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壹
正晌午头热的出奇,大路上车马来来往往,扬尘四散。一粒尘土不偏不倚落入了穆乘风的茶碗里,他已经在这茶摊上枯坐了一个时辰,扫视着官道上南来北往的人,期待他要等的人快些冒头。
终于,在穆乘风泼掉这碗冷茶之后,那人来了。这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唇红齿白面如玉,可惜一双乌澄澄的桃花眼却无神。他背上斜负着一个布包,不知揣了什么东西长出一大截,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盲眼的青年男子好不容易挨到了茶摊,摸出几个铜板买了碗茶,扶着竹杖站在一旁小口啜着。旁边桌上几个无赖明目张胆打量了他一会之后,其中一个站起来走了过去,离着还有些距离便扑倒在地嚷了起来,非说是书生看他不爽有意撞他。另外几个纷纷附和,大有要动手的架势。那青年目不能视,也不知对方这是几个意思,只是喏喏辩解。
穆乘风一直冷眼瞧着,眼看着几人要动起手来时才抄起剑一跃上前,大喝一声:“你们瞎吗,瞧不见人家是个瞎子啊?”一旁的青年闻言哽了一下,几个泼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问道:“你谁啊,关你屁事?”
穆乘风将那青年护至身后,他身形不算壮硕,但那利索劲一看便是个练家子,更何况他腰间还佩了把剑。那帮无赖未必晓得陇西穆家的名声,更不见得知道“维鸠剑客”的大名,但这一帮人本就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不待穆乘风出招便一哄而散了。穆乘风没去理会叫骂声,他转头看了两眼那青年,道:“我刚刚瞧见了,根本就是那伙人见你眼盲有心找你麻烦。你不要担心,他们都跑了。”
青年似乎是惊魂未定,笑容之中似乎带了几分勉强,躬身向穆乘风致谢:“多谢这位少侠帮忙,我本以为快到京陵这一路该太平的很,不想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敢造次。”
“嗬,不必客气,我穆归最见不惯这种事。”穆乘风道,言语间甚是不忿。“小兄弟你也去京陵吗?我也是要往那边走,顺路的话不如你我二人同行,多些照拂,免得那帮人回头找你麻烦。”青年闻言尚有些犹豫,一旁茶摊摊主也出言相劝,这才劝得青年点了头。
他哪里会晓得,这一切都是穆乘风设好的套。
两个月前穆乘风在天水城遇上了一个青年剑客,对方告诉他铸剑名家徐延津在天水闭关两年终于铸成了一把宝剑,名曰沧溟。只是这沧溟剑已被武林盟主杜实定下了,杜实本人今正在西域平贼,便请了他兄弟卖货郎杜虚亲自把剑带到京陵去,留大弟子唐入舟在京陵接引。
徐延津此次闭关两年就成了这一件宝物。更难得的是此剑竟能让杜实如此重视,肯定是不世出的宝剑。穆乘风是个剑客,更是个剑痴。他一旦起了兴致,就算是死也要看一眼。
但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完全不是那两位的对手。数年前他在唐入舟手下差点丢了性命,至今颈侧还留了道疤。他对付唐入舟便吃力,更不消说杜虚杜实那两位高手了。于是他打算另寻出路,早早在天水城埋伏下暗中寻找机会,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动手。待杜虚来取了剑之后,他还是不甘心,一路尾随想看看有没有破绽可寻。杜虚行事诡异难以揣测,先是一路游逛,本来几日的路愣是走了小半月才走完。眼看着快到京陵了,他却开始紧赶慢赶,穆乘风跟得好不辛苦。也是老天垂怜,前几日他们走水路到了四平镇,杜虚正好遇上了一个熟人。这熟人似乎与官府之间有点麻烦,连累得杜虚也脱不了身,这贼便把那千金难求的沧溟剑随手给了个路过的瞎子,付了点钱让这瞎子帮忙捎到京陵城。穆乘风看人对剑如此不上心,一面是心痛不已,另一面却也庆幸来了机会,毕竟对付一个瞎子要简单得多。
穆乘风有三条规矩。一是要剑不要人命;二是剑不加于布衣;三是斩草必须除根。这瞎子不是江湖人士,还是帮杜虚那混蛋扛了这麻烦事,他要抢剑也不能白抢。从四平到这里,他跟了这瞎子十七天,一路上暗中帮他解决了不少麻烦。盯上这沧溟剑的远不止他一人,这几天里他剑上起码沾了四个人的血,所幸都是些小角色。今天他起了个早先来到这里买通了几个无赖,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好与那瞎子搭上话借机同行。回头快到京陵的时候他吸引搜随便把人打晕扛到安全的地儿去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穆乘风本就是个小人,不知良心为何物,更不晓得愧疚二字怎么写。
他的眼中只有剑。
贰
瞎子叫陆九,陆九走路很慢做事很稳平日里很安静,只对穆乘风说自己从四平来,要去京陵城探亲。
穆乘风化名穆归,自称是个无名剑客,陆九倒是很信。二人互报了年纪,穆乘风竟然还比陆九小了两岁,只是他对人一口一个“小兄弟”,想改口却难改了,只好唤人“阿九”,好在陆九不以为意,一直称他穆少侠。这称呼对穆乘风来说很是稀奇,穆家因剑法阴险在武林中的名声很不好,而他本人更是不招人待见。五年前他离开家后四处游荡,遇到心怡的剑便要抢,因此得了个“维鸠剑客”的名号,有生以来被人以“侠”字相称还是头一次。
四平到京陵走水路最方便,若走陆路要半月。穆乘风轻功十分了得,要是有心赶路不出五日便可到,只是此番他为了衬得上无名剑客的身份特意买了匹马,跑得比他慢不说,一路颠得他好不耐烦。陆九圈着他的腰坐在他身后,风大的时候脸埋在他背上,那包袱就背在胸前。穆乘风靠想着这柄沧溟剑就在他身后才熬过这漫漫一路,在休息时吐干净满嘴的沙子,只盼着快些京陵城以便他动手
陆九一路上十分谨慎,夜里二人投宿客栈时也是包袱不离身。他睡觉还浅,稍有点动静就醒。第一夜二人便遇上了歹人,对方对付一个瞎子是绰绰有余了,但没想到屋里还有个穆乘风,刚进屋没来得及动手便被穆乘风一剑悄莫声息地抹了脖子。然而穆乘风自觉已经够快够轻,没想到还是被陆九听见了响动。他只好假称是那伙无赖过来寻仇被自己打跑,惹得陆九很是过意不去,还得费力安慰。三天前又遇到了不怀好意之徒,这次穆乘风二话不说先把人引出几里地去,气得他多刺了那人两刀以泄愤。期间他也留意了,见陆九脚力虚浮、呼吸粗重,确实毫无半点武功功底。他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更加确定,离了自己这小瞎子是肯定活不了的。
穆乘风杀人的时候不过脑子,也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他只想着他要的——他想要那把剑,也要保下陆九的命。就这样走过了十日,他一路上连刀的影子都没见到,打退了四拨人,终于在第十日傍晚到了清净山。
清净山离着京陵城不远,沿着官路一直走就行。二人这日清晨出发时还是晴天,没想到刚刚走至清净山下时就落起了雨。顷刻间轰雷掣电大雨滂沱,惊得老马受惊多路狂奔。
陆九紧紧搂着穆乘风,顶着雨艰难道:“这山上有个道观,顺着山路一条道直走就是。穆少侠快些勒住马,我们上山且先避避雨。”穆乘风大声称好,勒住了那畜生将它拴到了路边的草棚中。他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打雷。第二声雷落下前他便一把将陆九抱下马扛到肩上,施展轻功奔上山去,哪里还管会不会露馅。
山路湿滑,穆乘风走得却很稳,起码陆九被他抗在肩上走了一路也没吱声。清净观就在清净山半山腰处,大殿和西厢之前走过水几乎都塌了,东厢四面透风但勉强有个遮雨处。穆乘风进了屋放下陆九,简单拾掇了一下腾出一小块地方,然后寻了点树枝枯草点上火。陆九则打开包袱,取出一块毛毡摸索着铺开。包袱摊开在地,剑被布裹着,但剑柄包得不那么严实,折腾了一路露出一截来。穆乘风扫了一眼,只看到剑长约两尺二,剑柄有徐延津的印,别的便瞧不出什么了。
火蓦地着了起来,烧得柴草噼啪作响。穆乘风咽了口唾沫,着了魔似的走向那柄剑。陆九正被烟熏得呛咳不止,小心地靠近火堆取暖,无暇在意身后的包袱。而这荒山野岭四下无人,有什么又是这雨洗不净的?
突然又一声惊雷炸响,天边白了大半,照得墙内都亮了起来。穆乘风住了手回头看,一回头正对上了陆九无神的眼。二人相隔不远,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屋内又再度昏暗下来。陆九的神情隐匿于暗处,仿佛将穆乘风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中。半晌,他说:“穆少侠,你还在吗?”
“我在。”穆乘风的手已按在了剑上。“把外衫脱下来烤烤吧阿九,别受凉。”
“好。”陆九抿唇笑了,仍然看着穆乘风的方向。“我包袱里有干粮,劳你拿过来。这雨一时半会可能是停不了了,这个时节一下雨便要下好几天。”
“你常来这里吗?”穆乘风缓缓退后,蹲下身拾起那一包大饼,眼神一直留意着陆九。“看你对这里很熟。”
“小时候我常来京陵城看郎中,曾在此长住过。那时候清净观还没失火,比现在舒服多了。”陆九不觉异样,垂眸笑道。他平日里总是端着股劲,拘谨得很,难得这样笑。“这座山我眼瞎之前就熟的不能再熟了,瞎了都能跑。”
“那不错。”穆乘风犹豫了片刻,一步上前将饼塞到陆九手里,自己又退回原处,随口胡扯道:“我是陇西人,第一次来京陵,麻烦你带路了。”
“你这一路走了很远啊。”陆九咬下一口饼慢慢嚼着,跪坐在毛毡上。
“是啊,我这人没什么志向,就喜欢到处乱逛。”穆乘风心跳渐缓,松懈了些。都是这雷雨天害的,他暗自埋怨。还有这破庙,也忒阴森了些。
陆九沉默片刻,转口提了个不相干的话题:“我听你打雷的时候心跳得很快。”他生的端正,似乎也很灵巧,若是不瞎说不定也能练剑。穆乘风想了想,自家的剑法除了穆家子弟以外,每一代只收三个弟子,不仅要根骨好还要样貌好看,残废是一概不考虑的。他大哥先天不足,父母平日里连看都不看一眼,更遑论传授家族剑法,以至于大哥不到及冠之年便郁郁而终。此时看着陆九,他倒是有些理解了,或许瞎子就是不该练剑。瞎子活着便够难了,说不准哪日在路上还要遇见个不靠谱的江湖人、卷入这些麻烦事中,何苦自寻烦恼呢?
他这般想着,更不愿承认自己怯了,反问道:“雷声那么响,你还能听见我的心跳?”
“因为你离我很近。”陆九也不生气,指了指身下的毛毡,示意他坐过去。
“我们俩之间足隔了三尺。”穆乘风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坐下了。毛毡不大,二人得挤一挤方才坐得下。陆九靠在他身旁,轻声笑道:“是吗?我看不见,倒觉得你就在我身边。”
话已说到这份上,穆乘风也想不出该接什么。他一向不善言辞,更不会说谎,只好从陆九手里扯了块饼下来开始吃。他甚至怀疑陆九已经猜出他另有所图,因为他的心跳得实在太快了,连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住。
叁
果然如陆九说的一般,第二日雨还在下,比起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饼已经吃完了,雨水也喝了不少,再拖下去山下的马只怕不饿死也要淹死了。在这破道观里枯坐了一夜之后,穆乘风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望着门外的雨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话本小说中常有类似的桥段,两位游侠夜宿破庙,青灯古佛绵绵夜雨,二人促膝长谈。只可惜昨夜是狂风骤雨雷鸣电闪,这破道观中又湿又冷,一人心怀鬼胎另一人闭眼假寐,全不似小说中那般快活。
穆乘风正犹豫间,陆九已经整好了衣衫收拾好包袱,摸索着走到他旁边。穆乘风昨日慌忙之间不知把他的竹杖丢到哪里去了,此时见状免不了生出几分歉意。但他转念一想,待会下山的时候直接再把人扛下去就好,一直扛到京陵去,自己比那破竹竿子好多了。他胡思乱想着,陆九却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臂,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穆乘风登时定下心神侧耳去听,屋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可在那雨打林中叶发出的一片窸窣声中,不知何时竟混了几声马的嘶鸣。
一鸣惊人,听声便知那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京陵城中达官显贵无数,难不成有人趁雨出游,要凑到这清净山上找些乐子?
陆九已经先动起来了,他后退几步将自己藏进阴影之中,迟疑道:“有人来了。”
确实有人来了,连穆乘风都听到了。有一行人在山路上奔走,还有铁器碰撞发出的轻微响动。他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
这山上只有一处可以避雨,若是不想被淋,就只能来这里。
穆乘风试着去想自己前几日究竟杀的都是谁,但那些标志他一无所知。他不了解江湖中的事,人名官名他听了就忘,能记住的只有剑。
“我们下山吧,从侧面走。”他看向陆九,发现瞎子也在看着他。“你在京陵的亲戚住哪里,我直接送你过去。”
“穆少侠……”陆九的眸子比平日里更暗,他皱着眉似乎在思索,半张着嘴的模样有些滑稽。终于他张口了,话说得飞快:“穆少侠,我受人所托要送样东西到京陵,我可以自己走。”
“别!”穆乘风应道,留神着屋外的动静。“你瞎,我送你。”话音未落便有一声尖利的哨音响起。这哨声太有名了,连他都知道,那是安乐窝的勾魂哨。安乐窝是江南道最大的销金窟,买得起万里挑一的良驹,请得起最厉害的打手,还有个任性妄为不在乎杀人的老板。但安乐窝难道不怕与杜实结仇吗?哦,这荒山野岭四下无人,没有什么是这雨洗不净的。
穆乘风已经有些紧张了,每当他想要大开杀戒时便会紧张。他手中有剑,不饿不渴,门外便是强敌,此刻他只想用他自己的剑痛痛快快打一场。“我出去一下,反正这屋子四面墙都有洞。你自己从后面走,在林子里藏好。”他轻声说。
屋外又是一声哨音,显然屋外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转过头去拍了拍陆九的手,最后说道:“小心,阿九。”
“穆乘风!”陆九低声唤他,试图攥住他却被他挣脱开了。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他无暇多想。
门外大雨倾盆,七个穿着蓑衣斗笠的人等在那里,每人手中都有剑。七人众,穆乘风的心狂跳了起来,他没想到这安乐窝竟会派出这种高手来。这七人师出同门,都是高手。若是七人结成剑阵,他穆家大概就在今天绝后了。也好,穆家人就该死在烂泥地里、死在高手剑下、落得个死无全尸,这才叫死得其所。
“维鸠剑客穆乘风?”为首的人见他出来,开口道。
他走入雨中,拔剑出鞘。下一刻他便直直向七人中最右边的那个刺去,第一剑便使出了看家本事。七人之中他若能放倒一个、再拖延一阵,说不定陆九还有一线生机。清净山是必经之地,他们沿途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无论是从京陵来的还是从四平回的,有心之人定能找到他们。
这雨总会停,穆乘风在死之前从不觉得自己会死。可另有三柄剑已经直冲着他周身的要害去了,他一挪一转避过几处,一个斜刺化解了一招,肩上腿上那两下却没躲过。他刺中了一人,下一刻便被人点了手腕差点被卸了力,堪堪稳住借势一剑挑了另一人的下身。另外三人眼看要进屋,穆乘风剑锋一转意图拖延片刻,不想被人直直撞上,刀刃相迎火星四溅,他的摧兰剑被生生砍豁了一块。
太快了,他已不记得短短一会之间他们过了几招。他只知道他见了血,对方三人却还没有多狼狈。这个功夫另外几人是不是已经进屋了搜过一圈了?陆九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没听见叫声,但也可能那小瞎子的叫声太弱,被刀剑的铮鸣声盖了过去。在喧嚣之中,谁也听不到一点点轻微的响动。
大概是被雨水糊了眼,一人悄没声地倒在了地上,可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倒下的。穆乘风得空一剑割断了另一人的喉咙,忙于应付四溅的血与另一人的剑。“陆秋藜!”他听见对手中有谁喊道,紧接着银光一闪,他的对手突然都倒下了。
雨还在下,且下得越来越大。
陆九不着痕迹地避开脚边的四具尸首,手中的剑抵着他的颈子,正正好好压在他那道陈年的旧疤上。他手中正是穆乘风朝思暮想的沧溟剑,剑刃轻而薄,那一点寒意已被剑上的血暖了。
“别动,穆少侠。”陆九柔声道,嘴角噙着笑,无神的眼中映着他惊愕的脸。“这剑很利,我也不比我师兄差。”
穆乘风的剑“咣当”坠地,溅起满地的泥水。
肆
武林盟主杜实刚过不惑之年,可他已有九个徒弟了。他的大弟子唐入舟已经跟随他二十一年,而最小的徒弟陆秋藜拜入门下也有十四载。弟子中有几人在江湖中已经有了些名气,无心出名的便默默地跟着他做事,反正都是好孩子。
铲平西域魔教的事他谋划已久,前些时候线人说时机到了,他作为盟主必须身先士卒,带领众人铲除此害。临走之前,老友徐延津来信说他打了一把好剑,请杜实为这剑选个主人。
他的小徒弟陆秋藜自幼眼盲,但天赋异禀且修习刻苦,人品也极佳。若说有什么不好,那便是秋藜收放无法自如,出招便要见血,是故他一直压着。这两年徒弟年岁渐长,对剑法的领悟也有所不同,杜实觉得也许是时候给这个年纪最小的徒弟佩一柄好剑了。徐延津这柄剑有多贵重他是知道的,为此他特意请了他兄弟杜虚来。杜虚的名气不在他之下,黑白两道通吃,能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烦。只是杜虚行事任性,所以他又嘱咐陆秋藜务必一路跟着,盯好了这位师叔。陆秋藜甚是聪颖,跟着他走南闯北也见识过不少,想必什么都能应付得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杜实便安心奔赴西域边关。
正如杜实所料,杜虚一路上走得很顺当,只是在四平镇时遇到一个交情颇深的熟人。这熟人是他二人的前辈,这次不巧遇到了点事要与官府打交道,请杜虚帮忙。杜虚不好不理,便叫陆秋藜带着剑先回京陵。二人同行时陆秋藜都在暗处,他此前行事低调没什么名气,很是方便。
穆乘风跟了一路自以为隐秘,无奈早就被行事更隐秘的陆秋藜瞧在了眼中。杜虚不想管,陆秋藜就放了他一马,不然早在天水城二人就要交手了。期间穆乘风花样百出,陆秋藜也不戳穿,乐得看他有什么把戏。他有几次都以为穆乘风要对自己下手,却不想这小子说话虽不中听,人还不算太坏。
陇西穆家的剑法阴毒,信奉成王败寇毫无仁义之心,家中骨肉相残都是常有的事。穆乘风本该是这一代的传人,不想此生几年前学成之后便出走江湖,四处夺人剑。只是他虽然招人恨,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几年前师兄唐入舟手下留情本期待他能改过自新,没想到他还是一如既往不思悔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秋藜无数次想过这句话,可当穆乘风挣开他的手时,他却忽然想通了。这厮心中只有剑,既蠢又痴,无药可救。可他陆秋藜不蠢,还自认是个侠士,既然承了这蠢货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在他彻底想清楚之前,他就已经拔出剑了。在他熟得不能更熟的地界,用他自己的剑施展他练了十四年的剑法,更何况门外穆乘风替他牵扯了另外四人,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占。他猜他的师兄唐入舟已经到了山下,他能感觉到那股气息,也许他的师叔杜虚也在。在他们离开清净山之后,他们恐怕要走一遭江南了。虽不是烟花三月,但扬州也总是好玩的。当他奔出观外时,满嘴仿佛都是桂花的香气。
他噙着笑止住了穆乘风,用的正是几年前师兄取胜时用的那一招。铁器坠地的声响很吵,可是穆乘风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他皱了皱眉,等待对方先开口。
“阿九。”穆乘风唤了他一声,声音低不可闻,兀地转高:“好剑!”他只说了这四个字,毫无惧意,亦无悲苦。
他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有剑。
陆秋藜收了剑,手很稳。他说:“好自为之,穆少侠。”没有理会对方便从容下山去。没有竹杖他也一样能走,而且这山路他走过太多遍。
山下唐入舟和杜虚各撑着一把伞等他,血腥气已被雨冲了个干净。这雨真好,他这般思忖着,接过了他师兄递来的伞。京陵城肯定被这雨冲洗得特别干净。
伍
正晌午头热得出奇,官道上车马来来往往尘土飞扬,可清净山里却是又凉爽又清静。
清净山在京陵城郊外,山上有水有树有个清净观。清净观里有位武林高人,高人姓杜名实字生白,剑法卓绝,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他几年前让贤来了这清净山上隐居,自号渊渟散人,建了个清净派。
清净山很矮,若是施展轻功没几步便可到山顶。可既然在这个时节来了,那就得沿着山中唯一一条路缓缓慢行才对得起这景色。
清净观在半山腰,几年前修缮一新,比从前更胜。穆乘风沿着石阶上前,还未见到屋舍便闻见香烛的味道。
他从前很不喜欢下雨,因为他怕打雷。可几年前一场雨浇透了他,他那一日见识到了绝妙的剑法,以至于他连剑都忘了。他琢磨了好几年想搞清楚陆秋藜当年那一剑的奥妙,从京陵到了江南,又一路走到了塞北,终于还是回到了这清净山。他隐隐觉得,这里有一切的答案。
“穆少侠此来为何?”石阶尽头早已有人侯在那里,只是待他走近复才说话。那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温润平和,听着该是个好相与的人。
“当然是为了拜入门下。”穆乘风轻松道,解下腰间的剑扔给了对方,宛如与多年的好友相见。
青年接过他扔来的剑,笑道:“快些上来,过几个时辰肯定要落雨了,这个时节一下雨便要下好几天。”几缕日光透过层叠的叶落入他眼中,仿佛盛了星华一般。
“好久不见,阿九。”穆乘风道,与他并肩而行,步入那一片香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