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的世界去 | 洗碗工张阿姨
张阿姨的职业是洗碗工,今年五十五岁,这是她来北京的第十五年。
刚来北京的时候,做过许多的兼职,有在酒店打扫过卫生,有在工体当过保洁员,还做过家政保姆,但张阿姨好像并不太喜欢谈起做保姆的这段经历,没有具体说原因,但能感觉到其中有过了不少的委屈。
在做洗碗工之前,也干过服务员的活儿,但因为刚来北京,普通话不好,手脚也没年轻人麻利,没多久就被安排到了后厨当洗碗工,从此,洗碗工成了张阿姨一份立式最长的职业。
张阿姨是湖北襄阳人,但家离襄阳市其实并不近,据说坐班车也得好几个小时,但具体几个小时张阿姨也不确定,因为自己已经有十多年没回去过了。对于自己的家乡,张阿姨也不愿意过多的提起,因为会让她想到很多以前不愉快的经历。
张阿姨总说,她的上半生是失败的。喜欢读书,却从小就被父母剥夺了读书的权利,因为还要照顾家里的弟弟妹妹,作为老大的她,理所当然的要让小的,但对于这件事她对于自己的父母是有怨恨的,特别是在她发现自己拥有了一个十分失败的上半生时,张阿姨认为她的父亲才是那个负有最大责任的人,但她其实并没有因为怨恨而放弃赡养父母的义务,在她离开襄阳来北京以后,还是会定期给父母寄钱回去,直至双亲都离开了人世。
如果真的要说恨的话,张阿姨的前夫便是她怨恨最深的人。当提到她前夫的时候,张阿姨甚至是带着愤怒的情绪在表达。
十九岁那年,在父母的安排,媒人的介绍下,张阿姨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人,大她五岁,父母说这样的男人靠谱,还有一把子力气,能养家。张阿姨便懵懵懂懂的结了婚,接着又很快生下了自己的女儿,还有儿子。起初的日子倒也过得稀松平常,娶她的这个男人虽然没有带给她多么好的生活,但起码也能够给他一个家和一日三餐。张阿姨想,日子怎么都是过,又何必奢望太多呢。那时候她也坚定的认为,眼前的这个男人便是会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人。
但事情在男人出去打工回来之后,便有了变化。听说是在外面和朋友做生意吃了亏,但他从来没有和张阿姨细说过,只是整个人的性情大变,动不动就发脾气,还经常对张阿姨进行谩骂,甚至会动手。
但让张阿姨最受不了的是,她的男人从那个时候起,有了酗酒的习惯,一开始只是偶尔醉一两次发发酒疯,但越到后面醉酒的频率越高,更可恨的是醉酒以后经常对张阿姨动手,为此张阿姨也曾试图反抗过,但当她看到自己两个孩子的眼神时,还是先示弱了。
说到这里,张阿姨将她额头前的头发撩了起来,露出一块四五厘米长的疤痕,说那是那个男人打她最厉害的一次,直接用玻璃杯子砸到了张阿姨的头上,瞬间血液从张阿姨的前额不停的流下来,没多久整张脸都变得血肉模糊,男人也许是吓到了,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张阿姨说,那次以后她便对自己的生活灰心了,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她曾有过寻短见的想法,但最终还是因为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而放弃了念头。
熬,张阿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加重了些语气。她要熬到子女能独立的那一天,也就是她结束自己生活,或者是生命的时候。
在期盼着孩子长大的这些年里,家基本都是靠张阿姨一个人撑着,男人对于张阿姨的打骂,随着儿子逐渐的长大了有了收敛。有一次在男人又要对张阿姨动手的时候,儿子直接拿起了菜刀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男人本来想反抗,但烂醉如泥的他被儿子死死的按在了地上无法动弹。从那以后,男人便很少在家喝酒了,基本上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才会回到家里,有时候甚至都不回来,直接躺倒在了路边上。
在张阿姨四十岁的那一年,儿子刚好成年,并随姐姐去到了深圳打工。女儿争气啊,上了大学,虽然不是名牌大学,但起码让她在深圳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张阿姨觉得有些对不起她的儿子,早早的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说什么也不再去学校,当然也没往外走,就是在家待着,每当男人喝醉了回来,就把藏在床底下的钢管拿出来紧紧地拽在手里,一副随时要与男人同归于尽的样子。
因此这让张阿姨觉得,因为自己儿子才没有能够好好的把书读完,直到现在她依然觉得亏欠她的儿子。
在儿子去了深圳之后,姐弟两都强烈要求张阿姨也跟过去,这样他们就能照顾她。但张阿姨没有同意,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答应。也许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子女的负担,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为子女熬了这二十年,够了。
但那个时候,张阿姨已经没有任何轻生的想法了,她只是想着换个活儿法,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去生活。
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张阿姨看着男人再一次醉醺醺的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自己的世界会是如此。电视里正放着新闻,很多人在欢呼,在庆祝,张阿姨不知道他们在庆祝什么,只是一直在提到北京这个词。
张阿姨并不知道,中国北京在那一年申奥成功。
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存在啊。那是毛主席在的地方,也许那个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吧。想到这里,张阿姨开始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拿出了女儿上学时用过的行李箱,擦了好几遍,好像箱子能因此而变得崭新如初。
去北京,这是张阿姨当时的决定。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她做了这个决定,但她很感谢当时的决定。
在来北京之前,张阿姨本来想与男人将离婚手续办了,但男人不肯,甚至变得无赖起来。张阿姨还是毅然决然的来到了这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张阿姨说,在举目无亲的北京要生存下来确实很难,毕竟自己也没什么文化,还因为不会说普通话而经常被别人嘲笑。
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在这里张阿姨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或者说感受到了活着的意义。为自己而活着,起初子女十分不同意她的决定,还屡次试图劝她去深圳,但都被张阿姨拒绝了。无奈之下,只能每个月给张阿姨寄生活费过来。张阿姨说,刚开始那几个月确实花了子女寄给自己的钱,但后来等自己找到了固定的工作,便不再用子女的钱了,虽然他们也在一直给她寄,但她都存下来了。张阿姨说存下来,将来给儿子娶媳妇儿用。
在张阿姨四十八岁那一年,她遇到了一个北京男人。说男人有些不准确,应该说北京老头儿,认识张阿姨的时候已经五十九了。
那时候张阿姨已经做起了洗碗工的职业,认识老头儿是因为租了他的房子,老头生活在交道口附近的胡同里,一个人,子女都出国了,老伴儿也已过世,三间平房,拿了两间用来出租。
张阿姨那会儿因为一直住地下室,虽说北方的天气比较干燥,但常年下来还是患上了风湿的毛病,因此想要找个地面上的房子来住,哪怕环境差一些。
于是便在租房的时候,认识了老头儿。也许第一次见面,老头儿就看上了张阿姨,租房价格一让再让就答应出租,还主动贡献出厨房给张阿姨用。
张阿姨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啊,只是觉得自己难得遇到了这么一位好房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阿姨每次做好了饭,都会给老头儿留一份儿,老头儿倒也不客气,每次都吃得很欢。以至于到了后来,两人也不分谁买菜了,基本上形成了搭伙吃饭的状态。
老头儿也并不是没上班,他在工人体育场门口有个报刊亭,别看就那么小一个地方,每天的收入也不算少,一个月下来,也比张阿姨辛辛苦苦刷碗挣得多了。
在某一天晚上,老头儿来到张阿姨的房间和她聊天聊了很久,还带了三瓶燕京啤酒,一袋儿花生米,然后在喝完了酒以后,也直接睡到了张阿姨的床上。
张阿姨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作为一个女人,这么些年在北京生活下来,难!现在有个可以依靠的人,又为何要拒绝呢?
没过多久,张阿姨就辞去了在京兆尹的工作,去过雍和宫的人应该都看到过这个地方,张阿姨做洗碗工就是在那里面。老头儿对她也很好,虽然生活在了一起,但对外人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方面是难为情,一方面张阿姨还是个已婚的人,当然她也并没有瞒着老头儿,而是如实的和他说了,老头儿对此并不在乎。
不再做洗碗工的张阿姨,开始替老头去报刊亭看摊子,老头儿则每天负责遛弯儿,到点了回家吃饭。
张阿姨觉得自己真正的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开始被北京这个世界所接纳。但好景并不长,虽然老头儿不会经常醉酒,但对张阿姨的态度则变得越来越差,可张阿姨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对于这一点,张阿姨自己也反思过,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要怪只能怪命不好。
再后来,张阿姨趁着老头儿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搬了出来,因为她已经无法再忍受老头儿的打骂,甚至是有些变态的行为。
她也害怕老头儿会再次找到她并给她带来麻烦,但是她没有办法,在东四附近找了一个地方住下了,是个半地下,虽然没有老头儿的院子好,但起码白天能见着光。
后来张阿姨又回到了京兆尹,按理来说,像洗碗工这样的职业,北京一抓一大把,而且老板一般都不喜欢二进宫的人,但张阿姨不一样。不仅和她一起洗碗的阿姨们喜欢她,后厨主管也喜欢她,因为张阿姨不仅干活儿利落,人还特别好,总能帮主管做好很多事。
于是张阿姨又开始了她洗碗工的职业,一直到上我店里来应聘。
当然应聘的工作还是洗碗工的生活,我问张阿姨从京兆尹出来的理由,张阿姨说,里面人太多,后来招的人都太爱说闲话,翻是非,她想找个小饭店,只想把她洗碗的活儿好好做好。张阿姨还说,她很喜欢我店里的装修,还有后厨的布置,干净。
我认识张阿姨的那一年,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