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潇洒高大，工作忙碌，不怒自威，无所不知。
高大，是因为厨房挂着的那盏灯泡，五六岁的我曾几次偷偷踩上小凳子想摸一摸却总也够不着，但父亲每每经过，总得低低头弯弯腰，不然，灯泡就会被他的头撞得来回摇摆好一阵子。
忙碌，是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很少在家，六届三中全会之后更是经常出门。而每次回来没几天，就又出门去了。我很希望父亲天天在家，但又更希望他多出门。因为，只要他出门一段时间，家里就会多一些邻居没有的稀罕物：收音机，电唱机，缝纫机，照相机，自行车，大挂钟，会滴答响的手表……当然，还能吃上一些没见过的美味食品，听到一些小伙伴从来都不会提起的新地名，还有新的交通工具——火车。火车？是烧着火的车吗？那得多危险啊！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没问，父亲也没说。
威严，是居于父亲不苟言笑，且说一不二。家中兄姊较多，难免淘气贪玩，有时也会因为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事而哈哈大笑。每每这时，父亲在一旁总会皱皱眉，威严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嗯——”，或者来个短句：“无谱！”我们就会转移阵地再笑再闹，边闹边学着父亲的口吻说上一句：“无谱！”
日常，父亲爱烟也好酒，几乎达到了无酒不食的程度，“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则是他常挂嘴边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缺衣少食，父亲的专属下酒菜常常是一小碟炒花生米，是颗数能数得清的那种。一家人饭毕，就坐在在桌边闲聊，父亲呢，边喝酒边听——我话少，轻易不开口，倒是把父亲喝酒的样子牢牢记住了，家中无人时，我也曾拿水杯学老父喝酒。看，灯下桌边，父亲端起酒杯，轻呷一小口，在唇齿间充分停留后，再慢慢咽下去，随着咽下的动作还有他微蹙的眉心，紧接着是微咧的嘴发出长长的“咝——”。“咝”声止，眉心舒，老父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夹起一颗花生米，抛进嘴里，“咔哒”一声后，父亲总是一下一下地细细咀嚼，直到细小的“咔哒”声都消失后才慢慢咽下。我看呆了，嘴里的两排牙齿也悄悄跟着老父无声地咬合，在记忆中感受炒花生的迷人香气。但父亲的威严加上自己偏内向，我从不敢伸出筷子，也从不敢说：“给我一颗。”
有一次，父亲听得众兄姊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起劲，却见我一旁怯怯的不言不语，于是发话：“都停下，让小屿也说几句。”桌边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我，等我开口。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又急又羞还怕，干脆“哇”地哭起来了。父亲哈哈大笑，抱过我：“不哭不哭，来颗花生。”含着眼泪咬碎了花生米，居然一点儿都不好吃。自此，再也不惦记。
渊博，是父亲在家，总是在我们喧闹不休母亲忙碌不停时，他独坐灯下，手捧一本旧书，静静地看。时而皱皱眉，时而抿抿嘴，时而手指扣扣桌面轻轻摇晃头部，有时，还会哈哈一笑，然后招呼我们：“过来过来，都过来，给你们讲个故事！”老父讲的故事，很少重复，又总能让我们爆出一阵阵满足的大笑。不像母亲，一个“黑猩猩假扮外婆”的故事能讲了又讲。
有时，老父会讲古代的人和事，什么秦始皇、汉武帝、东方朔、诸葛亮、唐太宗、武则天等等。有时，老父会讲一些不是中国的故事，我半懂半不懂，也无法想象：怎么会有另外一个国家呢？在哪里呢？那里的人讲什么话呢？吃些什么呢？当然，我更喜欢听老父讲一些与中国古诗词有关的故事。
印象中，父亲讲的故事总是“智慧秀才巧治万恶财主”的主题居多，而这样的主题总是带着一副春联或是一首诗，听得我如痴如醉，也就跟着记住了故事，记住了春联和诗歌——
话说古代，有一恶霸，花钱给自己和儿子买了官职，除夕请人写了春联贴于大门炫耀：父进士，子进士，父子同进士；妻夫人，媳夫人，妻媳同夫人。有一刚正不阿的秀才看到，半夜带着笔墨悄悄改了：父进土，子进土，父子同进土；妻失夫，媳失夫，妻媳同失夫。次日，恶霸起来，看到春联被改，父子俩居然气得一命呜呼。
又说一个乡间财主，仗着自己家大业大，总是欺压乡邻。过年请秀才帮写春联，祈福自己来年五谷丰登，生意兴隆。秀才略一思索，提笔就写：养猪大如山老鼠只只死，酿酒坛坛好做醋缸缸酸。财主一看，眉开眼笑：“好好好，猪肥无鼠灾，酒好醋也好，好意头！”哪知，乡邻看见，皆掩嘴偷笑。财主心生疑惑，请人解读，方知被秀才摆了一道：养猪大如山老鼠，只只死；酿酒坛坛好做醋，缸缸酸。
也说老师斗坏财主的故事。一财主家财万贯，奈何儿子愚钝无比，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偏偏财主总是怪罪老师教导无方，不但不付薪酬还将老师斥责一通后驱逐回家。有一天，财主家里来了个不请自到的老师，说能教财主儿子诗词歌赋，且待遇要求极低。财主喜出忘外，口说无凭，要求老师立下字据。老师潇洒挥毫：无金银也可无鱼肉也可。晚餐时间到，财主让人给老师端来了青菜和豆腐。老师不干，说财主欺负人，双方起了争执，于是见官。财主恶人先告状，并呈上了老师亲笔字据。哪知老师不慌不忙，朗声念出字据：“无金，银也可；无鱼，肉也可。”并对县太爷说分明是财主仗势欺人。碰巧县太爷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判财主有罪，赔偿老师白银百两。老师却也不贪，将银两悉数分给被财主欺负的一众老师。
…………
这些故事，在我成为一名小学语文教师之后，每每遇到对联知识或遇到汉字故事，必定是要拿出来与孩子们分享的。每次讲起，我总能从猴娃们亮晶晶的眼神中找到自己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的影子。老父曾为学校教员，文革时期被免，家中各种藏书也多被抄走。文革后，老父可重返岗位。但也许是曾经四处躲藏的日子把父亲从教的热血浇冷了，又也许是小知识分子的清高让他端着架子，总之，父亲没有重拾教鞭。而今，从小立志当律师的我已经坚守教育战线27年，到底是老父的无心插柳还是冥冥之中神的指引，不得而知。
当然，在我看来，老父的渊博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又令我崇拜着迷的是他自创自笔的春联——年年一样的祈福主题却又年年添加新意，对联中总是巧妙收进家人一年努力奋斗的痕迹：修了新屋的，添了家具电器的，大姐考上重点院校的，等等，都被老父一一写进春联之中。印象最深的，当属我小学三年级时参加作文大赛获第一名，那年除夕起，老父把厅堂的位置一整年都留给了我：中间贴着奖状，两边是他亲笔写的忽略了平仄对仗的春联——
海选优文行众赛，屿上荣居第一名。（海屿是我的名儿）
我虽然少言少语，表面波澜不惊，但却心潮澎湃了一整年，家中无人之时，我甚至悄悄爬上椅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顺着笔画摸了又摸。课堂上，再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神。
一晃眼，父亲已年逾古稀渐入耄耋之年，加上糖尿病困扰三十多年，很多人很多事，他已经渐渐遗忘。每次见我，只会满脸堆笑：“给我买包烟嘛。”有时刚刚藏起收到的烟（生病后老父的烟酒被大姐严格管控），又笑容满面对我说：“给我买包烟嘛。”
年前，小妹发来一张照片，是老父晒太阳的背影照，老态尽显，潇洒不再。
老父背影照
我心一酸，随笔写下几行字：
小时候，这个背影——
有时在灯下静静看书
偶尔会教我们念：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过一会儿又会说：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有时在厨房煎炸美食
挑小块的吹几下后
送进早已张开的几张小嘴
……
印象中
饭后总是不时有惊喜
老父客厅喊：“谁要我抱？快来喽！”
我和小妹闻声扔下筷子冲出厨房
总是小妹跑得快抢先跃上膝头
老父哈哈大笑：
“胖嘟嘟，胖嘟嘟！
八十几斤呢，谁抱得动？
我抱姐姐喽！”
言毕，
把我抱上另一边膝头。
时间，都去哪儿了？
2020年父亲节来临之际，老父又该念叨着找子女们买一包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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