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永远的别离
一
九月伊始,笼罩在一个家庭长达五年之久的痛苦阴霾终于散去,在心底默默地祈祷一家三口的团聚是幸福的。
回到过年前夕,彭姓七十八岁的老人在寒冷的半夜中风了,被老伴儿发现时已经是凌晨五点,着急的她给小女儿打电话,小女儿六点左右到达。
一家人合力用棉被裹着穿睡衣的他上了车,住进最近的县医院,恰巧安排在了四十四号病床,让小女儿有些忌讳,害怕着检查结果不尽人意。
上午她陪着老父亲待在正维修无电供应的病房等结果,还差点因为寒冷着凉感冒了。结果出来了,很糟糕,可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小医院检查和治疗都差,还是转到市人民第一医院,接受更好的治疗。
可不巧病床号为十四,让小女儿更担心了,总觉得它预示着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在市里开店子的大女儿收到老父亲转来市里医院的消息后,立刻起身赶来看父亲,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可医院给他们的建议情况不乐观,不可能治好,你们看着办吧。
在住院第二天下午,眼见老人病情加重,又加之老人自己要求回家,子女只好照办。虽然他们想极力挽救父亲,可在残酷事实面前,他们也无能为力,毕竟全身器官衰竭是不可逆的。
回到家,家里人开始轮流守夜,不让老人孤独离世。家里的老母亲坐不住了,还是想让远在湖北的大儿子一家回来吧,尽一份为人子的孝心。于是小女儿打电话给了侄子,叮嘱他要委婉和自己父亲说起此事儿,千万不能让他情绪激动。
二
一天之后,他们一家人从湖北回来,接着新冠疫情开始爆发,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感激祖父的恩情,住在菜市场旁的他们一家被感染的几率太大了,要真被隔离在武汉,还不知道让人多担心了。
作为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内心十分的痛楚,舍不得爷爷的离世,可眼见着病情恶化,我也无法,只能每天多看他一会儿,最不安的是奶奶,她时常坐在他身侧,叫他的名字,可意识不清的爷爷根本无法答复老伴的呼唤,只能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手紧握奶奶的手。
记得那一晚,我睡在隔壁,一夜听着爷爷长长的呼吸声,在夜晚写下与爷爷相处的点滴回忆,等到凌晨四点多时,爷爷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家子都被唤醒,我和堂哥跪在爷爷床旁,小伯也下了楼,奶奶劝他上楼吧,人总要一个病什么的送走。
可他内心不希望老父亲去世,坚持和伯母一起念“阿弥陀佛”,希望佛祖保佑老父亲。奇迹发生了,躺在床上长达十天后的爷爷能正常吃饭通便了,意识也慢慢恢复了。
因为疫情影响,小伯与伯母留在了这儿,堂哥(此后换为常用称呼:老哥)一家去了岳父岳母家,其他长辈各自回家准备过年事宜,过年之后,小伯特地花了一千多块买了一张医院用的移动病床给爷爷,几天后姑姑一家特地从物流点运回快递,脑子特别灵活的小伯,没看说明书,指挥着大伙儿安装。
待在老家的小伯,最喜欢干的就是这三件事儿:第一件事是拼魔方,他可以玩几遍就拼好一面,不能玩太久,费脑子,容易累。
第二件事是唱歌,他的声音很好听,他自己都感叹,只有半个肺是好的他平时呼吸都不顺畅,偏偏唱歌就舒服。
第三件事是下象棋,小伯水平没有老爸高,而我也是一个才学会的菜鸟,老爸让我和小伯组队,他让一車一炮,我们才勉强和老爸打平局,这样的游戏常常持续半个午后,后来小伯上瘾了,和伯母晚上也下象棋。
为什么我老爸不能花更多时间陪小伯呢?因为老爸他要担负起照顾病重在床的爷爷,只是他本人身体一直以来就不够好,患痛风也十年多了,不能干重活儿。
一旦运动过度,就会诱发痛风,届时他的手或者脚就会肿大不堪,需要吃镇痛剂缓解。即使他痛风发作七八天左右不疼了,他的脚趾也会比未患病时大了许多。
三
自从爷爷中风后,我父亲的一日时间要半日划给爷爷用,因为他是最严重的那种中风,无法起床无法坐轮椅,总而言之就是生活无法自理。需要老爸给他打理一切,帮他喂饭喝水、换尿片、换衣服、换床铺、擦身体等。
面对爷爷微胖的身体,老爸应付是吃力的,有一次闪到了腰,腰部贴满了膏药后继续干活。老爸本是一个温和的人,面对爷爷还是会发火,因为爷爷右半边手脚可以动,他就喜欢扔枕头扯尿布,晚上不吃饭半夜喊饭吃,不安分的爷爷让老爸的护理之路更加艰辛。
小伯看到如此,总觉愧疚,自己帮不上什么忙。那日他状态不错,看见奶奶劈柴火,他也凑了上去,奶奶心疼他,让他好好休息,可他偏不,奶奶只好随他去。
坐在椅子上的奶奶脸上难得露出微笑,她的愿望那么简单,她只希望大儿子保持这样的状态就好了。我凑巧偷偷拍了一张奶奶和小伯同时看向右边的照片,用来纪念难得美好一日。
小伯生病后仍旧保持着积极乐观,信奉佛教后他对生死看淡了,面对病痛他常说这是因为我这辈子孽障太深,需要通过这一世受苦,下一辈子才会幸福。
对于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这种说法是不太可信的,但这却是难得的精神寄托,只是小伯信的有些过头,和我交谈时希望我信,我反驳然后半开玩笑说我信奉道教,现在想来我不该这样做的,我可以保持沉默多听听的,不该让他不高兴,虽然我知道事后他不怪我,可自己也是知晓自己过分了些。
正好伯母去了娘家,姑姑姑父和女大伯大姑爷一家来了,我静静的听他们聊天,才知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姑姑说她现在就怕伯母有什么不满意,事事都迁就她,她确实是日子过得苦,照顾了与肺癌抗争长达五年的小伯,一边担着小伯身体突然不好,一边害怕着疼爱自己的他离世后的孤独日子。
长期在这样压抑紧张不敢在丈夫面前发泄情绪的她,实在活的太累了,随着丈夫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耐心和周到一点点瓦解掉,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流鼻血。
小伯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之所以这样坚强的活着,是想让这个家完整的时间更久一些,给家里人一些希望,但是他活的也是真累,体谅妻子,可是无能为力,就如过年他不想出门去岳母家,他觉得自己没有面子就算了,最不喜欢的是遇见他的每个人,都拿那种可怜的眼神看他。
其实他很知足现在能活着,也许是过一天少一天,但他满意了,儿子孝顺,儿媳温柔,孙女可爱,唯有愧疚的就是父母,还没来得及孝顺,每日让他们担惊受怕。
后来伯母回来了,小伯想办法支走她,从他的眼神里,作为大姐的大伯,知道他有很多心底话还要说,可碍于伯母的不为所动,只好放弃了。
事后回忆,大伯满是泪,她亲爱的弟弟是一个把所有委屈憋在心底的一个人,伯母又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不会哄小伯,大多数情况都是小伯担起了所有,有时她真的好恨伯母,为什么不对她弟弟好一点,现在温柔有什么用,本来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在外头憋了许多委屈,受了无数压抑,回来后拖着劳累的身体干家里大小家务,也不关心他的身体健康,可事到如今还是要拜托她。
对于这番评价姑姑也是认同的,姊妹毕竟不是枕边人,有些话是无法说的,男人在脆弱时他需要的是最爱女人的温柔呵护,而不是冷冰冰的不在意。
可人就是这样奇怪,小伯偏偏就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位脾气不大好的伯母,愿意尽一切呵护她,包办一切的琐事,甚至住院时,伯母都不知道怎么挂号交住院费,去银行存钱都不知道怎么存。他真的可以说是一位绝世好男人了。
大伯和姑姑的话都是站在个人立场上说的,立场不够客观。大概真正知晓他们夫妻相处细节也只有他们自己了,唯一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彼此是相爱的,愿意为彼此付出一切,我想这样就够。
四
说到这儿,勾起了我的回忆,在15年小伯查出了癌细胞,和普通大众一样,都认为绝症是没有救的,小伯觉得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还不如多挣点钱。
后来这事儿被姑姑大伯知道了,生气极了,怎么不去治疗,早治疗至少可以更容易控制癌细胞扩散,争取生存年限,如今太迟了,误了最佳时机,不过庆幸还不算太迟。
头一年吃的靶向药效果不错,管了一年多,这期间小伯身体养的不错,还有肉了,精神整体是真不错,常常带着孙女儿出去玩,走好几公里也不累,这样状态不错的他就没告诉老父老母,省的他们担心。
后来病情恶化,小伯消瘦的很快,实在瞒不住了,爷爷奶奶一起去看他,见到大儿子只是一具会说话的骨头架时,老两口当场差点哭晕过去了,小伯自己开始交代后事了,姑姑差点都去看墓地了。
可她总觉得不甘心,寻访名医,打听到某地一位患癌十多年的老中医靠自己调理活到了现在,于是就去了,开了几贴中药,喝过后小伯身体慢慢恢复了一些,可癌细胞扩散的趋势并没有扭转,如同一颗定时炸弹,随时断送一家的幸福。
为了救小伯,什么求神拜佛算命都试了,大伯为他求百家米,姑姑为他点长生灯,其实大家伙儿都明白最后救治靠医院,这些都没得用,可人最难医治的就是心灵的伤口,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总比没有强。
特别是我爷爷奶奶隔一段时间就去庙里,姑姑有时陪着去,我当时对姑姑说这根本没用,给寺庙丢了快两万了,也不见小伯好。
她说那怎么办,不让两老去寺庙,心里会憋坏的,这些和尚一句带给人希望的话比我们的话有用一百倍。我觉得有道理,再也不反对了,甚至还陪奶奶去。
事实确实如此,自从奶奶抽到一支不错的签子后,整个人都有精气神了,签子释语大意是:熬过了六七月,人就没事儿了。
在六月初,中药不太管用了,一行人去了长沙湘雅医院,当天没排上队,只好租住在附近的旅店,由于看病人很多,房间基本爆满,等到他们时只有一间屋子了,五个人只好将就,房间空调坏了,屋子很闷热,为了不让小伯热着,其他人轮流用扇子给小伯扇风,没办法他身子太弱了,风扇或者空调都不能对着他直吹。
住进湘雅医院后,小伯进行了一场化疗,本来还有一场的,他的身体实在太弱了,化疗后上吐下泻,好几天才没吐,后脑勺的头发也掉了,这样的他实在承受不起下一次了,只好作罢。
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一个病友,加了微信,进了一个微信群,群里的病友都是正在抗癌的斗士,他们积极帮助新进来的病友,分享抗癌经历,在病友的帮助下,换了印度仿制药,代替了以前从香港进口的一针一万多的针剂。
我依稀记得老哥和我坐在客厅里,他说要把小伯给他买的婚房卖了,尽他最大可能让小伯多活一天是一天,我安慰他会有奇迹出现的,小伯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做什么都很周到,老天会待他不薄的。
话虽这么说回顾他的一生,觉得他活的太累了,为了使每个人满意,使各方面周到,困苦和奴役了自己的心,可他不这样又不行,他是做生意的,满意才会让生意做的红火,好像一切都是命运捉弄一般,你也说不出个对与错,就怪责他从小肺不够健康,长年累月风雨无阻的送货,让肺沾染汽车尾气又或是漂浮的尘埃。
奇迹再次发生,与其说奇迹不如说人为。这一年,姑姑和大伯两个人大半年都在照顾小伯,陪他熬过了最难的六七月。
小伯依旧不能待在温度低的室内,只好打开卧室门,让室内温度低一些,可对于正常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为了小伯她们忍受了两个多月,对她们而言,身体外的炎热真不算什么,最难的是心灵的煎熬。
通常情况下她们面对小伯时是无比的积极乐观,面对沮丧担忧的伯母要细心开导,等关上门后就崩溃了,两姐妹在楼梯间哭的撕心裂肺,心里担心受怕着兄弟离世。
五十岁不到的小伯患上了肺癌,她们只是希望着尽心的照顾能延长他的寿命,那怕活六十岁也行。可命运不会一次次的有奇迹发生。
2020年4月小伯住进了医院,我在四月下旬去医院探望,发现他状态不是很好,也不算很差,闲聊了一会儿,了解到大伯每隔一天会送熬的鸡汤之类的补品,姑姑隔几天就过来和伯母一起照顾小伯。其实我知道,她们这样是想给伯母支持和心灵的宽慰。
最后小伯问起爷爷状态如何,我如实告诉了他,爷爷状态还不错,虽然左半边身子僵硬浮肿,手指和背部都开始溃烂,但涂了高锰酸钾后好了些。他半开玩笑说:说不定我还活不过你爷爷。我听后五味杂陈,我一个都不希望他们走。
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不早了,还要赶车回去就没待多久,竟不知那是见小伯最后一面了,离别总是在这不经意间。
五
五月上旬,奶奶的二姐和二姐夫过来看望爷爷,他们都是八十多岁的高龄老人了,见一次就少一次机会,年迈的他们骑着三轮车载着自做的两百多个皮蛋和三四十个咸鸭蛋而来,三个老人说了些叙旧的话,刚好爷爷清醒了片刻,和他们聊了会儿。
二姐在临走时塞了几百块钱给奶奶,奶奶本不想收下的,可二姐说是给外甥的,买点吃的,奶奶便收下了。
大概奶奶的二姐也没想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自己回家就生了病,手脚不便利了,再次出远门是不大可能了。
时间来到了五月中旬,姑姑的一通电话,让我和父亲猝不及然,小伯在上午离世了,于是骗奶奶小伯病稍微重了一点,我们去看看他。
上了客车,我的心情沉重,联想到了三月陪奶奶去了一趟寺庙,奶奶抽了两支签,一支大意为“人财两空”,另一只为“家破人亡”。
奶奶当时就叮嘱我不要和家里人说,她自己也感到绝望了,老天也保护不了她的儿子了,老早私下就对我说,小伯要是走了,她也不活了。
我知道奶奶绝不是说说而已,很多时候我就知道最在乎的亲人们终将离去,可从未想过具体期限,渴求着迟一些,再迟一些,直到我完全能够接受的那天为止,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人都是贪婪的。
小客车在殡仪馆门口停下,下了车,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地方,以前路过也只是稍稍看一眼,觉得这个地方离我太远了。
进了门,按要求佩戴口罩,看着巨大的电子屏幕,显示着小伯的名字和租用房间的位子,心中的失落更添一份,总觉得不真实,路过各个路口,哀乐声哭声就没有断过。
终于到了,我看见老哥待在台阶上,看到我们后起身,以前我总觉得老哥就是我的榜样,他坚强勇敢,不过现在的他需要的是家人的爱,他抱住我们,我静静听听着他哭泣,眼泪流了下来。
等进了屋看到遗像和躺在冰棺里身躯时所有的克制都化为灰烬,哭了,才知道只有身边亲人的死去才会让自己疼痛,看到别的人离世也会落泪,不过是出于同情家属和怜悯死者居多。
陆陆续续家里的亲人都到齐了,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告诉奶奶,说了半天也没个结果,突然奶奶的电话来了,吓得姑姑都不敢接电话,最后还是接了,巧的是姑姑误以为奶奶已经知道了就直接说接她去,并无更多言语理会。
等大姑爷开车到家时才明白,奶奶根本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她已经知道了就接她过来参加葬礼。
一路上奶奶就没停止哭泣,性格刚强决绝的她始终不相信儿子死了,被搀扶着下车看到遗像时几乎要跪在地上了,她趴在冰棺上哭,我无法形容奶奶的哭泣,只知道在场的人都动容了。
奶奶哭了好大一会儿,好几次哭地接不上来气,还是姑姑帮她顺气才好过来。
平静下来的她,因为眼睛不太好就抱着遗像看,弯曲粗糙如枯槁的手抚摸着儿子的照片,抽泣着说:老天不长眼啊,把我漂亮又有能力的儿子收走了,你那么不把老倌子收走啊,他死得了,我死也行啊,他那么年轻,才五十多,我不活了,我活的没意思,没得盼头了啊,我屋里还这么搞起,那么活的下去啊。
我们只能安抚她小伯走了,还有其它子女啊!可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围着冰棺走了不知道多少圈了,看了小伯不知道多少眼了,流了不知道有多少泪了,我们害怕她出事儿,去找了一下周边,没有镇定剂可买,只好劝她多想想小伯生前信佛,不能想不开给他加罪,上不了天堂,她这才冷静一些,开始念“阿弥陀佛,你要保护我的儿上天堂”。
我们让她去宾馆休息会儿,她意志坚定,说要陪儿子多待会儿,劝我们休息,姑姑她们当然放不下心,整晚整晚陪着。
葬礼第三天,按照殡仪馆流程要火化安葬了,工作人员带着我们最后围着小伯转了三圈,深鞠躬三下后就开始揭开冰棺盖子,把小伯身体抬出来,一直抬到火化场。
看着尸体被送入巨大的机械里,老哥崩溃了,抱着妻子痛哭,等了不到三十分钟,小伯就只剩这一点骨灰了,永远的尘封在这骨灰盒里了。
下葬的车缓缓驶进公墓,偌大的“人生后花园”五个字映入眼眶,不知道是因为随行乐队演奏的旋律勾起了我关于小伯唱歌的回忆,还是本身这几个字让人对死亡有着无限感慨又或是一缕哀愁。
看着新修的公墓,石碑上还空空如也,想到数十年后这儿镶刻无数陌生人的名字时,对于死亡有了更多的无奈和悲戚,人纵有天大的本领,最后还是得魂归此处。
六
葬礼结束了,一家人坐下来吃了一顿饭,饭后闷闷不乐的老哥让人心疼,长辈们都围了上去,告诉他不要遗憾没有见父亲最后一面,他不孤单,我们都陪着他,看着他平静离世。
老哥含泪说:“我知道是担心我,没有告诉我爸爸情况,怕我情绪失控出了车祸,可,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晚上爸爸还和我视频通话,精神状态不错,我以为只是往常一样,他只是病加重了,而且他每次都挺过来了,等我到医院时,我问护士病房里的病人去哪儿了,当时以为只是转病房了,怎么知道她说我爸爸走了。”
姑姑轻拍老哥的背,她说:“孩子了,我还不是想你爸爸见你最后一面,但是打强心针勉强维持到你来,根本没有多大实际意义,他也不会回应你,而且强心针反而让你爸爸走的痛苦,何必了,让死者安详的离去才是对他最大尊重。”
“我知道,只是我一下子接受不了,那种感觉,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老哥继续说着。
大伯抱住他,让他在怀里哭个痛快,她说:“我们都知道,可没办法,我们也不想你爸爸走,可想想你爸爸被癌症折磨成这样,还不如让他解脱,他已经很不错了,癌症疼起来不是好玩的,他都忍住了,没喊疼,还不是怕我们担心,他好几次都和我讲,他之所以坚持这么久还不是担心你,担心你妈妈,可另一方面他真是没办法了,后期同时吃三种靶向药都管不住了,心底也有数了。
五年了,都没安生睡一个安稳觉,睡一会儿就被疼醒了,天稍微冷一点就咳嗽,要把心肺都要咳出来那种咳嗽。
他是真是熬不下去了,活的太累了,还害你妈妈也被拖累了,五年里担惊受怕,不知道背着他哭了多少次,只有他死了才是最后的解脱。对你们他是无愧了,可爷爷奶奶就没办法了,不能让他们安享晚年,还让他们哭的死去活来,爷爷中风瘫了是没办法,只是你奶奶他有点担心。”
下午我和奶奶被送回了家,一路上奶奶都保证她不会干傻事儿,姑姑她们也说了,你要出什么事儿,我们真的伤心不过来了。
小伯出葬回来那一天,奶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时常发呆,然后和前来关心的老邻居们说说话。第二天上午,奶奶拿起锄头收拾菜园,没锄几下她就坐在地上哭,她说:“这人活着没意思了,老了,没劲了,饭都搞不到了。”
我去劝她好好休息,是这几天太累了,她听到这儿哭的更伤心了,她说:“我的儿,我孝顺又聪明的儿,他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那么昨天他没有找我,我等了一晚上,他都没来。”
我说:“他先去看他儿子一家了,等几天再来找你。”
“我不行了,我想我的儿,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了。”
后来我也就没理她了,因为她现在根本就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只是悻悻走开了。
等我再次看到她时,她招呼老爸去了里屋说事儿,我也没多在意。回了她自己房间后不到无五分钟,她站在那儿,喊我名字,我就看过去,只见她右手拿着一个碗,说了一句,我喝药了。
我就眼睁睁看着她把半碗绿的液体喝进去,我的嚎叫声惊动了老爸,他立刻从菜园赶过来,把奶奶手上的碗打翻,碗摔出了一个大口子。
老爸第一反应是叫救护车,可看了一眼地上的农药瓶子,是百草枯,他急的怒吼:你那么这么蠢哦。
骂了奶奶后,只能打电话给其他人,见最后一面。电话那头的人又气又急,说好的不寻短见,还是搞了。
老哥他们一家本就够伤心了,奶奶又因为老爸喝药寻短见,怎么不心疼啊!老哥和伯母从市里急忙赶过来,下车就跪在奶奶身旁,三个人都在哭,老哥说:“我的奶奶了,爸爸走了就走了,你又走了叫我们怎么想啊!”
“我的孙啊,我想得通的很,我想你爸爸啊,会疯的,到时候又要害你姑姑和伯伯找我,反而拖累他们了,我自己了断算了,我自己心里好过,你们也轻松。”
我就倚着门框,眼泪早已模模糊眼睛,心里很生气又很失落,我哭累了,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以为奶奶会因为疼爱和不舍得我而活着,发现我错了,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情换她一句:孙女儿长大了,不需要我了。
我的心真的被伤到了,从一岁多就被爷爷奶奶带着,那份情感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虽然生活各方面确实独立,可心里却是有一份记挂,总觉得爷爷奶奶他们给了我一个小家,我有了牵挂和依靠,现在什么都没了,此刻起觉得自己好可怜没家了,成了一个心灵流浪者。
等我哭好了,心也冷了,看着奶奶起身去了厨房,喝了几大口白酒,她就是这么的狠,想让自己死快一点,百草枯喝下去后,人口吐白泡,身体灼热,一点点灼烧人的器官,喝的少与多结果都一样,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我很不情愿的走到身边,心里满肚子火,根本没记住她说了什么,因为太累睡了午觉,等我醒来时奶奶已经昏迷不醒,后悔了,没能和她好好说话,遗憾就此埋下。
听姑姑说奶奶临走前她担心家里的小鸡小鸭喝水喂饲料没,让老爸吃她专门从小伯葬礼上包回来的瓜子花生,还专门留了一万块钱给老爸。其实她就是太爱操心了,一辈子都围着子女转。
等到第二天,晚七点奶奶去世,我站在旁,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死亡,才明白死亡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看着奶奶的呼吸没了声响,只有微弱的热气在鼻翼下流动,最后热气也没了。
七
奶奶离世后,家里开始忙起来,按照习俗穿寿衣、烧纸钱、请人下榻和盖红纸与锦被。因为家里动静太大,爷爷也不安稳了,他似乎知道是什么事儿了,他呼唤老伴的名字,却没有人答应。
他问老伴是不是走了,他也不想活了,泪水浸湿枕头,一家人都哭着说:你不能走,你要坚强,要不然我们真的受不了了,会伤心死。爷爷哭着答应了,他想看老伴最后一眼,就把病床推到了堂屋,他侧着头,看了一眼盖着锦被,穿着寿衣,脸浮肿的老伴,泣不成声。
这是他今生最后一面,虽然和她吵闹了一辈子,可一辈子的情分是那么的重,同时失去儿子和老伴的他为了其他子女坚强的活着,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
乡下的葬礼比殡仪馆更热闹些,会请道士、厨子、手艺人等共同置办。手艺人就在爷爷的病床旁扎纸屋,我偷偷拍下了纸屋,大概想留点什么关于奶奶的东西。
我很心疼家里的长辈,本来因为忙小伯的事儿就心力憔悴,现在还要置办奶奶丧礼,不间断的伤心,让脑袋疼,哭的快恶心和反胃了。最后大家都哭麻木了,脸上没什么精气神可言。
奶奶最小的弟弟来吊唁,他是最心疼奶奶的,他叫奶奶为二姐,经常过来看望奶奶。听爸爸说,有一次惹我奶奶生气离家出走,幺舅过来就把他们四个劈头盖脸的痛骂,差点动手打人了。
这一次他没有生气,反而很平静,他说二姐的性格太倔了,又好强,又极度心疼儿女,她这一关是如何也过不了的,这样走了,也是解脱。
葬礼结束了,要出殡葬棺材了。老哥抱着奶奶的遗像走在前列,我跟在身后,按习俗老父老母要慢慢走,于是从家出发到墓地走了半个多钟头,对着棺材跪了三次。
到达了目的地,我取下戴在头上沉甸甸的孝布,它会带着我的思念永远留在奶奶的棺材下。
对我们这个家而言,长达半个月的痛苦终于结束了,我们都开始慢慢适应没有他们的日子,于我而言,耳边没了奶奶的唠叨总觉得家里太安静了,少了点什么似的。
可这个家庭的苦难并没有就此消除,而是换了一个更长久的方式折磨人,爷爷开始头脑不清楚了,经常一个人说胡话,当他喊奶奶名字没人答复时,他会一人分饰二人,聊起天来。邻里看他,多数时候还是记得他们的。
遇到姑姑和大伯看他,他总开口第一句就问他大儿子好些了没,推荐各种他认为好的东西,比如大蒜之类的。
请不要嘲笑这位老实巴交中风在床的老父亲,虽然他学识不够,但那份对子女的爱是无价的,即使他本人这样了,心心念念的还是他。
我们不厌其烦一遍遍告诉他,老伴走了,大儿子也走了。可就算当时知道,事后依旧如此。可怜的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可我觉得反而对他好些,清醒就意味着痛苦,好几次都看到独自抹泪,他尽力了,没有哭出声来。
八
当然糊涂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老爸成了照顾爷爷的第一责任人,糊涂的爷爷生活作息时间紊乱了,经常晚上说胡话到天亮,晚上不吃饭,半夜要饭吃,总而言之,老爸为了照顾爷爷只能睡隔壁,就不得面对晚上多次起夜和睡不安稳觉的烦扰。
刚好这段时间我在家,帮老爸分担一些家务,其中喂爷爷吃饭是耐心活儿,需要喂一口饭等他咀嚼完再喂下一口,一顿饭就要耗时半个钟头,有时吃饭晚了就要忍受蚊子的攻击。
老爸有时还得农忙回来后换掉爷爷满是尿骚味的被子和床垫,不免运动量过大,一下子就诱发痛风,姑姑这时就会来的更密集,帮老爸洗爷爷的臭脏乱的东西,每次洗完就晾完两根竹竿。
每隔十多天,姑姑和姑爷就要过来帮爷爷洗澡,他们也不想老爷子遭罪,可他身体味道比较重,除了尿骚味外还有肉腐烂的腥味,十分恶心。他不洗澡,护理他的人也太遭罪了,而且他背部的烂的流脓水,不清洗干净细菌感染更快。
每次爷爷洗澡,我就听见爷爷喊疼,姑姑她们何尝忍心了,可随着病情加重,爷爷肌肉僵硬的更快了,洗澡基本上是靠在别人身上的,他根本坐不住。实际上姑姑他们的手脚已经够轻了,可一挨着他就疼的叫,他们也没办法,澡是必须洗的,为了将就他隔十多天洗真不频繁了。
大伯在市里开店,没时间照顾,只好节假日过来看望,兄弟姐妹三人都希望老爷子活的久一些,至少熬到明年,所以现在大家伙儿都尽心尽力照顾,按他们的原话就是:一家人一下子走了三个太吓人了,也太惨了!
照顾爷爷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累,特别是我老爸,他不知道痛风发作了多少次了,头发白了好多,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姑姑也挺累的,她离家近,隔三差五就要过来,自己家也有很多活儿要做,两边忙两边跑也是遭罪。
即使大家拼尽了全力,可生命就是这样,不是你想留住就能留住的。按农村习俗,在阴历七月人们会在下午烧一桌好菜接亡人吃饭,傍晚时分烧纸钱。我们家在阴历七月六号置办饭菜,在十一号烧纸钱。
六号这一天爷爷出奇的状态好,吃了很多饭,也清醒了一些。他依然开口第一句说:大儿子出院了没,我听说吃牛油可以治癌症,让他试试。这一次大伯没有反驳他了,反正在他脑海里,大儿子一直活着,从没去世。
十一号这一天姑姑过来了,她帮老爸洗脏衣服,晾晒时有两只蝴蝶飞了过来,围着她转,当时她愣了一下,说不定是老母亲和大哥来了,他们要带老父亲走了。
所以在烧纸钱时,姑姑蹲在奶奶和小伯燃烧的纸堆之间说:妈,大哥,你们把爹带走吧,他活的太遭罪了!
在十二号爷爷病情陡然恶化,呼吸频率加快,开始踹长气,脸色黄了一些,但还是能吃点白米粥和说话,等到十三号时,上午还能喝点水,却不能说话,脸色偏黑了,意识到他真的快不行了,把家里人叫来。上午大伯一家到了,大伯喊他,他已经不能动了,潜意识里知道谁来了,眼角流了一滴清泪,随后眼睛浑浊了。
下午就把爷爷病床移动到堂屋,四点五十左右爷爷去世了,同样又留给我无尽遗憾,在两点左右,我捂着鼻子,低头直视爷爷的眼睛,眼神呆滞,不会眨眼,我没想过爷爷这么快就不行了,没多说一句话,虽然他不能言语,但可以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的面容,希望着在他走之前能记住他最疼爱孙女的脸。
关于爷爷的去世,我也想如姑姑所说的一样,是奶奶和小伯接他团聚,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按照爷爷病情的发展规律刚好在这几天去世。
可不这样心里想,总觉得太过凄惨,小伯相信佛让他脱离苦海,奶奶为了去寻找他而离世,给这个悲惨的家庭最后一丝美好的寄托又有何不妥了。
爷爷就这样在中元节前一天去世了,屋前烧纸钱撒下的石灰圈还在那儿了,爷爷用了八个月换来身体溃烂僵硬的煎熬换来最终两日的离别。这一次离别更多的是为他感到高兴,虽然矛盾着让他多活些时日和早点离开,但老天给了最终的抉择,让他离开,结束这苦难的一生。
让我映像深刻的是爷爷最小的弟弟过来吊唁,要出殡的那一晚,他和道士都守着爷爷的冰棺,他很安静的坐着直到天亮,早晨六点不到,天刚蒙蒙亮,就随着队伍出发了,他说哥哥老了,无论如何还是要把他送上山。
回家的路上,姑姑说:幺幺与爹和大哥长得好像,以后我们想他了就去看你。他笑呵呵的点头。
我不禁感叹基因的强大,他和爷爷长得真像,都喜欢挽背走路,还拥有着祖传耳背,唯一不同点就是爷爷不喜欢笑常板着脸看起来有点凶,他喜欢笑,笑得慈祥和蔼。
最后再简短回顾一下爷爷的一生轨迹吧。他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小时候被过继给伯伯,在缺失亲情和贫苦环境下生长。
长大了,结婚生子了,小儿子读书聪明,考上大学,不料婚姻不幸,单位垮台下岗,精神崩溃,之后身体变差,碌碌无为;大儿子头脑聪敏,创业成功,有房有车,不料患癌;自己中风倒床,本该过年时节走,老天偏让多活八月,身体一点点溃烂而亡。
简而言之,他这一辈子都为子女操碎了心,没享受到一丝清福。
后记
文章写到这儿就结束了,写完都不敢再重读一遍,太过伤感,他们的离世给了我很多思考,性格决定命运后似乎可加上一句:性格决定生命的长度。
如同我祖母,她偏执倔强,同时又是脆弱不堪一击的,世界上有 很多与她一般悲惨遭遇的人,坦然的性格让他们走出悲痛回归生活。
人不要一味追求完美和周到,这样活的太累,正如我的小伯他被所有人喜欢,可唯独他不喜欢“自己”,看着自己被周围的世界左右,没了自我。
人也不能过分直爽,这样容易伤害身边的亲人,别说他们会包容和原谅,但别忘了,受伤害最深的往往是他们。好比我的祖父,他不会温柔,常讥讽耿直他人,导致不太受人喜欢。
本文仅为纪念我逝去的三位亲人,愿他们一路走好。相信没有永远的别离只有永久的团聚,在五六十年后我也会去与你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