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腿

父亲的腿

      父亲有一双圆润修长的白腿，腿直直的线条，没有突起的肌肉，从来没有。这不奇怪，出生于1937年的人，从小就在肌饿中长大。他是又瘦又高的读书人，无论天气多热，从不在我们面前穿短裤。我想，可能他也认为自己的一双几乎没有腿毛的又白又直的腿，像女人腿，不敢露出来。

      父亲小时候几乎没有穿过鞋子，他母亲在大饥荒那年饿死，他的父亲在南洋谋生，是年长他八岁的哥哥带着他和妹妹，一起为地主家放牛、割草、做家事挣点剩余饭吃。有一次，地主嫌他捡柴木少，烧饭慢，一生气就把烧红的铁钳抽在他的腿上。这二道深深的疤痕一直印在他的心里面。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我想，这才是他从不穿短裤的原因。

      父亲说共产党好，他可以上小学，而且不用钱。刚开始，他也爱玩，天性嘛。后来，他哥哥看了他的考试成绩后，抽了他一巴掌，说 “你成绩不好，会一辈子给地主欺负，一辈子给地主做牛做马、、、、、、” 哥哥的话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刻在父亲的心里。他摸摸腿上还沒有完全癒合的伤疤，脑门一下子给哥哥打醒了。

      几乎绝望的人发奋苦读，意志力是惊人的。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读书。那个年代一个班就是一个级。他连续五年，年年第一。他以最好的成绩分到惠东的坪山中学，在惠州地区，数一数二的崇雅中学沒有接收他。原因是，他有一位在南洋谋生的父亲。他漂亮的妹妹却被一位下乡的军官看上了，带到省城广州成家，并且参加了工作。由淡水到坪山上学，全程81公里，走路，还赤脚。周一走去学校，周五走回淡水。一年四季，冬天的一双脚肿了、烂了、好了，又肿了、烂了、、、、、、他写了封信给广州的妹妹，问能否给点钱他买双鞋子穿。她妹妹由于种种原因拒绝了，这让他比烂脚更痛在心里。后来，他又参加了一次考试，又是数一数二的成绩上了崇雅线。但又没有接收他，还是把他丢回了坪山中学。就这样父亲赤脚走了三年漫长的求学之路。我想，他的一双没有多余脂肪和肌肉的腿，就是这样练回来的吧。

      三年后父亲以最好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军官学校。那时，初中就能考上中专绝对是学霸级的成绩。但是，面试审批不合格，原因是，他有一位在南洋谋生的父亲。父亲一气之下，把所有的书丢进了淡水河，心中的怨和苦让他学会了抽烟喝酒。他重读一年，又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水产学校。这一次他填志愿选学校，填得小心奕奕。听别人说水产专业好，好多鱼虾吃，而且学生成份关系看得没有那么重，这次“有一位在南洋谋生的父亲” 影响不大。我问父亲，为什么又是北京呢？ 他说，考第一呀当然选北京啦。首都呀，国家领导人都在，当不了军官，看看也好。为什么那么想当军官呢？他说，想让地主看看，他曾经欺負的小孩子，长大了大翻身，多有出息。

      父亲说，他在北京读书期间，他那有一位在南洋谋生的父亲开始寄钱寄牛奶给他。他第一时间买了部凤凰单车，终于不用走远路了。父亲毕业后，他父亲就没有再寄什么了。传过来的消息是他父亲病逝了。

    父亲一直強调，笨鸟先飞，只要比別人多用功就会取得好成绩。曾经我也以此为志当了一年学霸，但最終因为沒有父亲的吃苦精神，松懈了，沒有考上北京里的任何学校。我自责了一些時光。但是父亲那双又白又长的圆润的女人腿，没有遗传给我，这一点更加让我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