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俗事12-问题

章疯子说，路太长，怕自己走不完。

在夜色弥漫开来之后，从院子里走进屋里。屋不大，却有一处歇脚、安息的方寸之地。客厅坏掉的灯泡，总说换，总说换，早晨起来完全忘记，晚上睡觉前才想起来。

他想起他爹对他的说的话，这鬼子进了城，不怕，这灾荒年来了，不怕，可身体偻了，腰弯了，却怕了，怕今天上床脱了鞋，天一亮，却穿不上了。所以他爹每天上床前，都叮嘱他要把鞋放好，要把衣服叠好。

他爹跟他说，要是断了气，一定趁着身子热，赶紧给他换衣服，他那套寿衣就放在脚底柜里，一年一套，都在里面放着，越是合身的越在紧上面，人越来越瘦，应该都能穿，一定在穿之前，先比比，看哪套显得他精神。他爹说，路要走完的时候，就到了终点，已经过去的人，会等着他，他不能穿着太寒碜，让人笑话。

他对他爹说，爹，您睡吧，别想那么多。您身体硬朗的很，别总说丧气话。

他爹说，等你到了我这个时候，你就明白了，身体里有块表，他走得快，还是走得慢，还是快停了，能感觉到。老话不是说吗，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都有命数的。对了，今年过了年，那口棺木，我让你帮我再刷道黑漆，你没耽搁吧。

看着章疯子点头，他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爹接着说，入土为安，落叶归根，咱是跟土地打了几辈子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掉到地里摔八瓣，种出庄稼养活人，辛劳一辈子，想着百年之后，面朝蓝天，背靠黄土，终于能闭上眼，好好歇一歇，睡一觉，就觉得踏实。

他爹将右手摊开，回了几下手指，将章疯子招呼到脸庞，低声说，话虽这么说，你爹也怕死，为啥呢，应该知道自己闭上眼，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了，活了一辈子，很多事情也没想明白，想继续想，老天不给日子了，自己也懒得去想。

解脱归解脱，也算逃脱吧。村里念经化缘的和尚说，看破尘世，才能脱离六道轮回啥的话，听不懂，山神庙庙里有画，看得明白，就是一生判善恶，阎王定来世，都是命。如果能选，我得跟阎王爷说，不做人了，太累…

章疯子对他爹说，爹，你快睡吧，今晚上喝了点酒，话还多了。说着，起身，走出了里屋。

章疯子后来对二狗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晚上没有好好听他爹把话说完，没有多陪他说说话，如果能时光倒流，他一定会稳稳地坐在窗前，听着他爹不停地絮叨着，从天黑，到窗外蒙蒙亮。

那可能是一个普通的一天，却是他爹再也睁不开眼的“明天”。

章疯子自言自语，说，人真的是怕死的。曾经那晚，他爹跟他说了那么多的话，心里还是怕。

人，为什么会怕死呢。

如今这个问题，他只能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