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仙草:这下,你就要没我了。
仙草死了。
仙草死之前,秋月死,小娥死,我虽动过写她们的念头,但终究因为没写,一是懒,二是写不出来。
这会儿,仙草死了,我和白嘉轩一样,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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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你就要没我了 ”
她是染上瘟疫死的。
大旱过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原上许多人都死了,人们说,这是田小娥的冤魂回来报仇,她要让白鹿原灭族。
白嘉轩将染病的人隔离至祠堂,由专人照顾,而这个“专人”,是仙草,他的妻。
那一日,族人们再也忍不住,冲进祠堂将染病的亲人带走,偌大的祠堂只剩仙草一人,嘉轩推门而入,便看到仙草背对着他吐了下,转身看到他,她扯了扯嘴角,努力给了他一个笑,冷静地对他说:“嘉轩,这下你就要没我了。”
他懵了,一个大男人,神情慌乱,“胡说啥呢”,他慌乱地摇头,不停地摇头。
身为白鹿原的族长,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和大事,那个腰杆挺得直直的、被黑娃的人把腰差点打断时都没掉一滴眼泪的汉子,眼下却像个孩子乱了方寸,“你走了,我一个人咋活呢”,直嚷嚷着,“不行啊”,眼泪一颗一颗地掉。
仙草抱着他的头,强忍着不哭,强忍着交代他:“我走了,你就让孝武带着他媳妇儿到山里去,等瘟疫结束了再回来,然后你去城里寻孝文和灵灵……”说着说着哭出声来,“这两娃,见不到了……见不到了……”
“ 我暖你一辈子 ”
那一年冬,大雪纷飞。
他去她家提亲,她躲在屋里没敢出来,等他走了,她才诺诺地追出来,跟着他的马车走。
那一天,他被村里人嘲笑没有媳妇,闷声喝闷酒,她突然跑出来抢过他手里的酒,一口喝下,“谁说他没有媳妇儿,打今儿起,我就是他媳妇。”他激动地把她扛起来往家里跑,大喊着“我要娶媳妇儿了”。
那一晚,他犹犹豫豫不敢碰她,怕她和自己前六个媳妇一样被自己害死了,她笑着,对他说:“打从你去提亲那日起,在我心里我就是你的人,就算明儿就死了,我也不怕。”
她承诺:“打今儿起,我暖你一辈子。”
她“焐热”了雪地,让让萧寂的大地萌发绿意,凭着一股子热血劲儿扭转了白嘉轩克妻的命,为他白家生儿育女毫无怨言。
她就这么,强势地闯入他,又温顺地陪在他身边,不争不闹。
他要种罂粟,她阻止他,他被土匪抓去,她散尽家财去赎她。
她手脚利索,忙上忙下,一碗油泼手擀面做得无可挑剔,能在白嘉轩被馋虫搅得上蹿下跳的时候,麻利地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抚平他的五脏庙,又能在外人面前凭一碗手擀面为白嘉轩长脸,更能因此“降服”徐先生,使之心甘情愿留在白鹿原成为原上第一个教书先生。
在白鹿原,不管是无知的童叟,还是八卦的妇孺,提起她,都纷纷竖起大拇指:白嘉轩娶了个好婆娘。
“ 千里孤坟 ”
十几年,平平淡淡,一晃而过。
可是今天,她染上了瘟疫,深知自己逃不过,儿女都不在,她强忍着,在他面前总是带着笑,说“有你在就好”。
她央求他为自己做一口棺材,说“我就带走你一口棺材,你不亏的”。
她撑着自己缝好新衣服,说“我走了就给我穿这个”。
她浑身无力却硬是下床给他又做了一碗手擀面,说“我走了,谁给你和三哥下面呢”。
她撑着一口气对他说“我还是想……孝武和灵灵……”
她走了,他坐在屋前,扯着嗓子,吼出了一段秦腔,《鸳鸯泪》:
实指望见兄长倾诉肝胆
恨差役站一旁有口难言
可怜哥哥落网陷
雪上加霜苦难言
周仁不敢把兄怨
只恨严年狗奸谗
哭娘子,只觉得天摇地转
我的娘子,可怜的妻
她走了,屋里屋外,桌上桌下,堆满了灰尘,他拿起抹布,对鹿三说:“俺不能让我妈和仙草,看着咱把日子过成这了,娃们也还要回来呢。”
“三哥,收拾收拾。”
“三哥,把被褥都抱出去晒一晒咧。”
“三哥,一会收拾完了,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咧。”
“三哥,搬前头来住咧,这大个院子,就我一个人。”
“ 执子之手 ”
你走了,就我一个人。
相互扶持了大半辈子,接下来的路要一个人走,却不知怎么走下去。
何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打从我认定你的那一天起,就只想着暖你一辈子。到相互扶持几十载,风风雨雨,再到娃娃们一个又一个长大离我们而去,单单还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和你。
何谓夫妻?
“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这种寻常百姓的常相伴,细水长流的生活,两个人暖暖的扶持,大概是“夫妻”两个字最好的诠释。
可是直到有一天,身边的这个人走了,没了你的屋子空空荡荡,日子虽然还在继续,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