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与心理治疗
本文节选自《看电影学心理学》的导言。
电影与心理治疗之间有着很奇妙的关系。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电影和精神分析学竟诞生于同一年。
1895 年12 月28 日,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邀请了巴黎的一些社会名流来到一间地下室,在黑暗中,人们在一块白布上看到了逼真的活动的画面。一位记者这样报道:“一辆马车被飞跑着的马拉着迎面跑来,我邻座的一位女客看到这一景象竟十分害怕,以致突然站了起来。”实际上,他们所观看的就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的电影。后来,人们把这一天定为电影诞生日,而卢米埃尔兄弟也被称为“现代电影之父”。
如你将在本书中看到的,早在1882 年6 月,布洛伊尔就完成了对安娜·O的分析。随后在11 月,他对弗洛伊德说起了这次奇异的治疗,尽管后者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但他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大概过了三年,弗洛伊德来到巴黎,在沙可手下学习,他还不忘跟老师提起这个案例,可惜老师对此不感兴趣。又过了几年,弗洛伊德自己接手了好几个癔症的病例,1893 年1 月1 日,他与布洛伊尔联合发表了一篇关于癔症的研究文章,名为《论癔症的心理机制:绪言》。这篇文章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很多报刊进行了转载和讨论,弗洛伊德说这将“意味着我们与同行之间的长期战斗”。1895 年5 月,在收集了更多的案例材料之后,两人合著的《癔症研究》终于出版了,这标志着精神分析学的诞生。
那么,同年诞生的电影和精神分析学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吗?
法国艺术史家丹纳在其著作《艺术哲学》中说道:“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丹纳这里说的精神气候,实际上所指的就是一个时期的文化风俗和时代心理,它们和自然界的气候起着同样的作用,规定着这种或那种艺术形态以及心理病态的出现。
关于后者,即精神气候规定着心理病态,我并不是随便加上去的哦。弗洛伊德之后的女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尼(Karen Horney)说过:“一般而言,某一种文化中的大多数个人都不得不面对同样一些问题。这一事实,意味着这些问题乃是由存在于该文化之中的特殊生活环境造就的。”这就是她所谓的“时代的神经症人格”。她指出,在我们的文化中,存在着某些固有的典型困境,这些困境反映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成为人们内心的各种冲突,久而久之就可能导致神经症的形成。
那么,19 世纪末期西方社会的精神气候或心理特征又是什么呢?很简单,三个字——“性压抑”,至少在弗洛伊德看来是如此。你见,或者不见,性的欲望就在那里。维多利亚时代的禁欲主义造成了歇斯底里症(hysteria,即癔症)的诞生。换句话说,这种性压抑导致人们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症状,于是开始有人走进弗洛伊德的诊疗室。同时,这种性压抑还导致人们做各种各样的梦,于是他们就在弗洛伊德的诊疗室里叙述自己的梦。你看,1900 年,弗洛伊德的第二部著作《梦的解析》出版了,其实他在1899 年就写好了,尽管那里面有很多是他自己的梦。
但是,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没有走进弗洛伊德的诊疗室,或者说,还有很大一部分人除了晚上做梦之外,他们还做着“白日梦”。有人拿起画笔,有人敲打字机,有人拿着指挥棒,也有人扛起了摄影机。电影,实质上就是在造梦。我国著名剧作家田汉曾说:“酒、音乐与电影为人类三大杰作,电影年最稚,魔力也最大,以其能在白昼造梦也。”因此, 今天的好莱坞被人们称为“梦工厂”,电影大师伯格曼形象地说道:“没有任何艺术手段能如此像电影一样表达梦的特质。当电影院的灯光熄灭,白色闪光的屏幕向我们打开,我们被抛进事件之中,我们成了梦的参与者。”
电影如梦,看电影如同进入梦境。电影理论家克里斯蒂安·麦茨(Christian Metz)认为,“梦与电影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一种欲望的满足,看电影和做梦一样,本我也要修饰矫正才能通过自我和超我的检查,然而,不管怎么样,它们都同样可以在不同程度上满足本我的某种原始本能的欲望和冲动。而且,观众选择走进影院看电影这一娱乐方式,是在社会文化和法律道德允许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就排除了行动的冒险性和犯罪感。此外,观众与电影的关系在许多方面是基于一种愿望和激情——视觉欲望。”克里斯蒂安·麦茨直言道:“在电影中,观众就如同窥视癖者一样,通过窥睹无法获得的对象而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满足。”
看一部电影,等于经历另一场人生。这句话有两个含义:一是指这场人生基本上是我们现实中无法企及的;二是指我们在看电影时人生经历被极大地拉长。做梦时,我们总感觉一个梦做了好久,可实际上一场梦不过才几分钟。在电影院,一场电影最多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但我们却好像跟随主人公历经数年甚至更久的岁月,大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换句话说,多做梦或多看电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比别人经历了更“长久”的人生。于是,就在“经历另一场人生”之时,梦和电影弥补了我们生活中太多的缺憾,极大地丰富了我们有限的人生。
实际上,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弥补我们的缺憾、丰富我们的人生,那就是释放我们的无意识。或者如荣格所说,只有释放了我们的无意识,我们才得以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无疑,释梦就是释放无意识。弗洛伊德说,梦是通往无意识的康庄大道。同样,拍电影也是在释放无意识。
大卫·马梅(David Mamet)在《导演的功课》中说得好:“技术的目的是要解放无意识。你循着规则一步一步做,真正的创造力才会出来。若非如此,你将会被自己的知觉意识禁锢得无法动弹。因为意识总是想要讨好,想要有趣,所以意识总是会去找那些明显的、陈腔滥调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都在过去成功过,所以有相当的安全性。创作者只有心灵解放后,而且被赋予某个任务的时候,才能让真正的创造力进入。”
换句话说,要拍一部好电影,或者说要拍好一部电影,导演和编剧首先要释放自己的无意识,发挥自己的创造力。“伟大的电影可以自由得像是一场主角梦境进展的记录。”大卫·马梅说,那些对此感兴趣的人一定会去阅读一些心理分析的书,那些书正是电影素材的宝库。在他推荐的书中,就有弗洛伊德著名的《梦的解析》以及荣格的自传《回忆·梦·思考》。而心理学家兼编剧威廉·尹迪克(William Indick)更是著写了一本《编剧心理学:在剧本中建构冲突》,他同样认为以精神分析的方法来了解和创造电影影像、角色和故事,对于电影创作者和电影编剧而言是一种无价的资源。
一部好的电影,经过导演和编剧的精心制作,一定涉及了主人公在心理上的某种转变和发展。比如,2008 年大受欢迎的好莱坞影片《功夫熊猫》中的阿宝,从一开始做梦成为神龙大侠到后来梦想成真,他最终认识到成功的真相: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什么秘籍,要靠的是自己努力打拼。《功夫熊猫2》里面的阿宝经历得更多,不但被对手打得遍体鳞伤,心灵的创伤也涌上心头。扮演治疗师身份的羊仙姑则对他说:“不要压抑它,让深藏的记忆释放出来。”最终,阿宝整合了他的无意识,明白了那些创伤已成过去,并没有决定他的现在。正如羊仙姑所说:“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才能决定你是谁。”
当我们去看电影时,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在经历幻想,把自己的幻想投射到银幕中的人物身上。如果你在家里看电影,最好也请你戴上耳机,关上灯。一种黑暗、安静的气氛可以更好地带你进入幻想境界。威廉·尹迪克描述道:“观看者实际上是被吸入电影中,在情感上与银幕中的角色和情节密切地联结,将之与自己的心理生活缠绕在一起。通过无意识的‘认同’过程,观众实际上成了他们在电影中所认同的角色,而且他们经历并代表了银幕上的角色所经历的同样的心理发展与净化。”
不过奇妙之处在于,“观众不会意识到电影通过激活他们原始的恐惧、童年的焦虑、无意识的议题和压抑的欲望等,对他们进行着微妙的操纵,”威廉·尹迪克说道,“但是他们仍能感受到显著的触动,因为他们在情感与心理上,已经和银幕上的人物及影像合二为一。”我惊讶地发现,这里所描述的看电影的过程和心理治疗的过程是多么相像,观众和患者一样,无意识地“移情”了,然后因得到电影人物提供的“矫正性情绪体验”而被治愈。
“‘我’坐在电影院,不知道电影的剧情或内容会怎么展现。就像‘我’坐在治疗室中,不知道今天的咨询或治疗的内容和过程是怎样的。一个完整的电影剧本就是一个心理个案,而导演和摄影师就是幕后的心理治疗师,‘我’在电影剧情的演员角色演出中,看到自己的人格投射或心理活动。”我的老师徐光兴在《电影作品心理分析案例集》导论部分进行了这样的比较。然后他说道:“因此,我们可以把电影院当作一间放大的心理治疗室或团体心理辅导室,当我们坐在电影院沙发上时,就像躺在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躺椅上,心理分析活动就不自觉地开始了。”
那么,我们就播放电影开始做心理分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