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下一个车站
我总觉得车站是一个无比神奇的地方,它就像一个人的命运,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一个人到达一座城市,车站是你的第一程;一个人离开一座城市,车站是你的最后一程。四面八方的空气此刻同聚,就像一个古老的咒语,引导人们相遇。单单车站本身就散发这神秘与苍老,引诱你去靠近,鼓动你去出发。车站是最能发生故事的地方,匆匆几秒却可能改变人生。
我去过许多地方的车站,它们或大或小,或新或老,它们都在我的生活当中留下印记。一个悠闲的午后,一个寒冷的黑夜,我会突然想起它们。它们给我安慰,它们给我遐想,它们给我一些凉薄生活的慰藉。车站真好,它给我机会,我是片刻泥土的王。最近去了很多车站,或者是短暂的停留,或者是长久的凝视。它们并不构成一个完整的系列,但是它们对我来说都很特别。每一个城市的人都必须去到它们,这样各自的人生才具备意义。今天我又想起它们,它们也属于我的人生。
记不清是第几次经过金华站,它属于浙江,靠近江西的边界。从江西去上海,都会经过这里。列车员报站:金华站到了。想要下车,想去看望这座城市。在富饶的浙江,金华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城。但是正因为它的不起眼,便带上了一种特别的韵味,一种边缘的状态。金华金华,谁挥霍了谁的年华。一朝宫阙金粉,昭昭苍狗无它。在这慵懒的小站,我希望刻度可以停下,只剩自我的思考。倚在车窗,仓促写下一首短诗。配上一幅名家的画,感觉还不错。
钱塘下起大雪
在一月的第三十三天
灵隐寺的和尚依旧念经
鸽子日出也没有回来
梅花,不会再开
老道士死了
睡在遥远的晋中古塔上
身边放着一条红围巾
他说这一生很短
我也曾经爱过
诗人寻找王冠
铁轨的尽头却横放太阳
一千年已经过去
你消失在列车的黄昏里
从此彻底丢失回忆
在樟树站换乘时,还剩三个小时发车。欣然起行,用三个小时流荡在街头,寻找一碗炒粉。樟树的老街上,是时光的辉煌啊:四特酒公司、省粮油公司、江西农院......历史是车轮,车轮碾过,剩下不多。理发店的女孩蹲在店门口,抚弄一只瘸腿的狗。汽车开过,尘土飞扬漫漫。荒凉的大街上,没有太阳。樟树火车站,锈迹斑斑。樟树一度非常辉煌,它是赫赫有名的中国药都,它背着很多头衔,它靠近南昌,郊外、拥挤、黝黑、冷漠、苍老.......还是离开的好。樟树的车站送走一位行人,列车从上海驶来,只有一人上车。
从樟树启程,我第一次经历这么真实的春运,终点站是贵阳。车上的行人大都从凯里和贵阳下车,他们都是从贵州出发去上海务工的农人,浙江、江西、湖南、贵州......此种拥挤恰恰说明了贫穷,整个车厢什么都有,水桶、桌椅、被褥......车厢里有着人们日常起居所有的一切。而反观高铁动车车厢,一派安宁祥和。这种拥挤十分不真实,但也只好忍受,但也恰好尚能够忍受,前面就是家乡。坐我旁边的男孩今年十九,穿着一套劣质的小西装,颈脖上刺了纹身,拥有一个杀马特的发型,脚下是原本装满涂料的水桶。他的父辈是农人,他可能还是。压弯的肩膀,粗糙的手掌,黝黑的皮肤,归乡路途的辛劳,彻夜未眠的疲倦,乱糟糟的头发,硕大的玩具,简陋的包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他们等待归家的那一刻已经很久了。这或许是我和他们生命的唯一相遇,在这狭小的车厢,感谢这狭小的车厢。
第二次横穿湖南而过,上一次是从重庆回家,但从未下车。确切地说,我一直在期待湖南,期待长沙,期待凤凰,所以并不想草率。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人,但还好我拥有一个座位,很多务工者只能蹲着、站着挨过这三十几个小时。因为有贵州人,所以旅程一点都不无聊,少数民族的男男女女给了我惊喜。苗族、侗族......单纯、清净。原本的他们并不要求赚多少钱,而只求生活的愉悦,只求享受生活。但外面的世界给了他们很多冲击,他们再无法保持住自己的一份净土,他们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去到中国大都市讨一份财富与疲倦。但是他们依旧比其他人拥有更多的快乐,苗族属于音乐,他们无处不起歌,音乐在他们的生命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即使在狭小的车厢,它们也要拉起调子,这样旅程才不会无聊。生活可能会很苦,但是拥有音乐也就能够继续。不光是苗族少女们自如的音乐,就连苗族人的车厢叫卖也都拥有别致的韵味。对韵调的擅长似乎是一种天生的能力,连车厢的吆喝声都可以成为一种歌谣。歌声并不单纯是歌唱,它更是一种面对生活的乐观。即使一夜站着没睡,但是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她们还是放声大笑、互相嬉戏。我喜欢这种音乐,也喜欢这种面对生活的激情与乐观。这种奔放、这种乐辞是屈原早已显露的,它们响彻在湘黔大地,可惜所剩不多了。
你需要从人群中一眼发现最为特别的那一个,这样才不负时光给予你的缘分。并不仅仅得到,更是给予。在众人的簇拥下,有人会开出花朵。一夜的南行,列车早已穿过湖南省,进入贵州。第一站是凯里,黔东南的首府,黔东南有着贵州最为集中也是最为精彩的景点。遍处是大山,林深存有人家。她问我从哪来,因为我并不像回家,也还没有遭遇工作的摧残。我说江西,她说江苏,两个异乡人相遇在异乡。她说徐州很好,我说苏州也不错。下车简单说声再见,但再也不会见。赣州站的旁边停了另外一辆车,它从哈尔滨开往海口。这车真是浪漫,从北到南,穿过最为漫长的中国。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坐坐。从赣州开往南昌,但是对面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陕西大叔,让我颇为诧异。他来这座赣南的小城市已经十五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每年奔波的西北以北被大叔抛弃了,一个人独自跑来南方的小城生活。我们相遇在这逼仄的车厢,你回家,他也回家。聊了很多很多,工作、生活、经济、旅行,最后却都开始感叹命运,活着活着就再无法改变。先下车的是我,笑着和他说了再见。西安离赣州很远,大叔还要坐很久,祝他顺利。
兜兜转转,最后又飞回了厦门。又是清晨出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厦门车站,十年前它还不是这样。一座特别的城市不应该拥有庸俗的车站,车站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车站见证城市的历史。2019年的厦门火车站着实一般,它一点都不特别,或者说彻底的平庸。纵观全国各地的新式车站,把厦门站放入,你全然无法辨识,一个败笔。但尽管如此,厦门的气候还是给了车站惊喜,气候弥补了它。在冬至的延后,在清晨的白云下,在“秋日”的金黄下,厦门站也很美。厦门没有冬天,十分遗憾,但足够美好。
如今我已经回家,远离了车站,远离了相遇。我曾经拥有的,逐渐消失在人海。尘土飘散在宇宙的狭小角落,可谁都吝啬停下脚步。天空上有柔软的云,土地恰好是秋。面对人生的诸多遗憾,我只好说珍惜。走进下一个车站,笑着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