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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可回头

2021-04-05  本文已影响0人  灵天
题记:若岁月可回头,抑或是凌迟,抑或是救赎。

三月三十号,是沈放失业的第九天。

他没有敢告诉家人,每日里还是按着上班下班的时点离家归家。妻子乔安最近的脸色不大好,脾气有点儿大,或许是备课太辛苦,又或许是学校评职称的压力大,他端茶倒水,察言观色,好声好气地哄着。救赎

儿子沈小川倒是很争气,上了一所重点高中,学习成绩在班级常年霸住第一的位子,倘若哪一次意外考到了第二,那就是退步了。

想到儿子,沈放心里还是欣慰的,这么多年儿子没让自己失望过,将来一定比他出息。还有一年高三毕业,乔安一心让儿子考个一流的985院校,而他和儿子都觉得出国不错,至少不用没日没夜地刷题,也不用辗转多个培训班连顿饭都吃不好。

可出国需要一大笔费用,想到刚刚失业,沈放不由长叹一口气。

沈小川上完培训班归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乔安放好洗澡水,喊了他两遍都没得到回应,她有些愠怒,便推开了沈小川的卧室门。

沈小川在打游戏。

乔安一下火了,上前一把夺下手机:“没有收你手机是让你查资料用的,不是让你打游戏!”

沈小川没应声,默默将后背对着她。

乔安对这种冷对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径直走到沈小川面前:“你作业做完了?”

“做完了。”

“明天月考的科目复习好了?”

“差不多了。”

“什么叫差不多?差不多就是没好!”乔安道,“今天考的数学成绩出来没有?”

“没那么快。”

“没那么快?”乔安质疑,“其他班怎么有人知道了?”

“那估计是自己去问老师的,我不想问。”沈小川已经有些不耐烦。

“为什么不想问?考得不好不敢问?”

“就是不想问!”沈小川站起身往客厅走,“考都考过了,迟早都要知道,问了有什么用!”

乔安拉住他,怒气爆棚:“你别走,你跟妈妈说话是什么态度?!”

“您要我什么态度?”沈小川也是崩溃表情,“您是我妈,可您整天和我说的就是考了多少分,排了多少名,作业做完没有,再有就是快喝牛奶快洗澡,我都回答您了,还要怎样?!”

他挣脱乔安的手冲出卧室,差点儿撞上闻声而来的沈放,沈放努力想要挤出的笑容只来及展现了一半,沈小川就已经经过了他身边。

他突然发现,沈小川已经长成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了,不再是羽翼下的一只雏鸟,而是想展翅冲上苍穹的雄鹰。

乔安坐在沈小川的卧室里生闷气,沈放刚开口出声,话还没讲上半句就被乔安打断了。

“别来烦我!”她说,“我容易么?单位里那么忙压力那么大,回来还得伺候你们爷俩,还落不着好脸色!”

沈放尴尬地搓搓手:“我……我就是来问问你,刚煮了点儿汤圆,你要不要吃点……”

“吃个屁!”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三月三十一日是个阴天。

沈放照例夹着个小皮包假装去上班,走到半道上遇上个熟人,大学时期隔壁宿舍的吴用。名字不咋地,可却在早几年就自己创了业,如今干得风生水起。

沈放一低头,想绕开他赶紧离开,却被他逮个正着。

“沈哥!”吴用笑容可掬,“这么巧上班去啊?”

沈放囫囵点了个头:“哎,挺巧挺巧。”

吴用凑近一点儿:“你现在还做企业应用么?咱们是不是有机会合作一下?”

“我……”

“你看,也到上班的点了,要不我跟你走,正好到你单位聊一下?”

眼看着过一条街就到了原单位,沈放硬是向后转了180度:“这个……我想起来一大早约了人谈事情,不去单位……”

沈放本来就不善于撒谎,如此敷衍的回答自然显得十分生硬,吴用听得出其中拒绝的意味,当下脸色便不大好看:“既然这样。我也不打扰沈哥你了,我也有事,先走了!”他告别得也生硬,沈放被这么一噎,半晌才顺过气来。

他百无聊赖地寻了个市民广场坐下,从怀里掏出路边买的早饭来,一点点地啃。今天的熏鸡三明治打折,尽管他不喜欢这个口味,还是买了一个。自己已经没有收入,能省一口是一口。

才啃了半个三明治,便听见不远处一对情侣吵架。

“你为什么迟到?!”女生问。

“路上碰到点儿事耽误了。”

“别找借口,哪儿有那么多事让你碰上?我怎么就碰不上?!”

“跟你说你又不信!”男生委屈中带着愤懑。

沈放瞄了一眼,这个男生他方才见过,在半道上帮一个年轻妈妈把婴儿车抬上长长的阶梯。

男生大约便是因此迟到的吧,沈放心想。他想帮忙解释两句,转念又放弃了,尚且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叹气已经成为习惯,天灰蒙蒙的,总是看不到出路的样子。

天越来越冷了,沈放在外闲逛一天,冻得几乎麻木,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四十多岁的人失业,再想找个体面的工作很难,这些天投出去不少简历,可一点儿回音都没有。

沈放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发现气压比外边还要低。

餐桌上什么都没有,沈小川的卧室门紧闭,乔安则抱臂灰着脸坐在一边。

沈放轻轻搁下包,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乔安没好气地:“月考考了个第八名!”

“不挺好的……”

“好你个头啊!”乔安拍了把面前的茶几,“从来没考这么差过!”

“第八名不差了,隔壁大兵这次考了个十八名,他爸都带他出去庆祝了……”

“都是你们这些不求上进的爸爸惯的!”乔安彻底爆发,“我们当妈的辛辛苦苦那么努力去培养,你们就知道唱反调拖后腿!什么也不干,整天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活该伺候你们两个大爷啊!”

“这哪儿跟哪儿啊?”沈放虽然被骂得灰头土脸,很想反驳两句,但一想到自己对这个家也确实有诸多亏欠,便深呼吸了下,尽量将声音放缓和,“先别说这些了,我去做饭,先吃饭。”

“吃什么吃!就知道吃吃吃!”乔安站起身,“我可吃不下,你能吃你自己吃!”

沈小川的卧室内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随即门被打开。沈小川的一张脸纠结在一起:“能不能别吵了?求你们了,我很烦啊!”

乔安红着眼睛:“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好,没考好先学会摔杯子了!”

沈放为免矛盾升级,好不容易才将乔安拉了走。

他有些心力交瘁,但是饭还要吃,路还要走,日子还要过。每一次叹气都像从内心深处拔出的刺,反复生长,疼痛不绝。

他还是煮了三碗面,一人一碗。沈小川爱吃半熟的煎蛋,乔安总是担心不易消化,从不让他吃,沈放今日偷偷给煎了一个,一会儿拿给儿子的时候顺便安慰他一下。

乔安依然拒绝进食。

沈小川也表现得不感兴趣,只淡淡说了句:“爸,你放餐桌上吧,我一会儿想吃再吃。”

“哎。”沈放几乎讨好般地轻轻掩上门,“那你记得趁热吃。”

那碗面始终没有动筷。

十二点,沈小川出来洗漱,乔安听到动静跟了出来,仍然是千年不变的对话。

“作业做完了?”

“嗯。”

“试卷订正过了?”

“嗯。”

“错题本整理过了?”

“没来及。”

“不是没来及,是你懒得整理对不对?”乔安盯着他,“你是不是又打游戏了?所以没来及?”

“我那不是打游戏,我是在研究AI人工智能,我们学校开了选修课,我想报名。”沈小川停下刷牙的动作,满嘴泡沫。

“不许报!”乔安道,“那玩意儿高考考么?不考你浪费时间干嘛?刷题的时间都不够!”

沈放去拉乔安:“孩子有兴趣不是啥坏事……”

“你懂什么!”她甩开他,重新转向沈小川,“说不许报就不许报!进去把错题本整理好,什么时候整理好什么时候睡觉!”

“乔安你差不多行啦!”沈放也急了,“儿子饭都没吃,你是想让他觉也没得睡么?!”

“是我不让他睡觉的么?是他自己不抓紧,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嘛?”

沈小川将牙刷甩下,静默了片刻,说:“好,我进去写。”

他经过沈放身边的时候顿了顿,突然转过脸对着他笑了一下:“爸,以后少吃点儿盐。”

沈放的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他觉得沈小川的那个笑容有点儿奇怪,他的话语也有点儿奇怪。

五分钟后,就在沈放和乔安准备返回卧室时,听到院中传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响动。

二人愣神了两秒,乔安率先冲进了沈小川的卧室,卧室内没人,窗户大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雨水打湿了书桌上墨迹未干的字条。

“爸妈,我很爱你们,但是我太累了。”

乔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与此同时,沈放冲出了房门。他一路跌跌撞撞,七楼,那么高,他还是期待奇迹。

楼下已围了人,那个已经长成一米八高个的年轻身体静静地躺在人群之中。沈放扑过去,捧起他的手,像初生时捧起他的手那般小心翼翼,沾了雨水的手冷冷的,没有回应。

沈放木然地扶着乔安在抢救室门外等着,乔安一直在抖,并不冷,但她一直在抖,抖到话都说不出来。

沈放只好握着她的手,说“不怕不怕”,她的手也好冷,沈放一握之下惊得放了开来,他也好怕好怕。

抢救室的门很快就开了。

沈放和乔安都没有迎上去,只呆呆地望着医生,医生朝他们摇了摇头。

一切都仿佛凝滞了一般,空气、表情、动作、呼吸。也听不见声音,看不清面目。乔安向地面滑去,他伸手去拉,却没有力气,也被带着朝地面滑去。

窗外轰雷一声,雨下得更大了。

“川儿还没吃晚饭。”乔安突然说。

沈放抱了抱她:“先进去看看他吧?”

他扶着乔安一步步挪了进去,乔安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沈放坐在抢救室门口,像坐在生死之间。

夜未央,时光往复。他为什么没有把那碗面端到儿子面前,将那个煎蛋夹到他口中,像小时候给他喂饭,他会含着满口吃食,小胖手晃晃悠悠地把勺子递过来,说:“爸爸也吃。”

儿子还说过城郊建了欢乐谷,班里的同学都去过了,只有他还没去,推了一月又一月,终于定在月考之后一家人去一趟。

学校说要交一家人的合影搞展览,他们上次的合影还是五年前,本来打算去欢乐谷的时候补拍几张……

脑子里全是沈小川从小到大的模样,他的说话,他的笑容,他的哭泣,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淋漓在新鲜伤口上,疼得无以复加。

乔安终于醒了,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半晌问了一句:“川儿是恨我的吧?”

“怎么会……”

乔安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天不会晴了。”

沈放莫名觉得一阵心悸,下意识捉住乔安的手,乔安却将手抽出来,反过来拍了拍他:“还要去处理川儿的事,垮了可不行。”

沈放心中极痛,却还是点了点头。

“你帮我打份饭,吃完我们商量下。”

乔安一向很坚强,沈放心中略略安慰,他起身抚了抚她的发:“好,等我回来。”

医院的走廊很长,他不过走了十米,便听到身后有人惊呼:“有人跳楼了!”

用你的方式还给你,去感受你的痛,去偿还你的痛。

这是乔安迈出窗台那一刻想到的话。雨下个不停,天不会晴了,她知道的。

从第一次胎动开始,她的生命便和她的川儿系在了一起。斗转星移,日出月落,她都离不开他了,一路看着他长大,她始终将他的手置于自己的手中,她竟想不到他会以死抽离,永劫不归。

天已经蒙蒙亮。雨下个不停,天空像末世的明。

沈放远远看着现场的方向,不敢靠近。世界都是灰蓝色调,灵魂烧过后的灰烬弥漫四处,让他不能呼吸,眼不能视,耳不能听。

也没有泪,只有喉头发出的类似哽咽的奇怪声音,要窒息了,沉入深海的窒息。

沈放转身跑出了医院大门,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跑着,摔倒后爬起,跑,再摔倒爬起,再跑。

在路口他撞到了一个人,很老很老的妇人,穿着黑衣,眼盲了一只。从妇人的怀里掉落一只怀表,与地面接触时溅起水花,“啪”的一声。

沈放双手捧起怀表递给妇人:“对不起对不起。”

妇人没有接,愠怒地望着他:“摔坏了,你要赔。”

“赔赔。”沈放机械地点头,“赔多少钱?”

妇人:“多少钱都赔不了。”

沈放接近崩溃:“那我就只剩这条贱命了,您拿去,拿去,尽管拿去!”

不知道是不是反光,妇人的盲眼居然亮了一下。“你得帮我修好,它现在不走了,它不走,这雨就停不了,天也不会晴。”

沈放握着怀表愣愣地看着对方。

“将指针往前拨十天,假如它能正常走动就算修好了。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妇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那眼神很深,像宇宙中的未知黑洞。

沈放盲目地走,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小区门口。院落还是那个院落,树木还是那些树木,人还是那些人。

他有些怀疑自己刚刚做了一个噩梦,自己自外边梦游一场天明归来,其实什么都未发生。

拿出钥匙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碗冷透了的面,然后是开着的卧室门,空空的门内没有沈小川的身影。窗户大开,屋内一片狼藉,湿透的字条是他的最后绝唱:“爸妈,我很爱你们,但是我太累了。”

爱,竟如此残忍。

手机突然响起。

是沈放父亲的号码,他努力压了压情绪,接通了电话。

“放儿啊,你们都好吧?”老爷子问,“刚你妈做了一个噩梦,非让我打电话来问问。”

“挺好,都挺好。”沈放的声音哑得厉害。

“你怎么了?感冒了?”沈放的母亲抢过电话,“要注意身体啊,工作上能应付就应付一下,别累着了。对了,我那宝贝大孙子呢,让我和他说说话呢。”

“他……上学去了。”

“这么早?”

“嗯……今天学校有竞赛,得提前去,乔安送他走了。”沈放狠狠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哽咽的声音传过去。

是的,乔安送川儿走了,永不回顾地走了。

挂掉电话,沈放开始低头拾掇散落一地的书本,指尖触到一本作文簿,翻开的那页上写着《我最爱的人》。

“我最爱的人,是一个女人。

你们都别误会,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是我老妈。别笑,我知道很老土,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虽然她挺啰嗦的,脾气又急,但她对我是真的尽心尽力,就算有时候修理我也是因为恨铁不成钢。

我是难产,老妈生我吃了不少苦,家里条件不算好,她却把最好的都给我,辛苦那是不用说了。等我以后出息了,我一定要让她天天享清福,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再烫个大波浪卷,我妈卷发可好看了。

对了,我说最爱的人是老妈,我爸肯定要吃醋,别看他整天闷闷的,心思可多了,可他就是不说。不过他是个老实人,听说总是在单位受排挤,别担心,等儿子将来发达了,把那单位买下来,看谁还敢欺负他。”

沈放看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屋内的挂钟敲了六下。

时间。对了,时间。

他的眼光扫向那只莫名的怀表,妇人的话语如谜题,拨回十天,否则雨不会停天不会晴。莫非它可以让时光反转,往昔回头?

还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不过是拨一个指针,他尝试着伸出手,只碰了一下,那指针便飞快旋转起来,眼前黑了又明,明了又黑。

一阵眩晕过后,幻象静止,天边泛起微微暖暖的乳光。

挂钟还是指向六点,可沈小川卧室的窗却是关着的,屋内整洁如常。沈放在愣了两秒后,返身回到客厅。

桌上没有面,有的是吃剩的早餐。门口的日历清清楚楚地翻在三月二十二日那天。

三月二十二日,晴,东南风二级。

沈放颤巍巍地拿起手机,手机的日期也清清楚楚地显示是三月二十二日。

他鼓足勇气拨通了乔安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他再拨,仍然没人接。再拨……

终于,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沈放你干什么!我在开车!”

沈放眼泪都出来了:“安……安……”

“安你个头安!没啥事我挂了,川儿今天竞赛,不能迟到了。”

“川儿……”沈放握紧了手机,“让川儿和我说句话。”

“爸?什么事?”是沈小川的声音。

“没……没事。爸爸爱你。”沈放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沈小川笑起来:“爸你今天怎么这么肉麻?对了,今晚我想吃糖醋鱼,别忘了买鱼。”

“买买,我马上……我一定买。”他语无伦次,像行将淹死的人突然探出水面,又活了过来。

二十二号,是单位宣布裁员名单的日子。沈放心中灵光一闪,或许,他还有机会不用失业。这样想着,便从家中寻了两盒火腿,那是家乡特产,在这里买不到正宗的。

到了单位,沈放便往经理室一拐,经理看到他后愣了愣:“老沈有事么?我马上还有个会。”

这是不想见他,沈放听得出来,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将两盒火腿放了下来:“家乡来人,带了点儿特产……”

经理摆了摆手:“老沈你客气啥,这就不需要了,年纪大了,吃不了什么肉。”

“那就给孩子吃。”沈放不由分说把火腿往前推了推,“不耽误您开会了,我先走了啊。”

这一天都在一种重复的忐忑之中度过,沈放觉得闷得慌,便到楼下院中透透气,收拾垃圾的大姐一边拖着垃圾一边喊着“让让,让让。”最上面露出的垃圾隐约露出“火腿”二字,沈放的心一灰。与此同时,他的电话响起,人事通知他去一趟。

不出意料,他还是被裁员了。

裁员并没有让他害怕,他怕的是即便时光回溯,一切仍无改变。他承受不住再度失去,那如同凌迟,绝不能辗转重来。对了,他先得去买鱼回家做糖醋鱼,不会再像上次那般独自去喝个酩酊大醉了。

沈放不但做了鱼,还煎了一个蛋,流心的,儿子爱吃。乔安自然不乐意,拦了半天也没拦住,父子俩嬉皮笑脸撒泼耍赖的样子,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对了,什么时候一起去趟欢乐谷吧?”沈放往儿子碗里夹了块鱼肉,将欢乐谷提上了日程。

“现在提这个干嘛?”乔安显然不赞同,“马上月考了,先想考试的事。”

沈小川的面色黯了黯,没有吭声。

沈放捕捉到了这个小小的表情细节,赶紧打起圆场:“月考之后去总可以吧。”

“那得到前三名才考虑。”乔安说。

“两码事嘛。”沈放摆手,“考试归考试,玩归玩,不要混为一谈,不管考成什么样,都不影响去玩。”

沈小川举起筷子:“老爸万岁!”

乔安撇撇嘴:“你们这些当爸的就会捣乱,我觉得……”

她一句话未说完,沈放便夹起一块鱼肚肉送至她唇边:“老婆,张嘴,啊……”

沈小川故意夸张地抖了一下:“哎哟,受不了受不了,我去写作业了。”

乔安愣是没能把后半句说出口,只得转头瞪着沈放。沈放腆着脸:“咱俩儿子已经够要好的了,别给他太大压力,也别给你自己太大压力。你看今晚,没有鸡飞狗跳,只有其乐融融,多好。”

沈放这番话说得温柔,让乔安原本涨满的焦虑情绪也缓和下来,她转念想想不对劲,又回望着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啊?”

“你平常一回家不是刷手机就是看球赛,跟我就没几句话,你今天这样是不是因为心虚?”

沈放摸摸后脑勺,半晌抬起眼:“老婆你别多虑,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知道什么才是对我最重要的。”

“那你说,什么是对你最重要的?”

“当然是你们,你和川儿。”

“那还差不多。”

还有他记得的,今日的阳光,今夜的月光,温柔如水,向着永恒无尽延伸。

日子过得飞快,又到了三月三十日。

踩着下班的点回到家,沈放发现乔安的心情不大好,这和记忆中的状况是一样的,只是上一次他没有问,总想着装着不知道得过且过。但今日他却渴望去问一问,哪怕是碰个壁呢,碰壁不疼,失去才疼。

不出所料,乔安没好气地说:“你别来烦我,我心情就好了。”

如果搁以前,沈放多半会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扭头就走,可今日里却腆着脸凑上去,一边帮乔安按摩肩膀一边讨好道:“老婆你现在才嫌我烦已经晚了,我可是要黏上你一辈子。”

乔安狐疑地看他:“你最近怎么表现这么反常?”

“没有啊。”沈放谄笑着,“可能是我开窍了吧。”

“不对。”乔安皱眉,“你是不是……算了,不说了。”

沈放一头雾水,正想要追问一句,沈小川回来了。

乔安见到儿子,立刻恢复了无限精力,从椅子上弹起就要跟进沈小川的卧室。沈放一把拉住她:“川儿学习了十几个小时了,让他歇会儿。”

乔安停下步子:“行,那我去给他放洗澡水。”

沈放见她离开,便闪身进了沈小川的卧室,果然,他抱着手机在打游戏。

沈小川想藏手机没来得及,摸了摸脑袋,道:“想骂就骂吧。”

沈放拍拍他的肩:“这游戏我知道,下次我和你组队打。”

“啊?”

“怎么,不想带你老爸玩?嫌我玩得菜?”

“不是……”沈小川意外得很,“你们不是一直反对我玩游戏么?”

“玩游戏不要上瘾就行,你有自控力,关于这点我有信心,偶尔学习之余调节一下未尝不可。”

沈小川笑起来,反过来搂住沈放的肩膀:“还是老爸善解人意,不过老妈那边……”

“我来劝她。”沈放说,“不过今天不可以打了,下次我们去欢乐谷的时候一起打。”

沈小川开心地和沈放对了个拳:“一言为定!”

乔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川儿,快去洗澡!”她推门进来,“你们爷俩在干嘛?神神秘秘的,在搞什么幺蛾子?”

“没有啊。”父子俩异口同声。

“不抓紧时间学习,聊什么天儿?”乔安有些不满,冲着沈小川问,“你作业做完没?明天的月考科目复习完没?还有,今天的数学成绩知道了么?”

沈小川原本留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回了一副疲惫模样:“做完了,复习完了。成绩不知道,反正明天都会知道。”

“不知道成绩就不会去问一下?别的班的同学怎么都知道了?”

沈小川起身往客厅走:“考都考过了,迟早都要知道,问了有什么用!”

乔安被激,沈放一边拉住她,一边给沈小川使眼色:“快去洗澡!”

乔安恨恨地甩开他的手:“就你惯坏儿子!让儿子喜欢你仇恨我!”

“怎么会?”沈放拉着乔安坐下,“我给你看样东西,看完再下结论。”

他拿出的是沈小川的作文本,翻开的那页是《我最爱的人》。乔安看着看着抹起了眼泪,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小川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乔安沉默地坐着,眼睛红红。他忐忑地问了一句:“你俩……吵架了?”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地否认。

沈放搂住乔安:“刚才你妈说要吃汤圆,我说她长胖了,她就生气了。”

乔安被逗乐了,拉过沈小川摸了摸他的脑袋:“今天累了吧?晚上休息休息早点儿睡觉吧。”

“啊?”沈小川意外地望向沈放。

沈放龇牙一乐:“别看我,我去煮汤圆。”

三月三十一日,仍然是个阴天。

沈放照样在假装去上班的路上遇上大学同学吴用,吴用仍然将他拦了下来,笑容可掬:“沈哥,这么巧上班去啊?”

沈放再次听到这样的话时并没有觉得有多难堪,反倒坦然下来:“说来不好意思,我失业了。”

这回轮到吴用尴尬起来:“那个……我不知道是这样……找到新工作没?”

沈放两手一摊:“四十大几的人了,哪有那么容易?对了,你不是想做企业应用方面的合作么?我反正也没事,就带你引荐我老东家的同事给你,你们可以聊聊。”

“那敢情好!”吴用揽住他的肩膀一起走了开去,“哎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企业应用的……”

进前单位是需要勇气的,尤其还是被迫离职这种状况,好在当年同部门的小汪是个面善心慈的人,让他少了不安的感觉。将吴用

介绍给小汪后,沈放便打算离开,小汪却叫住了他。

“老沈,你失业的事是不是还没告诉嫂子?”

沈放停住脚步:“是啊……怎么了?”

“嫂子昨天打电话来,说看见桌上落了一份文件,怕你上班要用,给你打电话又没打通。”小汪说,“我当时就没多想一层,脱口就说你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我意识到我说错话已经迟了,对不住啊,老沈。”

沈放立刻明白了昨晚乔安情绪不佳的原因。但乔安最终还是压抑住了情绪爆发,也没有质问自己失业的事,她只是决定独自扛起这个家,为他,为儿子。

沈放热泪盈眶。

沈放的心中百感交集,他只想马上去见乔安,去抱一抱这个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却始终如一陪他吃苦,不离不弃的妻。

经过市民广场的时候,沈放又瞥见那对吵架的小情侣。这一次沈放没有迟疑,上前如实告知了男生迟到的原因,又苦口婆心地劝道:“两个人相遇相爱不容易,是上辈子修来的,为一点儿小事吵架不值当。”

两人都愣了愣,面面相觑几秒后,都笑了起来。

“谢谢你大叔。”男生说。

沈放摸摸胡子拉碴的脸:“这么老了么?”

“谢谢大哥!我们不吵了!”女生一笑俩酒窝,明艳如花。

乔安对沈放的突然到来很意外,急匆匆从学校跑出来:“出什么事了,大中午跑过来?”

沈放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我……我失业了。对……对不住。”

乔安沉默了,半晌才道:“知道了……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没别的事我先进去了,下午还有课。”

乔安转身的时候被沈放一把抱住,她挣了一下没挣脱,便有些羞有些恼:“干嘛?在外面呢!”

沈放笑着放开她:“老婆,你真好,我一定会尽快找到工作,不让你和儿子吃苦。”

既然失业的事已经说开了,沈放也就不用在外面挨冻流浪。他早早地买了菜回家,对他来说,今晚才是至关重要的一晚,如果今晚过不去,前面再多的努力都没有用。

他很害怕。

他把屋内所有的灯都打开,淡黄色的微光,像新生之月,暖暖的,又渐凉。

沈小川先回来了,神情恹恹的,经过沈放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喊一声“爸”。

沈放悬着一颗心跟了过去:“川儿,做了你最喜欢的醋鱼,要不要先尝一点儿?”

沈小川闷着头翻作业本:“没胃口,不想吃。”

沈放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月考没考好?”

沈小川抬起头:“爸您怎么知道的?我这次只考了第八名。”

“第八名不挺好的?”沈放拍拍他的头,“没要求你每次都考第一第二。”

沈小川有些意外,然而眼中的亮光只闪现了一下又黯淡下去:“爸您真这么想的么?就算您这么想的,妈也不是这么想的。”

“你妈只是嘴巴上不服输。”

沈小川痛苦又矛盾地摇头:“她天天和我反复说的只有三句话,作业做完没有,考试考了多少名,还有就是牛奶喝了吗。我觉得她……不是真的爱我,她只爱有好成绩的我。”

“她不爱你会天天盯着你喝牛奶?你邻居张阿姨会盯你喝牛奶,还是楼下王婶会盯你喝牛奶?”

“她盯我喝牛奶也还是为了让我有精力和能量去学习。”

“瞎说。”沈放责怪道,“在父母心里,你的好身体,你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老妈心里也这么想的?”

“当然!”

门锁响了一声,乔安回来了,脸上俱是焦虑和疲惫。

“沈小川!”她一边换鞋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你出来一下!”

沈小川垂下头,坐在原处没动窝。沈放拍拍他的肩,自己走了出去。

“怎么了啊?”沈放拉出餐椅,“我做了不少菜,先吃饭先吃饭。”

“吃什么吃?我吃不下!”乔安把包扔在沙发上,自己也扎进沙发,“你知道他月考考了第几名?第八名!他可从来没有考过这么差啊!”

沈放心头颤巍巍地望了一眼沈小川卧室的方向,上前拍了拍乔安的手:“谁都不能保证每次都考第一第二,你不能我不能,凭什么要求我们的儿子一定要做到呢?更何况他是个要好的孩子,他也知道自己退步了,也会主动查漏补缺,我们就不要苛责于他了。”

“可……”乔安觉得自己的气顺不过来,“他这么不稳定,将来高考的时候万一失手……”

“别给他这么大压力,也别给我们自己这么大压力。”沈放握紧乔安的手,“要相信儿子。”

乔安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沈放眼睛的那一刹那生生咽回去了。

她看到沈放在哭。

她从来没见过沈放哭,不管曾经遇到多难多痛的事,她都没有见过沈放哭。

沈放使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乔安:“川儿一辈子都考第一但不快乐,和川儿一辈子快乐但并非每次都考第一,你选择哪一个?”

“当然是快乐。”乔安不假思索地答道。

沈放听到沈小川的卧室里传来一点儿轻微的响动。

“所以嘛。”沈放趁热打铁,“先吃饭,吃饱了以后再静下心分析失利原因,不也是提升么?”

乔安本能地还想争辩两句,却又觉得沈放说的有道理,再说,最近她所在的学校也有些孩子出现了心理问题,她可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那样。

沈放很欣慰地看着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这个夜晚已经和当时的夜晚不一样了,可夜才刚刚开始,距离十二点还有四个多小时,他不能掉以轻心。

吃到一半,沈放故作轻松地挑起一个话题:“我今天接到我一个大学同学电话,就是那个丁胖子,乔安你还有印象不?他出来创业了,做那什么AI人工智能,这两年不是特别火么,他说这一行将来可有前途了。”他转头问沈小川,“你们学校要是有这种研究或者课程就好了,有这种经历说不定对上大学还有好处。”

沈小川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自己老爸。

乔安抬起头来:“真有那么好?川儿你们学校有这种选修课么?”

沈小川挠挠脑袋,疑惑地又瞥了沈放一眼,道:“有是有,不过哪有时间去搞这个,而且还要选拔……。”

乔安放下筷子,斩钉截铁地说:“上,必须上!只要不是太耗时间,别影响主课学习,上上何妨?”

沈小川很意外,意外到连点头都忘了,沈放在桌下踹他一脚:“你妈让你赶紧报名,你就赶紧报,别到时候名额满了。”

沈小川对今晚的气氛感到匪夷所思。自己的月考成绩退步,本以为会遭遇一场狂风骤雨,可老妈居然没有责备于他,而老爸就更奇怪了,仿佛突然间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不信有那么巧,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他尚未想出所以然来,沈放端着牛奶进来了:“你妈让我拿进来的,喝了好睡觉。”

“错题还没整理。”沈小川打了一个呵欠,“我等一会儿睡。”

乔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也别太累了,实在来不及明天再整理。”

沈小川和沈放面面相觑,他疑惑道:“老妈今天的风格不像她啊。”

沈放看着在客厅里忙碌的乔安,轻声说:“你妈也不是天生那性格,她就是压力太大了。你看,你俩互相理解积极沟通,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如果互相硬杠就只能两败俱伤。”

沈小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打发沈放出去:“我再做半小时,到十二点的时候睡觉。”

沈放握了握口袋里的那块怀表,忐忑不安地往客厅走去,走了几步沈小川又叫住他:“爸,以后少吃点儿盐。”

沈放只觉浑身发凉,几乎石化:“川儿,什……什么?”

“您今晚做的菜太咸了,您就是口味太重,这对你身体不好。”沈小川说话的时候表情轻松自然,完全没有奇怪的地方。

“哦——”沈放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儿,但余悸未消,“川儿,今晚爸和你睡好不好?”

“啊?我那张床小。”

“没事,我侧着睡。”

“爸您是不是和我妈吵架了?”

“没有,绝对没有,爸就是发现你长大了,觉得和你像小时候那样亲近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沈小川笑:“行,爸您今天好感性。”

客厅的钟已敲过十二下。

沈放心中百感交集,此刻身边的儿子已经进入梦乡,一切平静安然,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沈小川的手,有种失而复得的悲喜,让他浑身都颤动起来。

客厅有一声响动,沈放轻轻起身开门,见到了出来洗漱的乔安。

“备课备到这么晚?”沈放问。

乔安一脸疲惫:“嗯,刚结束。”她一边刷牙一边问沈放,“你今晚感觉有点儿怪怪的啊,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放笑:“哪儿敢。”

乔安白他一眼:“不老实,你非要和川儿挤一张床,难道不是因为我对你太凶了?”

“都习惯了……”沈放摸摸后脑勺,“哪天要是没你在我耳根边上闹,我可能还会觉得寂寞。”

乔安憋住笑:“算了,看你嘴巴甜,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沈放顿了顿又道:“再说,川儿长大了,迟早要离开我们独立生活,能多陪陪他就多陪陪。”

乔安也觉得怅然:“是啊,想想真舍不得。等他出去了,就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沈放靠近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离不弃。”又搂过她道,“老婆,我爱你。”

乔安愣住了,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沈放说这句话了,几年,十几年?久到她几乎忘了这样的表达,久到她乍一听到竟泛起泪意。微风轻潜,隐而不言。那些疲惫,凄凉,焦躁,有一个人陪你一起承担,便像冬日里布上一层淡黄暖意,是的,不离不弃,多好。

这一夜,沈放无法入睡,窗外月光如水,没有暴风骤雨,一切都改变了。他心有余悸,害怕现世虚妄。

直到夜尽天明,晨光照进窗内,沈久方才觉得心内定了一些。如常的早晨,匆匆忙忙地吃早餐,上学或上班。

“明天周末,我们一起去欢乐谷吧?”沈放在他俩准备出门的时候问道。

沈小川期待地望着乔安,乔安又望了望了沈放,见他的眉眼尽是温柔之色,不由心中一软,便点了个头。

沈小川“耶”了一声,开心地跳出门去。

当屋内只剩下沈放一人时,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怀表,怀表也萦绕着淡色暖意,它已完成温柔使命,沈放是时候将它归还了。

还是那个路口,沈放独自等了很久,也未见当初那个独眼的老妇人,就在他百无聊赖之际,听到墙根传来一声猫叫。

他回转头,见到一只独眼黑猫幽幽地望着他,并将一只前爪伸至他面前。沈放还在愣神间,那黑猫跃了起来,再落下时已取了怀表而去。沈放追过去,黑猫顿住脚步回望他,他认得那眼神,很深,像未知的宇宙黑洞。

周末是个晴天,沈放一家人如约去欢乐谷游玩。今日还要一起拍照呢,沈小川的学校要交全家福,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合影了。

三人刚摆好造型,沈放的电话响了,号码是吴用的。

“沈哥,上次和小汪谈得不错,以后估计有长期合作的可能。不过对这行最熟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你看你是否愿意来我的公司帮小老弟一把?”

“愿意啊!求之不得!”沈放放下电话,觉得生命丰盛美满,有温和光亮,有枝头闹盛,有乔安,有沈小川。

他拉过二人,对着镜头笑:“说茄子——”

“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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