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妖伯乐小说投稿专题【月光宝盒】(封存)

双生

2023-07-19  本文已影响0人  淘淘不珏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那边那个小孩儿能看到吗?”

我指着不远处站在墙角呆头呆脑的小男孩问冬生。蹲在我身旁的冬生很配合,神秘兮兮地探过头,我赶忙附耳过去,生怕听岔了。

“能看见,刚才我亲眼看见一个男人把他放到那儿,然后自己找地方去小便了。”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话音未落,我便看到一个男人边系着腰带边牵起小男孩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我都懒得看偷乐的冬生,不动声色地继续找。斜阳下,我观察着每一个人,他们神情或平静,或焦躁,或悲苦,或欢愉,但无论如何,在他们脸上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诡异。

我撇着嘴转头间,被突然压过来的阴影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跟前。看着她红抠抠的眼睛,和一笑之下露出的两颗尖利的牙齿,我捂着嘴才堪堪地将一声惊呼咽了下去,使劲地拍着冬生的肩,指着老妇说不出话。冬生嫌弃地抖落我的手掌,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老妇欢喜地双手接过,转头走了。

冬生满脸鄙视地帮我合上张了半天的嘴,摇摇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向南啊,不是我说你,这都多少天了,你还没完了?”

也许是我早已习惯了向北的存在,这些天的反常,反而让我有些不适应,感觉像是丢了东西似的。对,就像是丢了一件早已陈旧不堪但又用惯了的东西,如释重负,但却依然有那么一丝失落,更重要的是,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向北了,这个才更让我沮丧。

“可能他真的走了。”

冬生显然早已准备好一肚子说辞,但也万没料到他的一句牢骚就让我一下子想通了。错愕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愣了几秒钟,才又磕磕巴巴地说:“走……走……走了……”,随后兴奋地双手一撑膝盖站起身,揉着后腰接着说:“可不走了么?要我说,这是好事,至少对你是好事。”

冬生一脸喜色,可想而知这几天跟我满大街地瞎转悠心里有多苦。

“其实对他又何尝不是呢!”

看我一副落寞的样子,冬生很识相地换了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我挥挥手,让他走吧,他一脸的欣喜,但最终叹了口气又在我跟前蹲了下来。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之想到其实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天边最后的一抹云霞也消失无踪,我即便瞪大了眼睛也再看不清来往行人的面庞,这才不得不站起身,抖着蹲麻的腿。

这个地方虽离家不远,但我长大后很少来。小时候我和向北无处可去,经常会寻一些人少的河岸、山坡去疯跑。有时候玩得太晚怕妈妈骂,会去捡一些树枝或拔点草,装模作样地带回家去讨好她。当然,这是我的主意。我站的地方穿过马路,对面就是一个河堤。那时候我和向北经常奔跑在窄窄的河堤上,在大人们的惊呼声中有惊无险地跑到尽头,然后喘着气并排躺下,看着头顶的蓝天,和奔流在脚下的河水。我记得我们俩还在一株小柳树上刻上了名字,只是当时他粗心,“向北”写成了“向兆”,他哭了一鼻子,我笑了一天。

路上人很少了,街灯下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高,一矮,虚实间的交集孤独却又诡异。我毫无来由地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右耳旁隐隐感觉一阵冷风吹过,我像是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踉跄了几步后身不由己地倒向左侧。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鸣笛声,我本能地腰上使了一把劲儿,滚倒在路边。走在我前面的冬生吓坏了,几步跨到我跟前,都不敢伸手扶我。我略微活动下身体,所幸,除了脖子上刚戴上的一块玉碎了一角之外,我竟然毫发无损。

搓搓手掌上的泥土,正要撑着地面起身,一抬眼,就看到一个恍若透明的小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望着我笑。他调皮地伸伸舌头,满脸无辜。我低头无奈地掐着眉头,余光瞥到身前的碎玉,心下恍然,原来……他还在。

那就是向北。

2

向北和我是孪生兄弟,在我们9岁那年,他溺水而亡。当然,这是后来老妈告诉我的,我甚至忘了我还有一个与我长得一般模样的弟弟。具体是因何溺水,老爸老妈对这件事却讳莫如深,而我也像失忆了一般毫无印象。只是偶尔在梦中,能隐隐约约想起那种被水包围挤压的窒息,和身体越沉越深的绝望。

老妈说我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醒了之后好多事都忘了,我当时问过她,是不是我和向北一起溺的水?老妈不置可否,但在我看来,她是默认了。这就奇怪了,我们一起溺水,他死了,但我却活了?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由才会有此结果,我潜意识里却并不想深究。不管如何,如今我已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而我看到的向北,还是一个八九岁孩童的模样。

坐起身解下脖子上的红绳,连同地上的碎玉片一起装进背包的暗袋里。这块玉是老妈去寺院求来的,据说寺里的老和尚给开了光,佩戴后可挡煞避祸。可不管它是多么神通广大的宝贝,不到一个月,这就算报废了。老妈那儿肯定不好交代,我索性带回“尸体”给她看看,再添油加醋讲讲刚才的惊险动作,或许能蒙混过关。只是那个推我的罪魁祸首……向北又不见了。

十几年了,他就是这样倏忽间来,倏忽间走,三天两头地跑出来捣乱。

第一次看到向北,是我十一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正忘形于一系列的优越感中。爸妈和老师都惊异于我突如其来的改变,他们搞不明白,这个成绩烂出天际的混小子,病了一场之后突然像是开了窍,脑袋瓜灵光了不是一星半点。老妈甚至猜想,向北从小就聪明,成绩一直很好,许是心疼爸妈的费心费力,临走前将自己的全部灵气都给了我这个蠢材哥哥。我是管不了那么多的,有人疼有人夸有人捧,对我来说就是人生巅峰。夭折在九岁的可怜的小向北,让老爸老妈淌够了眼泪,可在我心里却没留下丝毫的记忆,只是偶尔说起他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同学约我去操场打球,刚放下电话我就感觉房间里有些不对劲。但若说究竟哪里不对劲,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丝凉气,往人骨缝里钻,透心得冷。我想看下空调的温度,却在一回头看到了空调下的一个几近透明的影子。大家都知道,遇到这种事时,人的第一反应大多是懵的,不会害怕,而是怀疑自己眼花。所以我眨了眨眼,还揉了揉,才又看向空调方向。不想这个动作非但没有让那个影子消失,他在我的视线内反而更加清晰,我甚至能看清他那双满是期待和祈求的大眼睛。我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但还是被我活生生地抠出两个字:快跑。

我的手刚放在门把手上,就感觉身侧一阵冷风跟过来,接着衣角就被拉住了。低头一看,一只苍白的小手捏着我的衣角,搓一搓,晃一晃,似乎有点撒娇的感觉。但我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是找感觉的时候,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坐在楼下的花坛上,喘着气惊魂未定地望着远处那栋楼。眼前来往的行人,阳光下每个人的影子都无所遁形,即便再扭曲变形,却也给了我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树荫下微风习习,却并无刚才那种阴森彻骨的冷意。我知道,他并没有跟来,心下稍有安慰。

静下心来慢慢回想了刚才的事,才发觉那个场景很是熟悉。电光石闪间,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一只小手揪着我的衣角,摇一摇晃一晃,充满祈求的意味,耳边似乎还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哥,带我一起去吧,求你了……随着这个声音,一张小脸浮现在我脑中,与刚才的虚影重叠。我倏地站起身,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似乎在恐惧的中间,还有一丝不安回荡在其中。

那天我跟着下班的老妈回了家,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甚至夜深了还赖在她的房间不走。爸妈都很诧异地问起原因,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却对白天的事只字未提。

当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情景却并不是寻常小孩害怕的妖魔鬼怪。一幅幅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反复播放,一个湿漉漉的小孩,与我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他躺在一片泥地上,双目紧闭,衬衫衣襟完全敞开,露出鼓胀的小肚皮……我大汗淋漓地惊醒,眼前恍若还有那副最后的画面:男孩肚子上,赫然有一个孩童的脚印……

我隐隐觉得,向北的死,或许并不简单。那个脚印,无端地透出一种跨越时光的阴谋感。

3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再没有出现,我的生活也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无波。那一幕渐渐被我淡忘,我甚至怀疑那真的是我眼花而产生的幻觉。老妈经常跟我讲起向北的事,那个乖巧懂事的身影早已刻在了我的脑袋里,那天也只不过是不经意间,将他幻化成了实体,不想反而吓了自己一跳。对于这个解释我相当满意,毕竟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能看见鬼。

正当我以为事情已然过去的时候,向北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只是这次遭殃的是冬生。冬生是我家搬来城里后的邻居,和我同班,给他抄了几次作业之后,我们成了好朋友。

冬生的父母工作很忙,放学后经常留他一个人在家写作业。老妈看孩子孤单,有时做什么稀罕饭菜就让我带他一起回家,温书时也好有个伴。我倒还好,冬生却着实是喜出望外。这家伙功课不好,每天早晨都得提早到校去抄作业,这下可算是瞌睡给了个枕头。冬生嘴甜,和我爸妈混熟了之后,甚至会不请自来,我不在的时候,他就去我房间等我,毫不见外。

那天就是这种情况,冬生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好被老妈指派出门买东西。当我走到楼下时,正赶上冬生惊慌失措地跑出单元门。许是他完全没想到能遇到我,猛一抬头看我时,我甚至能看出他眼神中的惊恐。我伸手抓住试图转身逃跑的冬生,他竟然像不认识我一样,使劲地甩着胳膊。看他像中邪一样的表情,我实在忍不住了,扯着嗓子问他到底发什么神经。冬生被我熊惯了,听到这句话后瞬间放松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我半天,才打着磕巴说出一句话,你还有个弟弟?

我的心咯噔一下子。心里虽然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却又不死心。我很希望满眼恐惧的冬生真的是在发神经,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的心彻底凉透了。

“那个小孩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我开始以为是你,但后来发现他个头没你这么高,感觉像是比你小个一两岁的样子。哦,对了,他的脸特别白,白的发青,很瘆人的……”,冬生说完抿抿嘴咽了口唾沫,“我有点害怕,就跑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么?”

“没有,他一句话都不搭理我,就用手搭了搭我的胳膊,手冰凉……”

我不敢和冬生说实话,但可以肯定,那就是向北,原来他一直都在。我想不通,他突然又出现在我生活中到底是什么目的。据说鬼魂游荡在人间不去转世,是有未完的心愿,或报恩或报仇,总有一个留下来的理由。那么向北呢?

4

神奇的是,没见到向北之前,从前对于我来说是一片空白,只是从父母口中知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弟弟,但弟弟两个字,似乎是一个符号,在我的生命中毫无意义。向北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我的记忆里也莫名其妙得多了一个人,多了好多关于他的事。我甚至能猜透他两次忽然现身的小心思。

向北人虽然聪明,但性格却很内向,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粘着我。身后总跟着个小尾巴,这让我玩得很不爽,所以每次出去玩时我都不喜欢带他。我能想起他当时的样子,撅着嘴委屈地拽着我的衣角,不停地央求我带他一起去。有时我也会心软,但大多时候我会甩脱他的手撒腿就跑,随之身后必然会传来向北的哭声。次数多了,向北也有了自己的办法。他想玩的时候,会自己悄悄地去找我的朋友。那些马大哈自然是分辨不出来眼前的是向南还是向北,只是心里不免奇怪,今天的向南好羞涩的样子。

冬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喘了几口气缓过来之后似乎就明白过来了,憋了半天,还是犹犹豫豫地问出了那句话:“他……是人吗?”

冬生的话像是在骂人,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比你更希望他是人。

这件事之后好长时间里,冬生都不敢来我家了。即便是我爸妈用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相邀,他的头都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们一度以为我俩绝交了,但看我们还像往常一样一起上学一起回来,爸妈才放了心。想着冬生也许只是小孩儿心性,新鲜劲儿过去了对于美食就不太热衷了。

而我对于向北这样诡异的存在也渐渐习以为常,恐惧也随之远去。他是我的弟弟,虽然他生前我对他的黏人极度厌烦,但想到如此乖巧伶俐的向北居然那么小就夭折,心里难免还是心疼。但更多的是,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牵扯着我的心,让我对他的死越发不能释怀。

向北出现的次数多了,我慢慢地摸清了规律。他并不会随时随地的出现,有时我会心血来潮地喊他的名字,但等上半天也不见他的踪影。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恐怕是和鬼片里的鬼一样,怕人,怕光,怕一切对他有伤害的东西。但我又发现他会出现在我打球的球场,和父母聊天的客厅,我这才知道,他不是不能出现,也许只是不想出来,只有他感兴趣的场合,才会冒头。

5

冬生对于这件事也终于能接受了,这家伙看平时大大咧咧,但嘴还挺严,害怕成那样愣是一句都没和别人说,包括他的父母。其实一开始我不大明白在这个灵异事件中冬生是一种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向北连父母都避而不见,偏偏会在冬生面前现身?直到有一天,我才找到答案。

那天冬生的父母老家有事,便将他“寄养”在我家。虽然他来我家已经是轻车熟路,但留宿还是头一回。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他自然和我一起,睡一张床。那晚我俩兴奋过头,打闹到半夜才沉沉睡去。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大天亮。醒了之后事儿来了,我都洗漱完了,还不见冬生从卧室出来,可我明明记得去卫生间前他已经起身了。

我喊了两嗓子,也不见冬生回应,就不耐烦地又推门进去。冬生披着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不动弹,看我进来后,皱着眉头问我,我昨天把脱下的衣服搁哪儿了?我一边笑话他,一边帮他找,但目之所及之处全都翻了个遍,根本没有。正当我俩面面相觑两脸懵的时候,听到老妈在外头喊了一声,这是谁的衣服啊,怎么扔垃圾桶了?我和冬生对视一眼,瞬间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憋着笑把衣服从老妈手里拿回来递给冬生时,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边穿着衣服,嘴里还嘟囔着,你这个弟弟呀,咋这么小心眼儿?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向北从前看着老实,如今却也会这样使坏,这个行为莫名地透着……可爱。我忍不住悄悄喊着向北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应声出现,想必还在生着冬生的气。

在向北的时而惊吓时而恶作剧的陪伴下,我们都长大了。冬生经常遭到捉弄,无论我如何对着空气哄着向北,都无济于事,后来我们都明白了,在这件事上是没得商量的。好在每一次的后果都不严重,对于神经大条的冬生来说,除了出点丑之外,也无伤大雅,最起码还没让他下了和我划清界限的决心。

而我对于这个无踪无形的弟弟,却是愈加喜爱。我们虽是双生子,但他的样子停留在九岁时的模样,似乎更像一个小我几岁的小孩子。有时不免心痒痒,颇想逗一逗这个小家伙。和朋友们打球时,明明瞟到他就在我的视线内观望,但我却故意不去看他,假装投入地跑着跳着,和朋友们一起笑着闹着。如此这般几次后,我的篮球就会莫名地失踪。我心里明白必是向北耍小孩儿脾气,但也会装模作样地四处寻找,然后悄悄地观察他的动向,果然发现,他也在暗中观察我的动向。

6

我们彼此享受着这样不同寻常的相伴和依赖,直到某一天我无意中看到向北鬼气森森的怨毒眼神时才恍然,无论他显现出多么人畜无害的模样,但他终究是一个鬼魂,我无法琢磨出他真正的用心,也无法掌控他的每一次“骚扰”,是恶作剧,还是在害我。

有时一个想法一旦形成,无论多么不想承认,但它终归会在心底生根。接下来的几年间,我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向北,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多年来在我身边蛰伏,只为有朝一日给我一记重击,毕竟鬼的阴邪不是人能揣测的。

但这一天让我等了太久,以至于当它到来时,我都忘记了,我的鬼弟弟会害人。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相当不错的公司实习。刚入职场的小萌新太难了,不光要起早贪黑地干活学习,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领会上司眼色。一天下来,回了家就成了重度脑瘫。老妈每天晚上看我生无可恋的样子,很是怀疑我的白领身份。但好在参与的几个项目,我的表现颇让上司满意,若是三个月的试用期后我能顺利转正了,那多日来的辛苦也算值了。

忙碌间,向北似乎被我忽略了。明知道他总是在暗处观察着我的生活,但我再没有余力去感应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防备他。或许就是这一分神,出了事。因为一大早要去见客户,我便将要用的资料带回了家,想着利用晚上的时间突击一下,到了现场可能表现得会更好。

晚上睡得晚,第二天又收拾得匆忙,自然没注意到被我刻意撇在床头柜上的内部报价表早已无影无踪。准时到了约定地点,坐在身边的上司示意我给对面的客户介绍下项目情况。这个案子我早已烂熟于心,一边淡定地侃侃而谈,一边把手中的资料递给客户。可就在这时,客户像变魔术一样,从资料中翻出了一张本应该放在我床头柜上的内部报价单。

客户还算公道,最终并没有将价格压死。这样的失误,无论如何我都该给出一个解释,但我除了喊冤,再无话可说。结果不言而喻,盛怒之下的上司臭骂了我一顿后,念在我前期优秀的表现,只下发了给我延期转正的通报。

那天回家后心里特别难受,为自己的粗心懊悔,也为那张莫名其妙️又出现在资料夹中的报价单。我很肯定,头天晚上我的的确确将报价单抽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还掂量得出轻重,怎么可能放在给客户的资料里呢?但现在的事实是它真的在。

我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甚至鞋都懒得脱。想着近来为了工作熬的夜,似乎每一分钟都是对现在的讽刺,就连凑在身边向北的那张脸,都看着那么不顺眼……向北?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似乎这所有理不清的谜团,一下清晰了。

在我的逼视下,他倏忽间又飘远,但脸上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色,似邀功得意又似幸灾乐祸,衬得那张苍白的脸更加诡异非常。我顿时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既不能揪着他的衣领教训他,也无法对着他破口大骂,只能将一口老血咽回肚子里,默默地在心里合计,今后得小心着点我这个“心怀鬼胎”的弟弟。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得不承认,老话总是没错的。我的事过去没几天,老妈就出事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出门,小区院儿里还遇到了同样赶着去上班的冬生,停下来和他说话的工夫,眼皮就不停地跳。冬生边往嘴里塞着半个包子边嘴欠,“看你印堂发黑,恐怕这几天要有灾啊,啧啧……”。我瞪了他一眼没吱声,明知道他的玩笑开得有口无心,但我还是往心里去了。

冬生并不知道内情,看我脸色不对,“切”了一声后专心吃包子,我却开始有点心不在焉。我俩的腿刚迈出小区大门,我的手机就响了,虽然还是熟悉的铃声,一大清早却显得那么急切。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正是家里的座机,这让我更是心急如焚,还没等接通,我已经转身准备往回走了。果然,电话是老爸打的,老妈晕倒了。看我一句话不说地跑了,冬生着急地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跟在了我身后。

进门就看到老妈已经被扶在沙发上,人已经醒了过来。我们不敢大意,不顾老妈的坚持,还是准备将她带到医院检查。临出门时,我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我半开的卧室门后的向北,他只露出半张脸,微低着头,抬起眼皮看我的时候,露出大半的眼白。我还从未见过向北如此阴森森的样子,一阵心惊,赶紧关门走人,但心里还是不免打鼓,莫不是又与他有关吧?

到医院检查后,老妈除了血压有点高之外并无大碍,大夫说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但必须每日定时定量吃降压药,尤其做儿女的更应该上心,绝不能大意。其实大夫这样说是有点冤枉我的。老妈血压高了一段时间了,但她很固执,一直不肯吃降压药,怎么劝都不听。其实做儿子的能理解她的心理,就是不服老。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想一些歪招。我把降压药装在老妈平时吃的药盒里,替换了原本的维生素,每天一粒,不用叮嘱她自己就按时吃了。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补充一次,但最近一直提不起精神,竟然忘了这回事。

想到此处,我一时脑袋嗡嗡作响,一身冷汗先下来了。无疑是我的疏忽,害了老妈。安顿好老妈住院之后,我回家收拾东西。自然,到家第一时间就冲到床头柜前,检查妈妈的药盒。手指哆嗦着,费力地找准锁扣,打开了药盒。不可思议的是药盒竟然是满的。降压药的小格里,正是我熟悉的那个外观和VC片很像的黄色小药片,满满地装了一格。

我先松了口气,颓然坐到了地上。一路上的自责,让我有些难以承受,看到那些让人安心的小药片,顿时卸下了一半的负担。但刚放下的心在猛然一抬头间,又悬在了半空中。我的眼神正好撞上了躲在柜子里面那只阴恻恻的眼睛,我知道,它属于向北。猛然间,我又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我颤抖地取出一个药片,放到舌尖上舔了一下,酸的。 一股怒火直冲脑仁。是他!是他故意的!他故意放了真正的vc片!

我歘地一下,拉开了衣柜的推拉门。向北坐在角落里,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但是笑意盈盈的眼睛依然直视着我。在我看来,那双眼睛里,充满着挑衅和阴冷,还有报复得逞之后的得意。 我指着他,破口大骂:“向北,你他妈的,做了鬼就可以没有人性了吗?那也是你妈!你怎么害我都没关系,大不了我跟你一起做鬼兄弟。但那是妈妈!你怎么能害她!”

其实在我内心里,并未能想透向北为什么要害老妈,但是,那个时候盛怒的我就认定了一定是他。

自我见到向北之后,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语言的沟通。有的只是他的骤现我的惊恐,他的黏腻我的回避,他异于幼时的凶恶和我同样转性的包容。甚至在骨子里,我对他有种我无法解读的歉疚和怜惜。同样的年纪,不知因何缘由,我能活下来,他却被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河水里。

但此时此刻,他这种不知深浅的恶作剧,或者原本就是恶毒的居心叵测,着实让我气得跳脚。我狂喊着:“你已经死了,你滚,不要再来骚扰我们!”歇斯底里地发作,让我虚弱地靠在墙上,一动都不想动。甚至当看到向北飘忽的身影,落寞地钻出柜子,缩着小小的肩膀消失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连手指头都懒得动。

老妈在几天后出院了,这次的事着实让人后怕,她也不得不遵照医嘱开始按时吃降压药,小药盒也再不用我帮她打理。家里事多了,似乎预示了一种流年不利,老妈自然要开始讲迷信。她不知从哪学的招儿,给全家都求了平安符,我的脖子上也被挂了一块玉。

家里的生活似乎恢复正常,但也只有我知道,表象的正常之下,其实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的。我又一次失去了弟弟,因为从那天起,向北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7

向北去世已经有十几年了,但难以置信的是,他刚刚离开我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我自己都很难相信,那个被我早已遗忘的弟弟死后还能在我身边陪伴十几年。如此神奇的事我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没人和我分担那些年受到的惊吓,也无人能帮我分析向北因何而来,除了冬生。这就导致出事以后我能商量的人只有冬生,那个从小到大都没靠过谱的朋友。这家伙虽然不着调,但却一句话就说出了我的心思,准到了极点。

“你不会是想他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想落泪,但却只能用“你大爷”这三个字来掩饰我的难为情,和心底泛起的那缕不愿承认的思念。

其实我并不知道向北的消失,是因为那块所谓能“辟邪”的玉,还是他只是单纯地生我的气。那个被老妈奉若神明的老和尚,真的能看到这世间的神神鬼鬼?我嗤笑一声,但很快笑容僵在脸上。……向北,轰的一声,我听到我的世界观塌了一个小角。但无论如何,向北不是邪,他是我弟弟,他不出现,可能只不过是躲在了某处暗自伤心。

冬生陪我回了老家。据说乡下人烟稀少,阴气重一些。我想向北离开我以后,或许无处可去,他会不会回到他熟悉的地方?或者再神秘灵异一些,也许会回到当年殒命的地方。我不顾冬生的反对,强迫他陪我蹲在几个我自小就认为阴森幽暗的地方,等待向北出现。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再次见到向北,他还是在害我。这样看来,那块玉的法力也真的是稀松平常,至少对于向北来说,还没有达到镇压的效果。不然他就不会猛不防地出来,还有力气将我推倒。

和死神擦肩而过,这让我一阵后怕,心里对向北的怨气又重了些,似乎前些时候对他的牵肠挂肚也轻了几分。我和冬生商量着,明天一早就回去,让那个小鬼爱去哪去哪吧。敢害我,以为他哥我没脾气么?

靠在酒店的床头,敷衍地挂了老妈的电话。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心烦,我不顾早已躺平打游戏的冬生的追问,闪身出了酒店。夜还不太深,白天的高温热浪持续释放,到了这个点儿,还是热得人心烦气躁。我一路顺着气,沿着傍晚回来的路走走停停。远远一望,我差点没命的那个路口还挺热闹,应急照明的灯光下,几个电力工人正在抢修电路。我提早绕道走开,再一抬头,鬼使神差地,不知怎么就到了河边。

月色下河水泛着波光,两岸的垂柳随着晚风轻摆。我走在河堤上,影子倒映在河面,随着河水一起流淌。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河水早已不复当年那般汹涌,我和向北刻字的柳树也早已长得树干粗大。那两个名字还在,只是被变粗长大的树干拉得面目全非。但我依然能认出来,一个是我刻的“向南”,一个是向北刻的“向兆”。那个“兆”字仿佛受到了更多的摧残,拦腰一道深深的折痕,似乎隐射了向北夭折的命运。我伸出手摸着那道痕迹,想象着向北落寞可怜的脸。等下,在“兆”字的旁边,似乎还有一些划痕,印记有点浅,模糊地光线下看不真切。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亮光照亮了树干,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向北也太搞笑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划花了那个“兆”字,在它的旁边,浅浅地又刻上了一个“北”字。笑过后,又有些难过,为向北可爱的小心思,也为他无法更改的命运。

河水的上游几乎断流,只在我脚下这处留下一个不大的水潭。我忽然有一种想下去看看的冲动,因为这个水潭,正是向北溺亡的地方。找了处好落脚的地面,我从河堤上跳了下去。水潭边缘有些泥泞,走了几步后我放弃了,黑灯瞎火的,鞋子旱到泥里就遭了。

当年我们俩是一起溺水的,那么这个水潭对我来说,应该有一段刻骨的记忆才对,但不知为何,我却想不起分毫。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呢?心里想着事,脚下就没了准儿,抬起落下的一瞬,脚底下一滑,天旋地转间我就晕了。这个过程也许只有几秒钟,但我却并未感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苦涩的河水灌进我嘴里,我才清醒了过来,随之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

我从小就怕水,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因为弟弟死在水中给我的冲击太大,我甚至为了克服这种对水的恐惧,还专门去学了游泳,但如今我发现,游泳池里练就的技巧,在这个水潭中根本无用武之地。因为那种恐惧像是烙上了我的灵魂,它在水中会滋生成一张大网,将我的手脚牢牢绑住,让我动弹不得。我明白了,我怕水,也许怕的只是这个水潭的水,和那些被淹没在水中的秘密。

我感觉身体在慢慢下沉,我想要闭上眼睛,平静地等待河水充满肺叶,泥沙灌入口鼻,直到无法呼吸的时刻到来。但在我闭上双眼的刹那,依稀看到了一道光……那道光离我越来越近,我努力地又将已经模糊的双眼睁开。我看清了,那是向北。

胸口的剧痛,瞬息间唤起了我内心深处一段隐藏起来的记忆。同样的痛感,同样弥漫于全身死亡的气息,继而,同样出现在眼前的那张熟悉又让人心疼的小脸,还有同样温暖而决绝的向上推举我的力量。

我半闭着的眼睛感受着身边的向北,他本就模糊的身形在水中渐渐化成一团虚幻的光影,就在我破水而出的一瞬,那张小脸上,嘴角扯出了微笑,白白的牙齿发着光,晃得我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一只手将我拉出水潭,我强撑着睁开双眼,却看到了焦急万分的冬生。

我心中疑惑,推开冬生想要再次把头扎进潭中,想看清楚我那让人心疼的弟弟是否还在。冬生反应飞快,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拼劲全力地拽着。我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泪流满面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张着嘴巴,试图叫出那个余生都会让我心疼的名字:向北。

我趴在水潭边缘的泥地上,咳得撕心裂肺,哭得也撕心裂肺。就在刚才,头顶冲开水面的时候,似乎也冲开了我心底的那把锁,那段被封锁的记忆像是开闸的水,再也拦不住了。我想起了我对向北的嫉妒,也想起了老爸老妈想要把向北送去城里读书时我的怨恨,想起了那天溺水时水呛到肺间的剧痛,想起了托住我拼命往上游的向北,以及我充满求生欲也许还夹杂了一丁点报复的一脚。那一脚正蹬在向北的肚子上,我借势浮起,而他,再也没有上来。

那天,我从一片混乱中醒来,茫然地看着抱着向北呼天抢地痛哭的老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一段缺失的记忆,或许是被我有选择地故意遗忘了。年幼的我,隐藏起了一颗对弟弟愧疚的心,直到此刻。

8

好多天了,我对这次遭遇依然不能释怀。我坚持是向北救起了我,因为我亲眼看到了。而冬生对此非常怀疑,毕竟,向北之于我们,一直都是一个凶恶的存在。这倒提醒了我。经过此事,我开始对向北害我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我执拗地一遍遍跟冬生诉说着这些天发生过的种种,试图找出事件中我们对向北的误解。冬生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随后眼神有些同情,还微带些调侃,似乎像看一个傻子。

我预感到,向北就这样消失了,但我还是试图找到他。我忍不住来到差点出车祸的路口,幻想着他还能躲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我,或者再推我一把也不是不可以。但树下只有一个不相干的小贩,指着我似乎在说着什么。我走近几步,才听到了他的提醒。“哎,别站在那儿,前几天有个人在那儿被电死了。”但无论我如何追问,他都想不起具体是哪天出的事。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拉着人问,但每个人都像看神经病一样,躲得远远的。

我只好上网去查,那条简短的讯息早已淹没在每天的热点和八卦中,但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正是那天,正是向北推我的那天,在同一个地方,一个路人碰到一根搭到树枝上的断线触电身亡了。我欣喜万分,好想告诉全世界,我的弟弟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他并没有想害我,他一直在默默地守护着我。我想起了那张离奇出现的报价单,想必是他看我丢三落四,悄悄地帮我整理到了文件里。而老妈的药,一定也是细心的向北给重新装满的。这么好的弟弟,他怎么会害我?怎么会害老妈?他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我再一次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我一度对向北的出现深信不疑,坚信这个善良的弟弟,在异度世界里感应到了双生兄弟的危机,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只为了再次从水中救起我,哪怕那是当年曾经夺去他生命的危险之地。

但是多年来记忆的缺失又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虚无缥缈的灵异之说,到底存不存在。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段藏起来的记忆,它一直在影响着我。我潜意识里对向北的愧疚,亦或是对因果报应的恐惧,幻化出了这个亦正亦邪的向北?

但水中那团模糊的笑脸,又日益清晰,我想,我是再也忘不了那张带着欣慰渐渐消失的亲爱的小脸了。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了,我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我想,无论向北在或不在,出现过或未曾出现过,我都应该积极地生活。毕竟,这必定也是我亲爱的弟弟的心愿。

直到这天。

我洗过澡照着镜子,就在我的后腰上,赫然有着五个椭圆形的印记,仔细看,像极了一个小孩的五个手指印!我的记忆又回到了那天的水潭,在我将要放弃的时候,后腰上曾清晰地感觉到,有一个小手在用力地托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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