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瓜往事
卖瓜往事
一
那年我还是个初中生。暑假里，叔叔要我跟他到18里外的八义集卖瓜，说只要跟去就可以喝粥泡油条，这个条件对于我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我岂有不答应之理？
叔叔要我去的主要意图：一是我可以在去的路上帮他推车、陪他说话，二是在卖瓜时我能帮着收钱、看摊。我的私念则是：除了能吃点好的，顺便还可以弄点零钱花，同时又长了见识。即便累点也值了。
要去就不能睡懒觉了，一大早就得出发，否则就不能在天明之前赶到地方。叔叔喊我起来的时候，天正黑着。夜里下了雨，好在不大，刚刚湿了地面。我睡眼惺忪地走到大门口，叔叔拉动装满西瓜的平板车，说声：咱走！
叔叔在前面拉，我弓着腰在后面推着。真静，走出村子，我有些害怕。路，隐约可见；两旁的庄稼全都笼罩在黑暗中。出声的只有转动的车轴和我们爷儿俩的呼吸，偶尔会听到两侧沟渠的流水声。叔叔说：咱得快点，去晚了就占不到好位了。路是土路，有些滑，我们不时会打个趔趄，弄出点小惊吓。
经过那些陌生的村庄时，附近人家的狗便被惊动，有脾气大点的狗就跟在我们后面狂叫，搞得全村的狗也都跟着瞎汪汪，像终于发现了敌情似的。叔叔忍不住骂了一句：再叫，打死你们这些狗R的！
穿过了一个村子，走上了一条田间小道。小道被夹在一片广阔的玉米田之间。玉米长势正旺，风吹黍叶响，似有无数人隐藏其间，准备随时出击。我的心有点发毛，总觉得暗处有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凉，脚步也显得轻飘起来。叔叔大概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他哼起小曲为我壮胆。路不好走，叔叔口中的曲子便时断时续。
在一座小桥前，叔叔停下了脚步。放稳车子后，叔叔先到小桥上观察一下。小桥是石板桥，窄窄的，两边没有护栏，刚巧能容一辆平板车通过。回到车前，叔叔对我说：这桥比较危险，咱们得小心，你推车不能太用劲。我们小心翼翼地上了桥，到中间时，叔叔脚下一滑，车子险些坠落河中，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天渐渐地亮了，四周的景物也逐渐地清晰起来。路上也开始有了行人，他们或步行、或骑着自行车，一律的行色匆匆。
看到那个村口的商店时，叔叔说：马上就要到地方了。
二
在瓜市，比我们先到的卖瓜者已有很多。我们寻了一个相对合适的地方停了下来。叔叔用毛巾擦了把脸，又抬头看了看天，对临摊的那位卖瓜老汉说：看起来今天还行。老汉应道：哎，就看老天了。
我最关心的是粥和油条。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瓜市门口的那个早点摊。一些人正在喝粥泡油条，我仿佛闻到了粥和油条的香味，同时悄悄地咽了咽口水。
叔叔当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着问我：饿了？接着又用诱惑的语气说：咱去！
内心早已迫不及待的我激动地点了几下头。
叔叔要了两碗粥、六根油条、两个烧饼，花了将近一元钱。粥是乳白的、油条是金黄的，我的食欲被瞬间勾了起来。将油条撕成小段泡进粥里，油条变软，变胖，变成白色里的金色诱惑。我一边享受，一边在内心感慨：这可比家里的稀饭咸菜强多了啊！呵呵，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少年的我被喝粥泡油条的生活深深触动了。
三
太阳升起来了，赶集的人多起来了，我坐在瓜车旁，一边看着过往的人群，一边回味着粥和油条的味道。叔叔盯着每一个经过我们瓜摊的人，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有人驻足，蹲下，边敲打西瓜边问：包熟不？叔叔说：包熟。又问：包甜不？叔叔说：包甜。那人犹豫了一下，走了。叔叔拿着秤，看那人走远，有些失望。
又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她斜着眼睛问叔叔：西瓜怎么卖？叔叔答：一毛三一斤。那女的夸张地说：哪有这么贵的？那边人家才卖一毛呢？叔叔说那你去买一毛的吧。妇女又问：一毛一卖不？叔叔摇摇头。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一毛二成交。妇女选的是一个中等的瓜，付钱时还在不停地叨咕：哪有这么贵的。
太阳逐渐升高，气温迅速上升。放眼整个市场，人声吵杂，热浪浮动。毒烈的阳光下，我和叔叔赤头晒着，汗水止不住的流。没人买瓜时，我就钻进平板车下面避暑。有人买瓜，我就出来收钱。
买瓜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我们的瓜摊前挤着一堆人。我发现一个光头的中年男子混在人堆中，不问价，只是蹲着左看右瞧。就在叔叔忙着称瓜的时候，他突然拿起一个大个的西瓜就要溜走。我用胳膊碰了一下叔叔，提醒有人偷瓜。叔叔会意，冲那没走多远的偷瓜贼大喊一声：你怎么偷瓜？偷瓜贼回过头狠狠地瞪叔叔一眼：谁说我偷瓜的？这瓜明明是我自己买的！叔叔说：你当我不知道？想吃瓜送你一个都行，你不能这样拿瓜就走！
偷瓜贼竟然凶了起来，回到我们的瓜摊前：你诬赖我偷你的瓜，我跟你不拉倒，今天谁再来买你的瓜，我揍死他个龟孙！说完，就把瓜放在脚下，蛮横地驱赶哪些买瓜的。叔叔被激怒了，大骂那人是强盗，那家伙立即就要对叔叔动手。我拉一下叔叔，让他别和那无赖较真了，周围的人也都说：算了，算了，不就一个瓜的事吗？别把事闹大了。叔叔无奈，只好作罢，让那人走了。
过后，临摊的老汉说：那家伙就是个混街鬼，偷鸡摸狗啥事都干，又蛮不讲理，街上的邻居都不愿意惹他，家里装有好几盏200瓦的灯泡，却从不交电费，大队干部都拿他没办法。
瓜没卖出几个，竟弄出一肚子气。就在叔叔阴沉着脸的时候，天也跟着变了。不知什么时候天边涌上的一大团乌云，转瞬间就把太阳遮住了。天一阴，卖瓜的人们都开始抱怨起来。看着大家的表现，我突然想起了在学校读过的《卖炭翁》一诗中的那句“心忧炭贱愿天寒”，此时应是“心忧瓜贱愿天热”了。
乌云盖满天空，风就起来了。凉爽了，这凉爽让卖瓜者的心也凉了。不久，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砸出满市场的匆忙和杂乱。为了避雨，我们将瓜车拉到附近的一家商店前，站在走廊里等天晴。
等候的结果是：雨住了，天没晴。直到下午，依然是凉爽的天。老天使个小性，我们便没法完成卖瓜任务了。傍晚时分，叔叔无奈地望着车上的西瓜，对我说：今天咱们不能回去了，那么远的路，回去明天还得来。
四
那个晚上，我们最终没有回家，简单地吃点饭后就在税务所门前的那个水泥板支起来的摊点上睡觉了。幸好夜里有风，我们基本没受到蚊子的叮咬。
也许是睡得太死，夜里我们的瓜被人偷了竟没有感知。天明后，叔叔发现瓜少了几个，心疼之余，连声咒骂偷瓜者。骂了一会，叔叔像突然明白什么似的说：一定是税务所的人偷的，昨天晚上我听到有几个人在里面打牌。
听了叔叔的话，我就走到税务所门口，向院子里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东南墙角有一堆丢弃的西瓜皮。
回到摊前，我跟叔叔说了看到的情况，叔叔叹口气道：税务所的人偷的，咱能把人家怎么样？算了吧！
早饭还是喝粥泡油条，但我却没吃出昨天那样的味道。
天气仍不理想，厚重的云依然积在天上。瓜，自然还不好卖。快到中午时，一车瓜还没卖出一半。为了尽快把瓜卖完，叔叔对我说：我把瓜切成块，你端着到街里卖吧？我问：多少钱一块呢？叔叔说：一毛，最少不能低于八分。叔叔拿起一块大点的西瓜，切成大小基本相等的几块，然后摆在一块三合板上。
我端起西瓜向大街上走去，那里人多。第一次这样在街上卖东西，我有点难为情，不敢吆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有人问：学生，瓜是卖的吗？我点点头。人家又问：多少钱一块啊？我答一毛。还有人提醒我要边走便吆喝，否则别人不知我干什么的。我想尝试喊喊，就终于没能鼓起勇气喊出口。
遇到一群年轻人，他们岁数都比我大，所以冲我喊：小孩，西瓜怎么卖？我看到他们嬉皮笑脸的样子，有点害怕，就怯怯地答：一块瓜一毛。其中一人问：五分卖吗？我说至少七分。又有一人问：甜吧，瓜？我说甜。几个人就各拿了一块吃了。一人吃完，却说不甜，另几人就连声附和着说不甜。我说甜的，我们家种的瓜没有不甜的。一个家伙坏坏地说：我怎么吃了，就没觉得甜呢？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骗人了呢？其他人就都笑了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又听到他们说：不甜就不能卖七分了吧？最多给五分，好在我们讲究，不然一分都不给你！我再想争辩，那个高个子拍了一下我的头。我怕这几个“街滑子”打我，只好委屈地接受了五分的瓜价。
又断断续续地遇到几个顾客，总算把手里的瓜卖完了，但价钱却没达到叔叔的期望值。回去交差时，我有点愧疚和沮丧。叔叔没有责备我，安慰我说：卖了就好！
下午的时候，终于碰到了一个“大户”，他提着蛇皮口袋过来的，声称单位有活动，要买两口袋西瓜。因为量大，那人要叔叔把瓜价降到九分。天已不早了，叔叔没再怎么坚持，九分一斤，一咬牙，卖了！
被挑剩的西瓜都是些看不上眼的了，叔叔说：这剩下的瓜更不好卖了，留着咱回去自己吃。今天就这样吧，回家！
叔叔说出“回家”两个字时，我内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轻松。
走到街里，叔叔进书店给我买了两本学习辅导用书。他把那两本书递到我手上，一脸认真地对我说：咱一定得好好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