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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回首,烟雨红尘路

2016-09-11  本文已影响0人  陌上伊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

一  十娘归来

她的前世,注定如一株亲水的蔓草,柔柔婉婉,冰洁银装。她笑,世间自有薄情郎。她奔,残阳下粼粼的天堂。一江秋水,汩汩滔滔。她的魂,浮华如梦飘飘沉沉。三十年,剜不尽前生的恨,忘不却负心人。她扯起罗裙,咬唇,清泪无声。

水底不眠夜。她仰首望穿破碎的月华,红尘苦笑,衣袂翻飞,发丝纠结成藻。一遍遍,起舞弄清影。三更雨,有孤魂的脚步,踏响水域的堂门。他朝她绽开俊秀的笑颜,好看如斯。

他道:水鬼,是否愿意来地狱一坐?这里太寂静。

她身子一揖,袖间水声流过,轻轻作响。既然是好意,我便领了罢。她这般想着便也笑了:给我一天。明夜,我定会前来。

风华绝代的女子,褪去旧裙,换上素色罗衣,似一只翩跹的雪蝶,袅袅婷婷地浮出水面。

她用早入轮回的代价,换了重涉人间的自由。

自然秋色寂寥萧索,秋风呜咽,残叶飘零,落花飞扬,满目尽是凄凉之景。

本应悲秋的她,现已旁顾不得。她要去找人,一个牵扯了前世,今生想要清算的人。

残阳泣血,她在大地上尽力飞奔。岁月腾越过她的脚趾,嘶嘶地喊:十娘归来,归来。

二  三十年踪迹三十年心

茅舍僧庐,烟雨濛濛处。

他倚着攀满荒草的木门听雨,一滴滴,屋檐漏断,影影绰绰地回荡,像是要遥荡到最远最远的天边。她驻足凝望,竟有一瞬的呆怔。眼前的他,苍尘满面,白鬓如霜,已不见当年的酒地花天风流倜傥之气。他变了,变得快让她认不出来。

可这一切,如今,又干己何事?她扬起唇角,想是时光雕琢上我的恨,斑斑驳驳,令你朽木般苍老,荒尽终生。

她突然肆意大笑,一如三十年前投水前的轻蔑和悔恨。她朝他伸出手指,一勾,便勾住了他的魂。他的魂轻若游丝,虚如雾气。她全不在意,只牵起他垂下的银须往指上绕,拉他飞过苍山泱水,越过四季轮回。

天地穹庐间,满是她铃般恣意笑声:公子,来,来。

末路的尽头是一扇乌漆大门,跨进,便是无穷无尽、无晨无昏的地狱。她将他扔在废弃的长木椅上,冷眉看着年过半百的他抚摩酸痛的腰,枯唇颤动,却不言语。沉默太贱。她无法自持,扬手捏了他的下巴,轻佻的眸里,爱恨泛滥。你可曾记得我?可曾记得?她兀自发问,手指捏得他的脸生疼。他鬓须颤抖,悲戚不已,浊泪深深浅浅,流满岁月刻就的沟壑。

他的内心暗涌无边,似一条逆流而上的河,冲着劲碰撞记忆里的石头。他被引领,跌跌撞撞地前往,沿路数着过去的沙砾。

唇启,念念叨叨:漫漫三十年,不曾忘却。不曾。


三  当年事

记忆如镜子一般,照见曾经的柳絮飞红,曾经的银花洒泪。街前戏鼓歌声,红楼梦里相会。佳人在,俊才随。世人看得到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看不到独坐青灯难灭的愁心。

三十年前,貌美的她,是挹翠院的花魁,艳压群芳,盛名远扬。有多少登徒浪子,倾慕她的皓齿娥眉,倾国倾城。男子多如飞雪,纷纷飘在她的绸缎裙下,闻着脂粉香味,贪婪,尽情,风流。

挹翠院众女子,都羡慕她的受宠,她婉转柔腻的歌声,她诉说人间意的琵琶语,她善琴棋墨画的纤纤手,让人无不觉得,是仙女降下凡间。可为何,会沦落妓院?

会沦落妓院?她每每望着跌下来的夜色,不禁会问自己——为何,会沦落至此?亲母,家人,她不曾得知。他们的容颜,似浸没在水底的沙泥,不曾露面。她的生命里,有善良的生母将她带大,直到十岁与她失散。年少的她寻不到回家的路,饿得昏过去。待睁开眼,最先见到的,是兴奋不已的大汉子,浓密的黑须让她害怕地缩起脖子,抱紧了娇小的身子。大汉的力气很大,她无法挣脱。她被男人一把抱起,卖于莺莺燕燕的挹翠院。自此,杜妈妈便唤她十娘,杜十娘。

心中的酸楚,命运的捉弄,她承受着。

十娘,快出来见客。杜妈妈的声音又响起,甜得像糖。她不敢怠慢,对镜挽了挽松垂的发髻,便出去见客。

十娘。一只绣花鞋刚踏出门就听见一男子将她的名字唤起,带着说不明的欢喜。她见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没来由地一恍惚,随即关上门,用身子倚着。

房内很安静,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一头小鹿似的横冲直撞。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她不停地问着自己,忐忑不安。

初见他时,她正在街上挑选发簪,忽闻一声稚气童音在耳畔高高响起:娘,娘,就是他!那天我迷路,就是这位哥哥送我回家的!她转头,见身旁有一孩童拉住一名男子的衣袖喜不自禁。那男子一袭锦衣,华贵又不失文雅,眉目友善,面如美玉。母子谢过后,她又看向他,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眸子,脸上不由泛起微微桃花色,赶紧低了眼拿了簪子离去了。

她自是不知道,在她未注意到他时,他已看了她良久,当她离去时,又目送了良久。

十娘,十娘,快开门!李公子来了!快开门见客呀!妈妈急切得要将门敲破,她从回忆里惊醒,转过身,迟疑一下将门打开——

她看到了一双令人抨然心动的眼睛,如水深情,似有河海相聚,深邃迷人。

她与他,久久凝视彼此。一旁杜妈妈偷偷笑着,颇为满足地走开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是,她是在烟柳地里与他正式相识的。

他的笑容很温和,有旭阳冉冉春无极的温暖。他说他姓李名甲,字干先。他还问,姑娘你的芳名?

杜名媺。她答道。院中都叫我杜十娘。

他笑,朱唇白齿。名媺。人如其名,美上加美。好名字。

她也笑,胭脂红艳如彤。

他们就这样彼此交谈,或弹琴吟诗,或清歌曼舞,直到夜深曲散烛点灯红,才不舍地告别。临走前,他将一锦袋放在杜妈妈手里,耳语道,莫让十娘接见其他客人,我明日再来。妈妈喜笑颜开地掂着钱袋的重量,对他频频点头。他放下心来,跨出门时,又回头看了十娘一眼,柔情无限。

第二日,他来见她,带给她很多名贵的珠宝和玉簪,他亲自为她戴上,夸她此女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她佯作娇嗔,却醉眼如饴。

第三日,他送她华丽的锦缎衣裙。第四日,他们花前赏月。第五日,他们作诗互展才情。

如此一月,他们相爱相守。她享受到不曾有过的欢悦,觉得这种情能带她离开风尘花柳地,过寻常夫妻的生活。只是,他每日这般来回,几番挥霍,腰间的钱囊便渐渐空虚了,手不应心,恰接得一封家书言父动怒,又断了他经济源头。这边杜妈妈看他也愈发不顺,几遍用言语激他想赶他走,又劝说十娘。三人因此起了争执,直到最后以三百两敲定。

三百两,对于如此衣衫不整的他来说,已是不少的数目。他东奔西走,四处寻访朋友,也只能凑到一半。面对她期盼的眼神,他颇有几分惭愧。

易求无价宝,不易得心郎。她也不忍看他再度奔波,便将私房钱一百五十两交给他。他付与杜妈,她便自由了。

是啊,她自由了。不再是关在笼中供人观赏的金丝雀,而是飞翔在蓝天的鸟儿。

当晚,她披起艳丽的绸缎裙衣,绾上凤髻,正是娥儿雪柳黄金缕,自是花中第一柳。她的姿色,梅定妒,菊应羞,当是天上有。她与他,独处一室,共度良宵。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他持扇朗朗吟着小山的佳句,醉在其中。她亦是春山眉黛敛,似为他,舞尽整个世界。

幸福,若是如此,纵使人生百转千回,曲折难料,也都会为你倾心,为你欢颜。我的爱,不需山崩地裂,江水枯竭,只要你待我如初,不离不弃,这般,便好。

他与她商量,决定先前往苏、杭胜地隐居,待他的老父怒气稍减后,再作计议。他们搭了一舟,坐在舟里欣赏沿途风景。夜里河心舟火通明,远望如繁星点点,又如萤虫飘摇,别有一般情趣。他请她歌一曲,月光下他面容清秀俊气,双目明亮,她如何不依,便手抱琵琶弹出一曲,应声唱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清悦的歌声飘进各个舟中,令一名孙富的男子神魂颠倒,迷醉不可自拔。属于男人的俗情开始疯狂滋长。

无疑,他成了第三者,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多余人物,犹如一场梦魇,彻底并提前地埋葬了他们的爱情。不可挽回。

待露初唏,孙富佯作诚意地往李甲舟中邀他共饮,谈话之际偷窥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已教他识得何为国色天香,红颜如玉。他心里的算盘刹那间碌碌直响,抱得美人归的计划让他禁不住满脸喜笑。孙富将他请入舟中,摆菜倒酒,热情中别有所图。年轻的他不自知地掉入陷进,也陷入自己的虚妄里。他,孙富,给他李甲出主意,名以好心来帮他,实是以千金换取她。他不自知,想着归家好与父有所交代,便应允这个条件。

从舟中出来时,他抬头望月,未盈还亏。他叹了口气,回到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兀自坐在床头发傻。她唤他,他不应,倒头便睡,鞋也未脱。她很不悦,临镜卸了妆,坐于他旁看他熟睡,突然觉得心闷,不知何意。

半夜,他醒来,叹气不止。她点了一根红烛,问他为何事烦恼。他额上冒汗,开始垂泪。她疑惑,摇他的衣袖,再三问他。他被逼不过,只得将两个男人的对话告之与她。她一听,如晴天霹雳,响雷一声,惊得她甩掉他的袖子,连退几步,一直撞到门上。

她扬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是她看错了他,曾经慧眼识群的她瞎了一回看错了她。他最终还是负了她。她的一颗满怀希望的心,就被他生生捏碎了。

她举目凝月,吟出一词,让床头的他微微颤抖。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更紧,与奴吹散风边云。照见负心人。

她吟得出神,却被他的流涕声打断。她看着他可怜的模样,突然冷笑起来:李郎,你好好歇歇,明日银两我帮你检点。

她坐下来,对着铜镜重新梳妆,浓妆艳抹,分外妖娆。

舟外天色已晓,孙富的家童前来候信。她盈盈一笑:李公子,快去回话罢。他面有欣欣之色,忙披衣而出。名孙富的男子命人抬来大箱子,她检看,千金齐整,分毫不差。她勾起唇角,将箱交与李甲,又取来自己的箱箧,教他逐一打开。只见小匣内尽是珠宝玉簪,还有一盒夜明珠。众人目瞪口呆,喧声不断。她不顾他抱着她的腿痛哭,冷冷一笑,决绝将宝物尽数投于江中。

他在旁不住地忏悔,发誓。她冷颜相对,毫不在意。

晚了,李郎李公子李大官人。我付出真心,你却为区区一千两而负了我。情何以勘。怪只怪我看错了你,看错了你罢。此恨绵绵,今生无尽,待我来世再找你算清。她站在船头,怀抱空空的宝匣,说出最后一番令人心碎的话。

薄情转是多情累,多情反被无情恼。他抛弃了她,为钱财将她送入他人怀抱。

爱,错得令人可笑。浮花浪蕊的一生,就此灭了。

苍天在上,为何开了,我杜十娘的玩笑!

她放肆大笑,急剧而痛苦,惊起江水一阵浪涌。谁省?谁省?她倾身而下,投水自尽。

汩汩江水,清冷夜,月将沉。问天无语,魂难断。


四  莫回首

她成了水鬼,游荡在当年的江底,恨意不曾消。她付出今生早入轮回的代价,离开水域找到了他,他年华已逝,人也老去。她仍恨,将他带至地狱,追究负心之过。

一遍一遍。他浊眼泛红,泪流不止。口里念叨,不曾忘却,不曾。

他的记忆没有被岁月侵蚀,依然鲜明如昨。他从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说起,一直到她投入水中再也寻不见,说得巨细靡遗。他如此清楚地记得,他们之间的爱恨。

她落下两行泪,与他的浊泪融在一起,打湿了罗裙。地狱之风呼啸而过,阴冷的气息四下蔓延,他仍在止不住地述说他的岁月陈事:三十年,他白发三千。独自卧床听雨,不尽凄凉意。夜夜梦见名为十娘的女子,柔情温存地唤他,来,来。他时常深夜走到江边,坐在一叶扁舟里,那里云压得很低很低,总会忽而落雨,他都没有躲避。靠着竹棹听雨,淅淅沥沥,声声不息。

一滴滴,一滴滴,她的泪真的成了雨。爱造就的恨,都被清洗干净,她的心如水般温柔起来。她走过去,牵起他皴裂的手,带他飞出阴暗的乌漆大门,飞过亭台楼阁,花池水榭,飞过琼楼玉宇,天上人间。

茅舍僧庐,他的脚立在这方地上,十米外是他的躯体。她有所怀恋地看着他,吹起一口气,他的魂便缓缓地靠近那个躯体。她的声音,响在烟雨濛濛处。切莫回首。切莫回首。


五  忘却

将爱忘却,让我来世,也能望见你微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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