍辱负重的苦衷和品德。
网络图
第二场梦境是：作者从第一场梦中惊醒之后，知道离天明尚远。暂被惊醒的梦又续做，并转换成另一种景象。犹如用一种具有光明的智慧在穿越着时光的隧道。
常言道：天怕秋来寒，人怕老来难。梦的年代时过境迁若干年后。往昔的一切发生了较大程度的变化。昔日吸吮着母亲的乳汁和吃着母亲卖身的银子买来的饼而长大的女儿。与母亲相濡以沫的母女关系已江河日下，渐行渐远。
“垂老的母亲”在自己的家中，不但没有受到出卖肉体而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女儿的尊重和孝敬，而且遭到了无法忍受的鄙视与怨恨。女儿现在已经结婚了，年轻的夫妻不但不孝顺老人，而且天天以怨报德，无情地斥骂老人，在老人以前的伤口上撒盐，仅拿昔日“不光彩”的事为借口，说什么连累了他们和子孙，是他们没脸见人。就连最小的孙子也向着老人叫”杀“。这些怨天尤人的辱骂，并异口同声，忘恩负义的斥责，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剜着老母的心，她那流血的心久久未能平静。
在此无情地辱骂和鄙视下，老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她冲出家门走进“无边的荒野”，“她赤身裸体的，石像般地站立在荒野的中央，一刹那间照见往昔的一切。”不禁悲愤交加，欲诉无语，欲哭无泪。唯有用“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颤动”，向苍天发出“无词的言语”，表达心中那“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语咒诅”尖锐对立，激烈交战的大爱、大憎。这一“颤动”集聚着身心的全部力量，达到了掀天动地，翻江倒海的力度。
在我看来。鲁迅先生以这种方式写文章，主要表达了一个伟大母亲不要说按照做人的规矩去哺育儿女；而且在对人类而言，已经到了生死的边沿时。为了儿女生命的唯一存在去甘愿付出自己的一切，受尽了一般人难于忍受的屈辱，受尽了他人残暴地蹂躏才把自己的儿女抚养成长。最后老人到了垂老蹒跚的晚年时，并未得到儿女的赡养与孝敬，反而以怨报德，忘恩负义真是丧尽天良，触目惊心，回味无穷。难道敬畏因果之道于不顾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