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短暂的一份工作：5天半幼儿园老师

此刻是2015年9月14日下午2点50，大约3个小时前，我以口头和短信的形式辞职并解释了辞职原因，离开了工作一周的幼儿园。跟门房阿姨说我请假有事，让她帮我开门，走出的那一刻，有些五味杂陈。17年前，我以幼儿园毕业生的身份离开；这次的工作时间，5天半。

这短暂的5天半里，内心数不清挣扎了挣扎了多少次，第一天过完，我就知道没法做满一个学期了。之后在2个月，1个月，做完这一周，做完这一天之间反复徘徊，出现这个半天，有些出乎意料。但决定的那一刻，非常平静。

就是那个叫上官的女孩，交上去的拼音作业，把虚线格子也连起来了，被新来的老师责骂『又在本子上乱写乱画』和勒令擦去重写。这时已接近饭点，只有几个人没交作业了，班主任老师也吩咐过我，让我把没写完的孩子拎到外面写。看着上官慧琳奋力又小心地擦横线，我俯下身，告诉她，老师说虚线也要描是指拼音字母，格子本身不用，这次就不用擦了，以后注意一点。然后把她的练习册收去，跟新来的老师又如是解释一番，她确实不是有意乱写乱画。

新来的老师并不接受，说『她就是喜欢乱写乱画，上课又不听，黑板上画的就是虚线』。我遂不与她争论什么，只是默默把刚才收的其他几本『没做完』的作业放在那一堆里，有的被打回忘标声调，有的写了a和o还没写e，有的范例那行没有描红。我没有听老师的，一个都没有拎出来。有些本来就不是问题，有些可以下次写嘛，吃饭要紧。

他们只是5岁左右的小孩，不用这么严格吧，只是因为写得比其他人慢，就要拎出来挤在饭桌写，过一会饭打来了，他们就或蹲或跪地上，趴在小凳子上写。其他人先写完，饭还没端上桌，他们便可以享受欢乐时光，也是一天里孩子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光，『猫和老鼠』。写得慢的那一堆，5岁左右的小孩，没有多少自制力，有个忍不住抬头喵几眼动画片低头写几个字，有个急得哭起来，有个闷声不吭把作业本封面撕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和警告，『你是不是要我给你妈妈打电话』，『谁不写完谁不准吃饭』。不过吃饭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我有些不明白，『谁再给我说话，我让他吃2碗。谁还在说话，我让他吃3碗』。

这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而且差不多每一天都会发生，因为一群人里永远又写得快的和写得慢的，那些写得慢的，总是免不了被催促，催促，不停地催促。从幼儿园起，吃饭被催促，入睡被催促，上厕所被催促，喝水被催促，抄写拼音数字被催促，慢一步被催促，慢两步被拎出来晾在一边，慢三步就有不同程度的言语暴力和体罚了。

这让我想起不久前BBC的纪录片，『我们的孩子足够坚强吗？中式学校』，里面有个场景是，一群十四五岁的英国少年听说体育要800米测试，要一个个冲过终点记录成绩，感到非常害怕。最后一个跑完的胖胖男孩，他哭了。还有一个成绩很好表现优秀的女孩，个子较小巧，正式的体育考试，三项考到一半放弃了。他们在应对采访时，表示不习惯这样竞争，压力太大。竞争无处不在，只是我们的格外残酷。

今天早上有个孙姓女孩，在楼下哭着不肯上学。她母亲越是拉她，她越是挣脱，一路跑到校门口，直到铁门拦住她的去路。她抓着铁门挣扎，我听不到，但看得到她确是在哭，透过窗户还望见她母亲也正望向我们，应该是希望老师能过去把她拉进教室。她们在楼下拉扯时，我便听见她母亲说，『叫黄老师下来』。我没作声，一来，黄老师未必高兴放下手头事情下楼去，二来，我想哭闹还是母女之间商量解决掉比较好，而不是由老师硬生生把她们分开。后来她母亲似乎拿她没办法了，黄老师还是派了老师下去接，新来的段老师去了老半天没动静，黄老师又让更有经验的刘老师去。不知道刘老师说了什么话，用了什么办法，小姑娘回来了，还抽泣着说，要跟刘老师一起坐。

上周四，她哭着要妈妈时，我承诺她妈妈参加完活动，一定带她去找妈妈时，她也是背着书包到处转，做了我半个小时的小尾巴。母亲是孩子的天空，当他失去天空的庇护无助哭泣时，我希望做一把保护伞，给他安慰，给他鼓励，给他等到天空的勇气。

在幼儿园当老师，一日十分漫长，早上7点10分要到，下午5点40差不多才能离开。上周五，一个孩子等到近6点才被接走，因为爸爸以为妈妈来接，妈妈以为爸爸来接，妈妈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赶紧拨给爸爸，爸爸匆匆赶来说着抱歉。早上从7点10分到8点半就是等孩子来，下午4点30到5点40等孩子接走。一个班级至少需要2个老师，通常是3个老师来维护日常。比如接送时间，一个在门口接待家长，一个往返于教室和校车停车的地方，还有一个在教室里维持秩序，不要让小孩打架之类。中午的午休，对老师来说更是漫长难熬的等待，从午饭后12点到真正起床完毕快3点，都是午睡时间。

但是小孩不像电脑，点击休眠按钮就睡着了，总要闹腾一会，有的甚至闹腾一中午，最后那20分钟才睡着，然后快3点了，50个小被子都快整理完了，叫也叫不醒，拍也拍不醒，只好把风扇一关，拖起来，起床了！这3小时里，没有一分钟是绝对安静的，50多人睡在一个大教室里，总有这边风波尚未平息，那边又来点风吹草动之感，让我这个维护纪律的十分矛盾。一方面，睡不着太正常了，睡不着觉得无聊，在3个小时里一点不翻动一点不讲话也很困难，但是如果我任由他们翻动，讲话，抖被子就有可能让这股『不正之风』席卷整片大地，波及到原本睡着安静的人，最终超出我的控制。

所以在这3个小时里，我得像只猫四处游走，把一个个试探着出穴的小老鼠吓回去。『你，躺下！』『你，被子还想不想要了？』『你，不想睡是吧，不睡把床给我睡！』『你，睡那头去，不要把脚放别人床上』『谁让你站起来了，以为我没看见啊』。同时我还要斟酌要不要通过他们的如厕申报，99.9%的情况下，我都是准许的，但也不能太随便，要一个回来了，下一个才能去厕所。诶，高考的上厕所政策好像也是这样。

别的老师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可能会说，『上几次厕所了，上着好玩啊，谁同意你上厕所了，不许去，几岁了还说窝尿，给我说上厕所，刚才排队去不尿，现在要尿』，于是小孩都都溜到门口了又只好退回来。上周五，两个班级里共发生了3个尿裤子的，我不知道跟这有无关系。反正，内急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让他们去吧。

我能理解老师凶，一天工作时间长，事情多又杂，一个班孩子多又吵。耳边长时间是孩子的吵闹，是会心生烦躁。家里有个同龄小妹妹，有时陪她一整天，我也有点心烦气躁。老师发火，简单粗暴对待小孩，我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

我温柔，不对小朋友大声吼叫，更不会拿棍子敲，肢体接触限于摸摸脸和搂搂肩。每一天我看见别的老师对孩子凶，和动手，心里都如针刺一般。不是只有鼻青脸肿，留下淤青才叫体罚，揪脸，揪耳朵，提起衣领推搡，打屁股，打手掌心，拍背，点住头摇晃，这些都是体罚。罚站，搬去角落，搬到跟讲桌并排着坐，还有脱裤子，都是羞辱。是的，今早刘老师脱了两个男生的裤子。他们确实特别调皮，但我从他们拼命提住裤子的表现，和被脱裤子后不自然的表情看出，他们并不是老师之前骂过的『不要脸』。

我跟母亲提过，有的男孩好像是有点邪，有了性别意识，老是摸女生脸，还有竟敢摸我腿的。然后母亲告诉我，那不是邪，是表达喜欢的方式，你要好好跟他们说怎么去正确表达喜欢。我一想确实有道理，之前我感觉被5岁孩子摸时，有点烦，只是捉住他手说，『我没同意，你不能摸我，别人没同意，也不能随便摸别人』，后来那几个男生看到我还是嬉笑着摸下我的手我的腿，说了也没什么用。很可能是我没说到重点上，他摸我的原因，而只是制止他摸，这比粗暴地吼他让他再也不敢摸我，高明不到哪里去。

5天半，我共去过3个班级，接触了8位老师，记住了大7班51个小朋友的名字。尤其是头两天，非常努力地记名字，到了星期三我也有信心通过记名字这一关考核。如今离开了，发现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最调皮的，嘴巴最甜的和最漂亮的。没办法带你们一个学期，甚至没有告别，不知道你们明天是否会奇怪我去哪里了呢？对大7班的孩子，除了喜爱还是喜爱，当然还有祝愿。希望你们每一个，每一天吃饱吃好，长高长聪明，从学习中感受快乐，在游戏中成长。

我从不觉得学习和玩是对立的，尤其是这个年纪阶段，需要学习掌握的就是能带来充实快乐的。每一项技能的学习，都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比如画画。我的妹妹，对于画画这件事，简直有了魔怔。看动画片时，经常暂停，寻找画板，然后边看边画，她对my little pony的小马驹如数家珍，每一匹小马的细节她都清楚，并且能用画笔表现出来。她还爱画我们的日常生活，后来我就买了很多绘本，再给她一个本子，让她创造自己的连环画。我们去海边玩耍回来，她小学一年级第一天，都被她画进本子里，还说将来这本书要卖给我。有次回老家，多日没有画画，她心烦得快哭出来，说有很多灵感，怕回家来不及了忘记了，让我们哭笑不得。

再比如，识字。妹妹读小学前，已经能认识好几百个字，可以阅读四年级的读物。我们家并没有像一些早教家庭那样，非常有目标性地让她在2岁认识1000个字的神童。只是我母亲每日跟她念睡前故事，她自己看动画片，逛街也总能学到新成语。英文里，有词汇量决定人能走多高多远挣多少钱的研究。中文里，我想道理也差不多的，识字多，阅读能力强，理解能力就好，会画画，脑子里的思维就是图片式的，与联想、记忆等都有关系。考过GRE的人都知道词汇和阅读句子的重要性，反推过来，中文作为我们的母语，最重要的工具，也是我们理解事物、关联事物、和表达思想的关键。

运动能力的培养也非常重要。我只知道从小学到高中，只有中考因为考体育，初中学校让我们天天操场跑步，教室门口就画了线让我们练跳远。高中和大学的800米体测，我再也没跑进3分10秒，幸而保持在3分20秒。我所在的学前班，每周的课程表上，上午和下午都安排了户外活动，实际上这11个半天里，一次都没有出去玩过，更别说体育锻炼。当然，学校人多位置少，上下楼梯危险，可是这般贪玩好动的年级，既不让他们出去放风，又不准在教室里跑来跑去，去上厕所的走廊上也要求沿着地上贴的直线，这实在违背儿童天性不太可能。每次教室里，谁因为跑（多半是男生）而被老师呵斥，我都有点同情呢。

如不考虑成本，我真希望每个班控制在30人以内，现有的学前班100人拆成3个班级。老师就是老师，阿姨就是阿姨，如我的医生父母所说，护士就是护士，护工就是护工。打饭洗碗监督睡觉倒垃圾这些事情，就由阿姨做。老师只用管好上课教学就行。这样老师才有更多经历，去教学生东西，而不是杂事缠身。5岁的小孩，其实已经很聪明了，说什么他们都懂。课堂纪律不是靠一个老师台上讲，两个老师底下转悠硬抓出来的，是靠吸引的。为什么『猫和老鼠』就能让全班鸦雀无声，有的光碟就不爱看闹哄哄呢。这又回到班级容量的问题，如果班级小，大家都聚拢一堆，坐最后的小孩也不会因为天高皇帝远就搞小动作，老师也不用扯着嗓子喊。

再就是老师的教学水平有待提高，充分理由教室里的设备，各种多媒体设施。从我5天半的体验来看，老师的教学非常死板，跟20年前没有差异，你很难相信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以用微信支付手机查词了，老师教aoe和123时，仍然停留在跟她读和抄写一遍又一遍。读和抄都没有错，但是仅有读和抄就太单薄，甚至连学习数学题的都是靠老师读一句题目学生再跟读一句这样的形式。这一块，我觉得小学会好很多，毕竟公立中小学对老师的要求并不低，很多科班出身的老师，很懂教学。而幼儿园，在资历这方面，门槛低。而且家长的主要诉求就是，孩子在学校有吃有睡，有人看管不发生意外就行。

最后是我最不愿意说，也是我离开的根本原因，就是体罚问题，言语和身体上的暴力。因为性格温顺学习成绩尚可，从小到大，我没有多少被老师批评的记忆。但是这几天换一种身份在学校，我感觉特别压抑，也没法配合老师按她的方式去工作，埋藏很深的记忆被激活了，我想起一些对我很好的老师，但对其他人并不公平，说白了就是偏袒成绩好的，听话的。同样上课说话，一个挨批一个不挨批。还有发起火时，那个恐怖劲，简直是有仇啊。

言语暴力不仅是骂，还有挖苦。上周四教师节，一个小孩的奶奶买了一串葡萄送来，其实很少，就两碗的分量，全班一人一颗都不够分。于是老师说表现好的才有一粒。一个调皮的男孩先因为讲话没有被分到，后来老师走到他身边提问，说全班都吃了，给你一个机会，这里有几个绿色的三角形，他看了一下说2个（其实是3个），老师说，哎呀，XXX，你真是注定与葡萄无缘呐！当然也没有给他葡萄。

我想这个小朋友家里，并不缺葡萄，以后长大了也不会买不起葡萄，他也会忘记这件5岁发生的『注定与葡萄无缘』的小事。但是我会一直记得，有个小孩没有吃到教师节的一颗葡萄，就像没有算对数学题所以得不到奖励的小海狮。我们不要像马戏团驯养动物一样对待孩子，要尊重他们，孩子的心是最真的，孩子不会说假。爸爸去哪儿，石榴姐那一集，她晚上要离开返香港时，康康这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把她也弄红了眼。

这类看似无伤大雅的细节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对我来说并不是过眼云烟，我不能说老师没有爱心，但是我觉得她们缺乏同理心，或者觉得傻孩子懂什么呀。百度百科对『同理心』的定义是：同理心（Empathy），又叫做换位思考、神入、共情，指站在对方立场设身处地思考的一种方式，即于人际交往过程中，能够体会他人的情绪和想法、理解他人的立场和感受，并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和处理问题。主要体现在情绪自控、换位思考、倾听能力以及表达尊重等与情商相关的方面。

他们还小，忘记了不等于从未发生，不等于没有影响。比如那个今天被脱裤子的小男孩，今天是第一次，他会觉得不自然会感到羞耻，但是如果明天再次发生，他的感受就会平一点，后天再发生就真的麻木了。所以在小孩还没有定性时，我们千万不要人为给他们定性，对5岁的孩子说什么『你们真是笨啊，比上一届差远了，上一届一说就会，你们这样教都搞不到』，也不要针对个人『XXX，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大5班来的，出了名的孙悟空，你再怎样怎样，我叫你滚回X老师那里去』。

一直密切关注几个关于美国K12教育的微信公众号，并加了一些在美国当老师和正在修读教育的前辈为好友，基本情况是怎么一回事我了解了，但是教学设计和课堂管理的能力是需要时间去修炼。我要去美国了，进行系统的理论学习，观摩据说站着还是坐在桌子上听课都没问题的课堂，看看iPad是如何在课内课外的教育上紧密使用……我想去探索很多关于基础教育的东西，然后做点什么让我价值感爆棚的东西，眼下去美国是实现我理想的最好路径。迫切地要去美国，用好每一分钟！

后注：

前一半和后一半相隔了5个多小时，断了文气，所以前半比较抒情感性偏记叙，后半比较急，急着表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