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无处不在

2022-09-27  本文已影响0人  慕雨听歌

01                                          

塘子河集贸市场没有拆除之前,恐怕是南昌市蔬菜价格最便宜的地方了。多年以前,因为住得近的原因,我常在那儿买菜。那时那里的米椒只要五、六块钱一斤,而别的菜场要七、八元。这只是米椒,塘子河集贸市场其它蔬菜的价钱也比别的地方至少便宜两成以上。

但在塘子河集贸市场最大的收获,是我在这里见到了一种许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的久违了的蔬菜,翠绿的大而阔的菜叶,短而细的叶茎,我们老家管这种菜叫“冬苋菜”,南昌人叫“荠菜”。每次来塘子河买菜,我都会有意识的去寻找它,因为卖的人不多,所以不是每一次都能买到。我看到的常常是这样一副情景:一位脸上满是皱褶、头上满是白发的大妈,蜷缩着身体,面前摆着两只篾箩,里面放着些青菜、萝卜什么的,然后就是还有几把冬苋菜。可见南昌人是不太吃这种菜的,所以种植的人很少。每当看到这个情景,我的内心禁不住会惊颤起来,眼前这位慈祥的大妈,仿佛幻化成了我的母亲……许多年前,我的可怜的母亲,就是这样,挑着两只篾箩,酷暑寒冬,风里雨里,沿着赣江西岸蜿延的江堤走到渡口,然后坐上公家的“机帆船”渡过赣江,来到县城中心菜场,卖她自产自销的大蒜、波菜、茄子等等,当然还有冬苋菜……

02

母亲酷爱吃冬苋菜。我记得小的时候,在有着人民公社和生产队的文革年代,我们家乡每家每户仍留着一块面积很小的“自留地”。在那块“自留地”里,挥洒着母亲辛勤劳作的汗水,倾注着母亲毕生的心血和希望。那块小小的菜地,除了满足自家人吃之外,还得依赖它换些少许的柴米油盐回来以缓解家境的窘迫。因而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这方寸之间,因为她实在找不到改变命运的更好的办法。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里面忙碌着,为了家里人能吃上一口饱饭,为了她的孩子们在冬天能穿上一件御寒的棉衣。

在我家的菜地里,有些菜可能没有,但冬苋菜是一定有的,当然要在它生长的季节。冬苋菜的播种季节应该是在每年农历的七、八月份,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忙着在菜地里播种,等到那些小小的幼苗长出来,母亲总是特别小心地呵护着,大概两个月后就能吃了。母亲喜欢把冬苋菜做成菜汤,煮得糜烂糜烂的,那菜汤,总会在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03

上世纪60年代初,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母亲只有30岁出头的年纪,就落下了一种病,发病的时候,母亲总是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大汗淋漓,常常折腾得全身衣服湿透,还特别怕冷,秋天里都得盖上两床棉被;接着伴随而来的是恶心、呕吐、拉肚子,总是不停地拉一种乳白色的类似于牛奶的东西。那时家里实在是太穷,没钱去城里大医院医冶,只能在村里的卫生所打点针、吃点药,因为不能确诊母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不能对症下药,所以母亲的病痊愈得很慢,往往要十天半个月,或许那药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靠的只是母亲身体的自愈能力。一场病下来,要了母亲的半条命,人是不难受了,但身体虚弱得不行,必须还要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基本恢复。

我常常感叹命运对母亲的刻薄和不公。母亲11岁就来到了父亲身边,是以童养媳的名义。母亲打小就身体单薄,干的却是大人的重活,每天帮爷爷推几百斤重的独轮车。16岁那年,母亲正式嫁给了父亲,第二年,我大哥出生了,接着是二哥、大姐、二姐相继来到人世,母亲就好象一个举重运动员,杠铃上的重量在不断增加。1965年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我也不识时务地从母亲的腹中爬了出来。那时母亲已经染上了疾病,她干瘪的身体内已无半滴乳汁喂养我了。正是举国上下闹饥荒的年代,我只能靠吃些清澈见底的米汤来维持我羸弱的小生命。

听父亲说,母亲生下我还未满月,就拖着虚弱的身子到自留地里忙活去了。就是这样一个苦命的女人,命运仍不放过她,还把久治不愈的疾病强加给她,而且那该死的疾病竟纠缠了母亲一生,让她受尽人间折磨。如今,母亲已逝去近30年了,我还是弄不明白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母亲得的病肯定不是绝症,否则是活不了那么久的。这就是说,如果有钱的话,母亲的病是有可能治好的。

04

我是母亲最小的孩子,从她那儿,我得到了比哥哥姐姐们更多的爱和温暖。小的时候,我曾经是母亲的骄傲,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在我们那个贫困的家庭,只有靠读书,才是脱离贫困的唯一出路。我从小学开始,学习成绩就很好,学校老师见到母亲,总夸我聪明,这让母亲看到了希望。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上课老开小差,躲在课桌下面画图画、折纸飞机,跟着调皮捣蛋的学生起哄,偶尔还会逃学,但每次考试,我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老师对我是又“爱”又“恨”。

1980年,我参加高考,那时分大专班和中专班,班主任老师找来学生家长,由学生自己决定报考大专还是中专。我家来的是我大哥,他读过初中,算是有点墨水的人,年轻时在大队里当过团委书记,70年由大队推荐去新余钢铁厂当了一名工人,为了保险起见,他帮我报了中专。在中专班里,我的学习成绩在全校都是数一数二的,老师同学们都非常看好我。那年的考试特别难考,很多难题怪题,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四门课程(物理、化学是一张试券),满分400分,我考了247分(录取分数线是203分),排名竟然是全校第一,就是在我们丰城全市,成绩也是很靠前的。

接下来是填志愿,我选择了江西政法学校、江西邮电学校等省内重点中专学校。按照我的成绩,录取这些学校是根本没有问题的,然而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个月后,我拿到的竟然是一张宜春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拿到这张差点要了我命的通知书,我号淘大哭,我央求母亲,我不去读这个该死的师范学校,让我复读一年,明年我一定考个名牌大学。母亲也跟着我流泪,不停地抚慰我,说要跟父亲和哥哥他们商量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家三个“常委”在一起开会,专门研究我的问题,结果全票否决了我的请求。他们的理由主要有两条:一、家里经济状况非常拮据,基本无力让我再去“深造”的能力;二、明年的事情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万一考砸了,那岂不是“扁担冒齿两头塌”!我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我拗不过命运的大腿,只能无助而又无奈地去上了那个师范学校。有一件事情我始终弄不明白,我是怎样被师范学校录取的?我的眼睛有点色弱,当时体检的时候,我很紧张,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结果稀里胡涂的被医生“判决”成了色盲。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呢?如果不是,难道会是招生办的人“偷梁换柱”?忽然想起母亲当时对我说的话:“崽啊,你就认了吧,这就是你的命……”

是啊,贫困和不幸总是让人屈服于命运,认为自己的贫困和不幸都是命运安排的,从而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母亲就是这样,每当家里人出了什么事,她就会去占卜问卦,希望从算命先生或巫婆那里得到答案,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慰籍。她就找过很多算命先生算过我,有些还是算得很准的,这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我人生经受挫折和失败的时候,常常会被这种宿命的东西让自己变得释然。或许有人会说这是阿Q精神,因为不幸的人总是自己欺骗自己,可这总比活在懊悔和痛苦的阴影里要好些吧。

05

1994年暑期,学校放了假,我跟着几个“臭味相投”的牌友去打牌,输了很多钱,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其时,我学校附近砖瓦厂的几个朋友要去广东打工,我就想跟他们搭伴一块去。当时,母亲正生着病,因为是老毛病,所以我并没有太在意。临走前,我从学校回家去跟母亲告别(学校距我家大约有六、七公里的路程),母亲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死拽着不让我走:“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你去打什么工哟!我都快要死了,你都不让我省心……”看着母亲痛苦的表情,我点头应允,可当时我心里是坚定着要走的。两天后,我踏上了南去的火车。这一走,竟是我和母亲的永别。

我去的第一站是深圳宝安。找了几天工作,一无所获,接着又到了东莞。那天晚上,站在东莞的人行立交桥上,俯看桥下璀璨的灯火和川流不息的车流,一种悲怆的感觉从胸中油然而生。我忽然想到了母亲,泪水夺眶而出。第二天一太早,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翌日下午,当我一路风尘、满身疲惫来到家乡村头那棵老槐树前时,几个凑在那里聊天的大妈叫住了我:“孩子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你娘走了,昨天就下葬了……”犹如一声晴天霹雳,我猛烈感觉下身一片冰凉,我竟尿裤子了。

我拔腿狂奔,回到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神龛上,几支红蜡烛在静静地流着眼泪,中间放着母亲的遗像。一种痛彻心肺的悲痛攫住着我的心,我抱着母亲的遗像,放声痛哭,任由泪水肆意奔流。绝望、无奈的哭声象幽灵一般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着,我的内心充满着对自己的无限痛恨和厌恶。泪眼蒙胧中,母亲仿佛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微笑着,眼中含着责备,似乎在问我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哦,母亲,我可怜的母亲,您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快,您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等到您看到我走出困境的那一天,等到我能真正为您尽孝心的那一天,等到您看到我娶妻生子的那一天……

06

我算不上一个纯粹的文化人,但太半辈子都在做着与文化有关的事情。几十年的职业生涯,我几乎每天都在跟文字打交道。可在母亲离开我的近三十年时间里,我却没有写下一个关于母亲的文字。不是我不想写,而是不知道怎么写,因为我觉得,我就是用尽汉字里所有赞美的文字和悲痛的文字,都无法表达母亲的伟大和苦难,以及我对她老人家永远的愧疚和思念。

母亲一生育有5个孩子,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和我。打我懂事起,大哥就到新钢当工人去了,一年里最多也就能见他一、两次。那时当工人很吃香的,可他偏偏摊上了个“二百五”老婆。这个蛮横无理的无知女人,有事没事的就找母亲吵闹,常常气得母亲半死。大哥也拿她没办法,每次回来,也只能偷偷地塞点钱给母亲。母亲是生二哥时染上的病,无力抚养,就把二哥寄养在同村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没有生养该子,后来就把二哥“窃为己有”了。

大姐的命运和二哥差不多,小小年纪就送到了邻村的一户人家,后来就做了那户人家的儿媳妇。大姐和二哥因为隔得近,时不时也会过来看看母亲,送来些吃用的东西。他们的家境都不是很好,母亲很体恤他们,不让他们花钱,说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二姐是个早产儿,在母亲的腹中长到六个月就急不可耐地爬了出来,一张小脸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大家都担心她难于存活,可她竟顽强地活了下来。我和二姐的感情最为深厚,一是我们年龄相差不大,二是大哥一家人早早的就从我家老屋搬了出去自立门户,只有我和二姐与父母相依为命,时间长了,感情也就深了。二姐小学还没念完就缀学了,到生产队去挣工分,帮着母亲操持家务。因为有了二姐,我几乎不要做什么家务事,就是现在,二姐也老是说我是我们家兄弟姐妹中最“享福”的。当然,我“享福”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书读得好,这似乎就成了我“享福”的资本。

07

1981年初秋的一个下午,躺在病塌上的父亲突然嚷着要吃荷包蛋。父亲已经病了有一阵了,他患的是胃癌,已到晚期了,吃什么吐什么,猛一下听到他要吃东西,母亲高兴得拿着鸡蛋的手都在发抖。这是父亲在人世间吃的最后一顿饭,他吃得很香。没想到这是父亲的回光返照,几分钟后,母亲拿着毛巾去帮父亲擦脸,父亲的眼睛永远闭上了。父亲的离去对母亲的打击是巨大的,在母亲的心里,父亲是一座大山,是她的守护神。母亲常年生病,父亲总是耐心的悉心照料,用独轮车推着母亲去大队卫生所、乡卫生院,不厌其烦。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可“久病床前有孝夫”。

父亲在世时,母亲主要由他照顾,父亲去世后,照顾母亲的担子就落到了二姐的身上。母亲不生病的时候是不需要照顾的,不仅不需要照顾,她还能养活自己,靠的就是那块“自留地”,后来包产到户,村里给我家分了田地,那块“自留地”也额外的给了我们家。母亲在这块面积不足五分之一亩(约100平米)的土地上耕作了几十年,这既是她赖以生存的物质财富,也是她的精神家园。那时二姐早已出嫁了,并且有了孩子,自己家里一大摊子事,每逢母亲生病,二姐就忙得象个陀螺,好在她就嫁在自己村里(同村不同姓),忙完了自己家里的事,

就赶着过来服侍母亲,辛苦得不行。村里人都夸二姐孝顺,说如果不是二姐,母亲怕是早就“上山”了(去世的意思)。

母亲一生穷困,被疾病折磨了大半辈子,但在村里人的眼中,母亲却算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她的两个儿子,都算是有出息,大儿子当工人,小儿子当老师,都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拿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公家饭”。每当村里人说起这些,母亲总是叹着气说:“这都是名义上好听,还不如别人家在家种田的呢。”

母亲是有感而发的。大哥不在母亲身边,家里的事都是他老婆管着,我的这位嫂子大人,别说孝敬母亲,只要她不跟母亲找碴,就算烧高香了。而我呢,就更混蛋,从没让母亲省心过,小时候调皮捣蛋,后来长大了,参加工作了,我又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就让母亲更不省心了。尤其是我的婚姻问题,我总是违背母亲的意念。有一段时间,母亲疯了一样四处托人帮我介绍女朋友,那些女孩子,要么是邻村某位村干部的女儿,要么是在城里干临时工的,要不就是乡镇企业的工人。这些女孩子虽然比普通的农村姑娘优越,但仍然是农村户口。我的美好愿望是找一个吃商品粮、在国营单位工作的女孩子,所以我总是让母亲失望。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村中学教师,家里又一贫如洗,条件确实有限,而我却偏要“不可为而为之”,我的美好愿望自然是被现实击得粉碎。

多年以来,我的婚姻问题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她多么的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能看到我成家立业,可我却未能满足她的心愿,让她满怀遗憾地离开了人世。我深信,母亲弥留之际,最牵挂的人一定是我,她当时肯定是处在一种深深的焦虑之中,担心我找不到老婆,担心我会吃苦……她一定非常非常地希望,这时候我能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聆听她对她最疼爱的儿子的嘱咐和祝福……

08

母亲是永远地离我远去了,却把沉重的思念和痛苦留给了我。这些年来,我一直四处漂泊,但我从未忘记把母亲的遗像带在身边,我到哪里,母亲就跟到哪里。我觉得母亲一直在看着我,我高兴时她高兴,我痛苦时她痛苦。面对母亲的遗像,我心里总会泛起深深的忏悔和歉疚。作为人子,我没能好好的孝敬她老人家,我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和义务。最让我痛心的是,这种歉疚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只有祈求来生还做她的儿子……

我想借冰心老人的一首诗《写给母亲的诗》寄给远在天国的母亲:

母亲,好久以来

就想为你写一首诗

但写了好多次

还是没有写好

母亲,为你写的这首诗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头

不知道该怎样结尾

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就像儿时面对你严厉的巴掌

我不知道是该勇敢接受

还是该选择逃避

母亲,今夜我又想起了你

我决定还是要为你写一首诗

哪怕写得不好

哪怕远在老家的你

永远也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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