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游神的白日梦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夜游神是黑夜的使者，他们是黑夜中鬼狐、山魈、蛇鼠虫蚁或者其他任何坏东西的天敌，他们在黑夜中守护人类，神奇的造物主造就了他们，却让他们终生远离光明。每一个夜游神一辈子只有一次见到光明的机会，就是濒死之时。
夜游神生在黑夜中，长在黑夜中，在黑夜里结婚生子，品尝生命的乐趣。可每当远处天边地平线露出那抹浓墨重彩的红影子的边际时，他们立刻脚步匆忙起来，恨不能抱头鼠窜，藏到树洞里、橱柜深处、墙缝中，以此度过一整个白日。只有濒死之时的夜游神，这时候才不会这样狼狈，这是他们一生唯一一次在光明面前从容不迫的机会，唯一一次见到日出的机会。到了这个年纪，为了守护黑夜奉献一生，他们大多已经鸡皮鹤发，垂垂老矣，他们在某处山巅坐下，或者倚着块冰凉的大青石，或者靠着株葱葱郁郁的大树，睁大好奇的眼睛，就这样，盯着东方天际……倏然间，一轮红红圆圆的日头跃出天际线，刚开始，仅露出点额头，眼睛一瞬，多半个已经跳出了，它驱散黑夜，光芒洒遍大地，也洒在濒死的老夜游神身上……世界越来越明亮，老夜游神的身影却越来越透明，直到在世间消散……
守护沧州府凤凰城的夜游神一家刚刚经历了一次“欣赏日出”的悲伤，他们在昨天天亮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一位亲人，一位叫老布的老夜游神。“欣赏日出”对濒死的老夜游神本人来说是一次生命的终极告别，亦喜亦悲，对于家人来说却意味失去一位亲人，这是刻骨铭心的苦痛。
小夜游神小布一整夜都哭个不停，他想念爷爷。以前，每次一到夜里，都是爷爷带着他驱赶坏老鼠，抓住想要爬进熟睡人家里的蛇，将鬼怪的行踪上报给城隍；都是爷爷带着他给更夫的脸上洒醒神的薄荷水，带着他保护夜行人要被风吹灭的灯笼，看囊萤映雪的书生摇头晃脑地读书。等快到天亮，爷爷拉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边看天际仍能看得到的月亮，一边缓步往自家藏身的几间地窖中走。如今，爷爷走了，父母虽然也疼爱他，可有些他喜欢的事再也没有人带着他做了。
爷爷走前还安慰小布，说他要去看日出了，日出很漂亮，每一位夜游神最快乐的时候就是看日出的时候。当爷爷这样说时，小布仰着天真的小脑袋说，既然日出漂亮，爷爷，你也带我去一起去看吧。爷爷摸摸小布的头说，爷爷这次去要很久才能回来，不能带你，爷爷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长大。小布听了爷爷这话，紧紧抱住爷爷的臂膀不放，哭喊着不叫爷爷去看日出。爷爷却说，不要哭，等你能看到日出的时候，会再见到爷爷的。爷爷虽然走了，小布心里却生出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想法，他要见爷爷，他要看日出。
小布少不更事，在爷爷走后没几天的一个清晨，将要日出的时候，他偷偷溜出了他家藏身的地窖，要不是猫头鹰发现了他，激烈的惨叫提醒了小布的父母，小布可能会真的在日出中消融。
父母把小布救回地窖里，十分严肃地问小布，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布并没有说他想见到爷爷，只是低着头，踢动着脚尖，说他想看日出。父母听了小布的愿望，狠狠警告了小布，就日出的危险性对他进行了一番深刻的安全教育，随后问小布，还想不想看日出了。小布扬起小脸，肯定地说，想！小布母亲没了耐心，抱起小布就要朝他的屁股上拍，小布父亲慌忙拦住，一边平息着妻子的怒火，一边安慰着委屈的儿子，说，不就是看日出嘛，简单，爸爸能让你看到。小布扬起亮晶晶的小眼睛，欢快地说，真的？太好了！
第二夜，父亲就带着小布去了临城一位夜游神家里，这位夜游神的宅院十分奢华，是一座地下陵墓。小布和父亲在主人的带领下进了一间书房，书房中满是画轴，主人走到某个画缸前，从里面抽出一幅画，边展开边自豪介绍说，这是唐朝某位大家作的《日晓图》，被陪葬在我家，等闲人看不到。《日晓图》展开，小布被父亲抱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日出，画上，一个圆圆红红的东西从天边地平线上绽放出了小布从未见到过的光彩，黑夜中的萤火和灯烛在这种光彩面前只会黯然失色，旷野大地上早起的农人，蜿蜒的河流，曲折的山脉，在这种晖光下显出一种黑夜所不具有的勃勃生机。小布觉得画真好看，看完后，他有点高兴了，左看看，右看看，但并没有见到爷爷出现，他情绪又低落起来。
回去的路上，父亲问小布这次日出看得怎么样，小布摇摇头说，不好。
小布想看日出这件事在凤凰城的黑夜世界里传遍了，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小夜游神心心念念想看日出，想看一个能要他小命的东西。
这天，父亲的朋友土地伯伯来到了小布家的地窖里，说，画上的日出好什么看！一动不动的，走！小布，伯伯带你去看活着的日出。小布一听，高兴地一蹦三尺高，他也觉得上次爷爷没有出现一定是因为画上的那个日头不会动，这次去看会动的日头，爷爷一定会出现。
他跟着父亲和土地伯伯一起来到凤凰城的土地庙前，今天是元宵节，夜幕降临，土地庙前的大街上人头攒动。在拥挤的人群里，小布紧紧拉着父亲的手，亦步亦趋跟着父亲的脚步。凤凰城的元宵节有赏灯的习俗，整条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描摹着鸟树虫鱼，活灵活现，光彩夺目。生在黑夜中的小布从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他眼花缭乱，几乎沉醉在这片火树银花中。走了不知多久，走到街心的位置，到了这里街两边反而没了灯笼，但人却越聚越多，某一刻，周围人群先是一静，忽然又躁动起来，都说着，来了！来了！土地伯伯一把把小布扛在肩头，指着远处的城墙头说，大侄子，看好了！来了！小布努力把眼睛睁到最大，就见到一盏很大很大的灯笼，从城墙下缓缓升起，灯笼有城墙上的城楼那么大，大到年幼的小布都没有词来形容，他离得这么远，甚至能看清楚灯笼上描绘的娇颜的花骨朵与茂盛的枝叶。小布眼睛瞪得很大，被眼前美丽的灯笼震撼住了。
回家路上，父亲问小布，灯笼怎么样，小布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有见到爷爷，仰起头，努力笑着对一边的土地伯伯说，伯伯，灯笼很好看，说完一转头带着哭腔对另一边的父亲说，可这不是日出。
小夜游神要看日出的消息传播得更广了，凤凰城全城都在关心这个小家伙的愿望。有一天夜里，父亲带小布去城隍庙报告某个孤魂野鬼的消息，城隍在听完小布父亲的禀告后，蹲下身子，摸摸小布的头问，小家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看日出吗？小布见刚刚还满是威严的城隍伯伯这时候倒挺和蔼，大着胆子说，是。城隍眼神温和，说，我一定帮我们凤凰城的未来实现他这个愿望。听了这话，小布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问，伯伯，什么时候？城隍拍拍他的小肩膀说，别急，很快。
这次到访城隍庙后，过了半个月左右，某夜，父亲带着他在城里城外巡视，一夜无事，在天快亮的时候，父亲却拉着他来到野外，站在一个高土丘上，站定后对他说，你城隍伯伯答应今夜让你看到日出呢。小布着急起来，拽着父亲的手使劲拉，带着哭腔说，父亲，我们夜游神见到太阳会死的！我不要你死！我们快回家！我不看日出了！小布父亲见儿子吓成这样，也有些慌乱，忙蹲下安慰儿子，把小布抱在怀里，轻抚他的背，说，我们不会死的，我们不见太阳，不见太阳，说着，一指西方天际，说，儿子，你看！
这时候正是黑夜将要退去的时刻，东方天际虽然越来越亮，月亮却还挂在西天与东方争辉。小布朝父亲指的西方天际看去，见刚才还白茫茫的月亮，周围逐渐萦绕上淡淡的亮红色，亮红色越来越浓，一条条，一片片，层层叠叠，连成了红色的云霞，将要淡去的月亮被红霞一映，变得又圆又亮，好像挂在中天时那样。小布看到这天际的奇景，情不自禁哇一声叫出声来。小布父亲这时候却无心观看奇景，他紧张地盯着东方天边地平线，在小布哇一声后，他叫一声，好了！该走了！捞起儿子就往家的方向飞奔，这才在真正日出的霞光露出之前赶回了地窖。
回到了地窖里，父亲气喘吁吁，问小布，儿子，怎么样，今天的“日出”漂亮吗？你城隍伯伯专门上天找了织女姐姐，求你织女姐姐赶工了好几天，才多织出这十几片漂亮的朝霞，给你用在了月亮上。小布听了父亲的话，瘪瘪嘴，呜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父亲，日出……日出……我看到了……呜呜呜……很漂亮……呜呜呜……可是爷爷呢……呜呜呜……爷爷说我能看到日出的时候，就会再见到他……呜呜呜……。小布母亲站在一边，一听儿子的话，心里一震，忙蹲下去将小布抱起来。小布在母亲怀里还在抽噎着说，爷爷……告诉我，等我能看到……看到……日出的时候，会再见到爷爷的……。小布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这才明白了儿子日出愿望的由来。小布父亲懊悔地一拍脑袋，说，哎吆！你瞧我这脑子，儿子！别哭，你爷爷怕他走了你伤心，还给你留了一封信呢，我太忙忘记给你了。小布母亲给小布擦着泪珠，正心疼呢，听了丈夫的话，骂道，你说你干什么行！还不快去把信拿来！小布父亲边转身边嘟囔，你不也给忘了……。小布母亲声调一扬，问，你说什么？小布父亲听了面色一变，一溜烟去其他房间拿信去了。
信拿来，小布接过，独自走到属于他的地窖房间里，展开信，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亲爱的小布：
是爷爷在给你写这封信。
我的小孙子，我知道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走后，你一定会很伤心……爷爷允许你伤心，但只允许你伤心几天，过几天就要快乐起来；爷爷允许你想念爷爷，这个没有时间限制，允许你想念一辈子那么长。
你还记得有一夜，爷爷带你出去，我们遇到了一只被弹弓打死的燕子，我们想过去埋掉他，另一只燕子在同伴尸体上空盘旋，见我们接近，扑拉着飞在我们头顶想吓跑我们。可当爷爷告诉她我是夜游神后，她落在了爷爷肩上，请求我们将她死去同伴的尸体埋到某户人家屋檐下，那里是他们的家。
在忙活完这些后，回来的路上，你问我，为什么爷爷一说是夜游神，那只盘旋的燕子就信任我们了呢？爷爷当时告诉你，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守护神。
夜游神是黑夜的守护神，说守护人类太狭隘了，我们守护黑夜里的所有生灵。我们生来见不得光，一见光小命就玩儿完。在很久以前，大约人类都还在茹毛饮血的年代吧，我们夜游神还不叫夜游神，叫夜游怪，我们昼伏夜出，在黑夜里随心所欲，肆意妄为，那时候的我们像老鼠，像黄鼠狼，专干坏事，惹得人人讨厌，那时候的我们没有什么‘欣赏日出’的理想，不知何所生，不知何所死，醉生梦死过一辈子。终于有一天，我们某个夜游神祖先偶然间施他人一次援手，在这次我们夜游神史所载的‘第一次日出’的事件中，我们这位祖先自述他见到了美丽的太阳，见到了光明。我的小孙子，看到这，我希望你明白，我们的这位祖先所述的见到太阳与光明，只是他的比喻，他所见的太阳与光明不在眼里，在心里。从‘第一次日出’后，‘施他人以援手’成了我们夜游神一族的做事信条，越来越多的夜游神开始从醉生梦死中苏醒过来，学着这样做。不知道过了几百年还是一千年，别人对我们的称呼变了，我们不再被称作夜游怪，而是被称作夜游神。
我亲爱的小孙子，我们夜游神有自己的使命，我们的使命就是追寻光明。
天亮那一刻那颗红彤彤的太阳，虽然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没见到过，但我想，他一定很美。可是，对于我们夜游神来说，有另一颗太阳更值得我们去追寻，那是’施他人以援手’后所见的太阳，她的光辉要比旭日东升更加壮美。
爷爷走了，去了那颗太阳里，希望我的小孙子好好长大，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夜游神，这样你就能每天都见到最美的那颗太阳，见到爷爷。
爱你的爷爷”
小布读完整封信，小小泪珠儿一串串往下滚，他将信捧在胸口，哭着呢喃道：“爷爷……爷爷……我一定好好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