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谷北的房间

2020-11-27  本文已影响0人  北十三思

原创/北十三思

“吱嘎!”一声,沉沉重重的宫门重又关合上了,梨落依旧一个人懒懒地坐在蘅芫宫殿外的一株梨树下闭着眼假寐……

天上的云一片连着一片,从宫殿堆砌的红瓦顶头上飞卷而过。海棠花任意地怒放着,密叶幄重、花红锦张,和墙垣上爬满的青苔一样肆无忌惮。有一阵子,许多只蝴蝶和蜜蜂忙碌地从宫外飞进又飞出去。梨落只躲在树荫下闭着眼晒着太阳,什么都懒得去理睬。周遭一切似杂乱,而又有条不紊得各自安得其所。

夏季的阳光,一早上照在身上还挺舒服。半响午未至,便愈发强烈了,坐了一会子,梨落忽然感觉自己身上已出了点微微薄汗。她便起身,走进了殿内。

约莫两刻钟后,有个小宫女进殿来在内寝宫门外站着,她是听令掌事大太监董堇年的吩咐,特地给她送来了她上次所索要的书卷的。

“娘娘,让奴婢进来服侍你吧!”小宫女俯头讨好地说道。

“将书放在桌子上。你走罢。”她此刻正在沐浴,只一挥手便打发小宫女离开了。

水有些微凉了,屋里升腾的水雾,渐渐散去了。梨落若绸缎般的肌肤,刚刚微有些泛红现又渐渐又恢复了光滑莹白了。她依旧懒懒地,骨子里似乎永远带着一种的疲态。在她身体浮露出水面的一刹,刚刚还浸在水中的如瀑布般的万千丝雪白的长发披泻而垂落于腰际。她用手抓了衣衫披在身上,缓缓走了出去。

此时已是骄阳当空,门外的树枝在烈日下绿得发亮。可是,盛夏酷热的季节和她看上去俨然是两个世界,她的全身上下却是充满了一片冷冽的气息。就连往日辛勤劳作的嗡嗡作响的蜜蜂儿也飞得远了,不敢吵闹到她。

“唉!你还是如此……”一声长长的叹息由远处幽幽地传来。

一身龙纹绣金袍服的男子,一动不动,不知何时站立在她身后。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眼若点漆黑墨,纤薄的唇微微向上弯成一个柔软的弧度与他线条清冷刚硬的下颌形成鲜明对比。

她缓缓转过身来,眯缝着眼瞅了他一眼,目光依旧懒懒的。她歪歪地斜倚在一根宫柱上,仿佛全身没有骨头似的,身子的力量全靠在柱子上。

很多年不见了。他瞧着她,她比当初更加瘦弱了。她的身形像是无枝可依的藤蔓,柔软的白发长丝如雪似瀑飘散着,宛若与柱子缱绻纠缠着。一阵风来,若不是她身后依靠着宫柱,她仿佛随时便会风被吹倒。

他的嗓音像被石砾打磨过,低沉而喑哑,让人有种莫名的寒栗。可是,她还依稀记得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是何等悦耳动人。

记忆至重重叠叠的思绪中呈现出来,犹如一张模糊扭曲的老脸,至灰白的陈旧里透出点点斑痕和印记,犹如流动的风,吹着书卷上的旧纸页般,从白皙中泛出了褐黄。

一抹红色的身影在狂奔着,一直奔跑着,终于到了宫门口处,沉重的宫门“吱嘎”紧紧关闭上。红衣女子浑身失了力气,重重的跌在了地上,“你竟然将我送与皇上……李宣……” 她将手心攥紧,一滴清泪滑过了眼角。

“梨落!”耳畔熟悉的轻唤又响起,令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重新望向他。他似乎还是和从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云川国高贵、不可一世的宣王爷李宣,贵妃所出,荣宠一身,他的气度非凡若寒星肃然,轮廓如刀削神刻,棱角分明将他气势衬托更为凛冽,如此俊雅非凡的品貌令着千万女子着迷倾倒的一个男人。传言中的他一笑便足可倾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十八年了,梨落,你始终没有原谅本王……”他迎上她慵懒的眼眸,她的气质依然是那么淡然而出尘,如同十八年前他第一眼初见她时一般,只是如今更添了如冰的寒冷。

人最可怕的不是无法拥有,而是曾经拥有过,却永远地失去了。他仿佛看到一道厚重的宫门对他全然关闭上了。

李宣的心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在水中逐渐下沉,他能明显感受到梨落此刻对着他再也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她已经不恨他了,她也不再爱他了吗?

他一直都知她懂她,而她十八年的决绝他更懂得。十八年来,她的孤独与伤痛,他的绝情与忧思,他们终是回不去了。她离开他之前,她对于他或许是一枚棋子,可是,当她真的离开了,从那一刻他却茫然若失。也许他早已经将她视为他的一部分,他的骨髓与血管里流淌的血。

整整十八年,他身边再没有她,但又处处皆是她。她从前居住的地方从来就没有变过,她的温软笑语,柔媚的眼波,她手提着裙摆朝他飞奔而来,散落下垂的青丝长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梨花树下她的身影,夜夜入梦而来。

可如今,她已不是从前的她了。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一支发钗,那是他十八年前为她买的梨花钿银钗,银钗头上锋利的一角刺破他手掌,血迹染上如白梨花的钗头。

她吝于给他一个笑脸,哪怕一眼顾盼流连。十八年的孤独与绝望,她的心早已空了,胸膛里空空荡荡,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伤了。

他一个人走了。当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古雅的宫门口,太阳也藏进了云层里。

“吱嘎,”沉沉的宫门,又重重地关合上了。。

半夜,他又梦见她了。他们紧紧相拥在梨花树下,她的身上穿着血红的嫁衣,大片喜色的红刺痛他眼睛,让他从梦中醒来。王宫殿外是一片清冷月色。

一盏宫烛依旧燃着,他斜倚着床帏手里紧握着那支梨花钿合钗,火光孤独又昏黄地映在宫幔围帐上,照着他孑然的影子。熟悉的感觉又袭上心头,这种该死的十八年来日夜折磨着他的感觉。

他隐忍了十八年,韬光养晦。十八年前,太子皇兄登基称帝,他将自己最心爱的白宛马送给了皇兄,他将自己大将军的兵符交给了皇兄,他将自己此生唯一所爱的女子也让给了皇兄……

终于皇兄“英年早逝”,幼帝上位,尚不足六岁,况且他的侄子李璟年幼体弱,也是个命不长久的。他现在已成为了真正的天下第一人,操控着所有的权力。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场景,冲天而起的烈焰将雕梁画栋的琼楼化作一片片纷飞的粉末,形成一团黑雾盘旋在宫殿的上空,久久不去。

可是,此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呼唤声,“李宣,你带我走!”眼前似有一个娇影闪动,透过黑雾,他依稀间又看到了梨落。她无声地哭泣着。她向他乞求说道:“求你带我走。”

看着她柔弱的身影,他忙说,“我会带你走,你等我!”

“不,我只是你的棋子,我不信你……我……咯咯咯……”梨落声音发颤,她擦去泪水,忽然咯咯咯娇笑了起来。之后她露出了这一生都令他难忘,令所有男人都会失魂的明媚笑颜来,这片天地都仿佛黯然失色了。

她眼里有一滴泪,缓缓地滑落下来,滴在地上。她一仰头喝下了一整瓶毒药“红颜白发”。几息之间,她竟从十八岁的青丝满头的少女变成了盈盈白发如雪似瀑的白发妖女。她不再是皇兄的宠妃,成了宫中人人躲避不及的妖女,被贬入了冷宫。终于,她远离了皇权,成了他的弃子。

凡是住进了衡芜宫的妃子,本来是无人理会,自生自灭。十八年来,若不是他的照拂,她根本不会有一天安适的日子。他一直用心安排着她的一切,他以为她终有一天会原谅他。可是,这一切也终是无用了,她的心已经死了,从她红颜白发那一刻起。

当拂晓的阳光透过云海,照射入了他的宫内,那一盏宫烛也燃尽了。梨木桌台上,只剩下几行斑驳乳白的泪痕。风送花香,偷偷地潜入内室来,树枝上鸟儿也在争鸣,李宣对于眼前这一切毫无感觉,他的手拿起桌上烛旁的梨花钿钗,将它一下折断成了两半。他终于体会到了父皇曾经所说的做一个孤家寡人的滋味。他知道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他的余生,等待他的将会是漫长的孤独。他仰着头,望着天上已经早早出现的一轮东升的红日,对守在外面值夜的宫人说:“更衣,去正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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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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