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序言抄 作者:孙郁
一
王国维对二十世纪的中国学界而言,是一座高峰。后人谈及其学问,没有不俯首赞叹的。鲁迅在评价王国维的治学时,曾深深被其精深的学识所折服,叹道:“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作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鲁迅一生,很少这样评价过那一位国学大师,这便足以证明王国维在现代学人心目中的位置。
王国维生前,曾手定出版了多种著作(包括译著),其中有《静庵文集》、《法学通讨》、《宋元戏曲考》、《辩学》、《人间词话》、《观堂内外杂文》、《唐写本切韵残卷三种》、《观堂集林》、《经学概论讲仪》、《蒙古史料校注四种》等。其涉猎之广,力度之深,令后人惊叹不已。他以学术为性命,浸淫于几千年的史籍之中,毅力超人,胆识宏大,又参之以西洋哲学,一扫清儒“只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沉闷之气,使国学在他那里放了光辉。
这些学术多有开创意义,是生命与智慧的结晶。郭沫若在《鲁迅与王国维》中说,王国维“对甲骨文的研究、汉晋竹简和封泥的研究,是划时代的工作”,并认为“王先生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这都不是过誉之词。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正当王国维学术处于颠峰状态时,他却投昆明湖自杀,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文化之迷。有人说,他是被人逼迫致死;有人则觉得,乃是殉道于清帝国而绝命。众说之中,唯陈寅恪所言最为中肯,他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盛;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这个说法在见识上确高于他人,是看到了王国维悲剧命运的根本所在。王国维的辉煌与陨落,是近代文化重要的分水岭。自此以后,国学式微,而新文化日新月异。封建帝制下之文化使者的悲欢荣辱,在王国维身上,体现得丰沛淋漓。
二
一八七七年十二月三日,王国维诞生于浙江海宁州城。初名国祯,取名静庵,号观堂。他七岁入私塾读书,十六岁入“州学”,二十二岁去上海,先在《时务报》任职员,后在罗振玉创办的“东文学社”学习日文、英文。此间他开始接触康德、叔本华、尼采学说,对西方诸国的逻辑学、心理学、美学等发生了兴趣。那时戊戌政变已经爆发,西学在上海已成长足发展之势。他在这时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观,对西学和汉学开始有了较为独立的思想意识。不久他又在罗振玉的支助下,赴日本留学。由于他先天体弱,又不谙所学物理、数学,不久便又回到国内。他先后到南通、苏州等地教书,后来又替罗振玉编《教育世界》杂志。他这一时期写的诗文,受康德、叔本华、尼采的影响,情绪多低回悲哀之调,《人间词》中所书写己身感伤之音不绝于耳。在二十六岁左右,他忽然对哲学发生了兴趣,但并不像章太炎、梁启超、鲁迅那样,把哲学看成解救中国社会的思想武器,而是将其当成人生哲学看。他在自述中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则决定从事于哲学。”他特别看重康德的知识论、叔本华的意志说、尼采的超人意识。在王国维那儿,这些哲人的人生情怀,更多的是具有益志移情的作用。他对这些人的接受,是以纯学理和情趣为出发点的,没有多少社会功利主义。可以说,他是近代最深味康德哲学的人,这对他后来的治学影响很大,其思维空间不同于别人,大概是受康德启发的缘故。康德告诉他知识论、先验认知的形式问题,叔本华和尼采则使他懂得了人性的意义。在理性和情感诸层面,他都受到了西方哲学家的影响。在西学东渐之中,他未将此种学说,与反省中国国民性和文化批判联系起来,反而用于汉文化建没。他到日本时,面对日益高涨的排满情绪,却生出无数的怨恨和不解之情。像章太炎、黄侃这一类学问家,在日本是积极参予反清活动的,而王氏却被在日本的留学生的义举所吓坏,叹道:“诸生骛于血气,结党奔走,如燎方扬,不可遏止。料其将来,贤者以殒其身,不肖者以便其私。万一果发难,国是不可问矣!”从其学术活动的一开始,他就有别于同盟会、光复会诸人,属于“为学术而学术”、“为学问而学问”的人。他后来依附清帝国,成为逊帝溥仪的遗民,是有其精神基础的。
但王国维不属于职业哲学家,他一生对学问,常随兴趣转移而转移。搞了一段哲学后,又觉文学在情趣上比哲学浓厚,故又钟情于诗词戏曲,后来对甲骨文、史学产生兴趣,又移情于故纸堆中,成为一代国学大师。由哲学而文学而史学,他在方方面面均有建树,他的智慧便驻足于这种时空的转移之间。其中《人间词话》、《曲录》、《宋元戏曲史》、《宋代金文著录表》、《观堂集林》等,均可谓体大思精,称得上皇皇巨制。
三
王国维的著作多为精英文本,那些关于甲骨文和蒙古文化之类的考据文章,后人很少有问津者,但他的不朽价值,却留在这些鲜为人知的文字里。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赞扬他说: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先修之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然祥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王先公考》及《鬼方、昆吾、俨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立旧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几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元朝秘史之主因赤尔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此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固然有异同,所用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经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书所以为吾国近学术界重要之产物也。
陈寅恪一生,很少这样高度赞佩过别人,独对王国维这样推崇,这不仅是学理上的原因,也有人格与心灵上的某种呼应。王国维在学问上的超拔,多是他的文化境界使然。我们在读他的书所以还那么敬佩不已,其认知方式的不俗,大概是不能排除的一个因素。中国的学问经过顾炎武、戴震、程瑶田、钱大昕、汪中、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又经过章太炎、王国维而得到更新的发展。王国维的贡献在于,他世承了旧学优秀传统,又参之于西洋实证哲学,以多方位、多角度、多学科知识,论证一种问题。把孤立的事物,丰富化和多维化地加以研究,既有分类,又有综合,既有考据,又有玄想。看王国维的文章,真是笼天地于一体,览古今于一瞬。不走偏激之路,不故作惊人之态,复杂的历史之网与文化之网,在他的笔下被简化和本质化了。
四
王国维最广为流传的著作,且名气最大者,是《人间词话》。他的人生情趣和艺术哲学,差不多都驻足在《人间词话》之中,那天才的语性、深刻的哲理,对后来文学理论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诗话与词话,在唐宋以后大兴,出了众多的理论高手。《诗式》、《诗品》、《沧浪诗话》等,是中国古人议论诗词的妙文。旧文化传统中,对艺术的解释多有禅味,以理性直觉参禅悟道,那是中国文化特有的灵性。这在域外诸国是很少见到的。古人用“雄浑”、“冲淡”、“纤浓”、“沉着”、“高古”、“典雅”、“洗练”、“清奇”、“豪放”、“超逸”等概念描述艺术的形态和境界,可说是找到了东方人特有的让知范畴。唐宋以来的批评家在此领域的贡献,可以说是人卓著的。但到了清代,众学人每每论诗,似乎总摆脱不了古人的影子,好像已难翻出新意了。所以看袁枚、纪晓岚等人关于诗的论述,至多只是看到一点奇语,但在理性的深度上,难以超出古人,故文辞也显得老朽。那是已熟透了的文明,要在此中翻出新调来,恐已很难了。
王国维的出现,使文人的艺术理论终于有了新的变化,开始有了不同于古人看问题的视角。因为有康德、叔本华诸西哲精神做支柱,加之优良的体悟、精湛的国学功底,于是词话在他手中便有了丰富和发展。
《人间词话》在一九O九年完成,最先发表于《国粹学报》四十七至五十期。写作《人间词话》,王国维正值三十岁左右年纪,精力旺盛,文采斐然,且行文透出深厚、老到的韵致。文章简练,通达,多旷世奇音,令同代学人惊异。旧诗词至晚清,已入衰境,而独王国维以哲人的目光和诗人的悟性,在诗风日衰的近代,对旧文艺发出了深切的心灵呼应,且道前人未道之言,梳理了诗词的历史,在理性境界上别开一面,其大家风范在此表现的淋漓尽致。
王国维对词的感触、咀嚼很深,可以说入乎其内。但又跳将出来,以别样的目光反观词林,便有了洋洋大观的气势。《人间词话》最高明的地方,是把西洋哲学融化于东方文化的情韵里,其言辞流动着东西方理论深切的东西。如主观诗人和客观诗人之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之分,隔与不隔之分,写境与造境之分,诗人之境与常人之境之分,都切中要理。前人虽对诗词早有精妙的评说,但往往评得朦朦胧胧,不明晰。但王氏却一语道破,读了让人幡然醒悟,觉得所言极是。例如对有我之境和元我之境的分析,王国维从人的主体角度,多方位审视作品,这便自然而然地生出新的思想来。他试图从多维的时空,用正反两个方位,来论述词的艺术,可以说是二分法的巧妙应用。二分法的存在,在他那里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他发现了中国艺术之中某些互为影响的因素,也看到了构成优秀作品的重要心理机制。这一点很不简单,《人间词话》的闪光之处,便呈现在这里。
他品评古人,只言片语间,便把特征画出,且道出内在的隐秘,有指点风流的巨匠之风。因为知道二分法的妙处,在认知的层面里灌注有形而上学的内核,所以文章洒脱隽永,奇语连篇。王氏既注意文学的外部规律,又看重其内在的规范,不像旧词话家那样单一。他谈唐诗宋词的盛衰时说:“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健也。”谈文体兴替的规律时又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俗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出新意故循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王氏的论说,洋洋大气,可说一语道破天机,对文学的流变根源多有体悟。而在对词人的内在禀赋的把握上,也多有新奇的发现,阐述之新,令人刮目。如对词人的宇宙观的认识:“诗人对宇笛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虽片言只语,但点明内蕴,道前人所未道,深意在焉。旧词话在他的手中,变得更为厚重了。
王国维是一个深谙词的内在规范的人。他写优秀词人的评论,重于神,轻于貌,取其质,弃其形。他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这见解是很中肯的,他因此而特别提出了“境界”说。好的作品,所以沁人心脾,不在于辞采,不在于调式,而在于内在的韵致,即所谓“境界”。“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调”。“境界”是什么?王国维没有细细点明,但看他对超乎象外,又尽得其中的词的赏识,便可知其美学思想很有点禅的味道。他喜欢陶渊明、李白、李煜、苏东坡,所言多切中根本,看到了艺术之美在于人的心性之美这个道理。这就排斥了事功,排斥了理性主义,而带上了唯美的色彩。旧时文人品评诗词,多用气韵、风骨等字眼,而王氏独以“境界”二字喻之,是有其深意的。他说:“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耳目,不若鄙人指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他从历代词人的优劣中,悟出了心性自然和修练之功的意义。不管是大境界还是小境界,只要把人的精神自然而优雅地点染出来,便属佳品。旧的词已汗牛充栋,但其内在特征,人们还很少以理性之尺思忖过。王氏在大量实例基础上,以哲人目光审视诸物,其文字常生出巍然大气。如引用尼采学说,云:“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把李后主的价值,看成血写成的,所言颇有新意。王氏看到了艺术乃人的精神深层文化隐喻,他从悲剧人生的角度看艺术,深味作品的境界与人生无奈间的关系,对感伤的词句犹为赞佩。这当他的哲学观多有联系。他斥责假情假义的文学,主张信灵与真的文艺,都是有分量的文字。《人间词话》道出了词之优劣的根源,其所言为读书悟道之语,品评细致,言理简洁不是深解艺术情趣者,是难以为之的。
王氏写词的规律,其实乃人生自由意志的另一种表达而已。他强调主客观的统一,也注意到了自然无伪的自由境地。他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不矫揉妆之态。以其所见者深,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王氏看重阔大的情思,秀美的境界,既喜旷达之词,又爱优美之文,艺术风格不是于一尊,只要自由无伪天然成趣,均引为可赞可赏之作。看《人间词话》便可觉出,他是个真性情的人物。文章疏雅散淡,如僧人妙语,尺幅之间,多变幻之气象。以近代人之目光审视客体,从容自若,风范不俗,确是人间难得的文字。但因为受传统诗话影响颇重,有些表达并不清晰,也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之弊,用古文来写词话,终不免以词论词,以境喻境,在逻辑上缺少了确切性,由于有些概念的不规范,有时也犯了含糊之病。如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划分,界定的并不严格,因而也就使说服力打了折扣。但他极高的悟性,对艺术的把握,以及文字的句句真诚,像他的人一样,率性而出,足见多年来人们喜爱《人间词话》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