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以“纯文学”的名义散文

我的故乡我的妈

2018-04-06  本文已影响0人  野柿树

又值清明时节,缅怀母亲,录一篇旧作寄哀思。

母亲,您在天堂还好吗

农历正月初二是中国传统习俗闺女回娘家的日子,我已在外工作多年,每年春节总是急着千里迢迢赶回老家,守在母亲身边,不能回家过年时也会在这一天给母亲打一个长长的问候电话,听听她那苍老但却硬朗的声音,初二的清晨里,我会拿起电话朝着远方,朝着故乡,朝着母亲放松地喊一声:“妈!”

今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家,初二的早晨我拿起电话,当故乡那个无比熟悉的电话号跳出脑海的时候,母亲的影像也同时闪现,然而母亲,我的83岁的老母亲已在一个多月前去世,细细的电话线那头,连接母亲生命的线已成终端,那个苍老、硬朗、熟悉的声音永远消失,我的呼唤再无人应答,一个冷噤突然掠过我的全身:故乡,我已无法呼叫……

这是一个无比寒冷的春节,我所在的南方正遭遇罕见的严重冰冻雨霜,没有了母亲,女儿没有回家,没有了“娘”我便没有了“家”。母亲走了,她带走了故乡也带走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没有了母亲,丧失了故乡,维系我生命的根,断了。

我曾在自己的散文里写到,故乡是一条绳,永远的牵挂,永远的绵长,它是系在游子心上的一个结。我也曾在小说里写过,故乡就像一双旧布鞋,它追随着你,无比舒适地穿在你的脚上,接触着你的身体和皮肤,同时,也无比清晰在向世人昭示着你所有的一切,无论是高贵还是卑贱。那时,我觉得自己的认识还算深刻,一条长长的绳永永远远地系着,虽然细但却柔韧,就像我的母亲,刚强、坚毅,大树一样站立在故乡的土地上,永远也不会倒下。一双旧鞋穿在脚上,不离不弃,伴我走遍天涯。但我错了,我没想到,风雨的剥蚀岁月的侵袭,大树也会老的,钢绳也会断的,鞋子会走烂,会丢失……许许多多的事情,许许多多的幸福,当你拥有它的时候不知道它的珍贵,而当你不幸遗失了它时,你才感到这般撕心裂肺的疼。

母亲是在1948年的春天走进抗日中原大学,从此摆脱旧家庭的束缚走上革命道路的。最初的动机是因为逃婚,据说当初我的姥姥曾带着族人扭着小脚追赶至学校大闹了一番,但终因这是一所共产党所办的学校,宗旨就是反对封建制,解放妇女,解放全中国的老百姓,姥姥们当然是要失败的,我至今能够想象母亲当年的勇气和那种成功的骄傲,并终身为母亲的胜利击掌喝彩。如果没有她当初的勇敢,就不会有后来革命途中遇见我那当党校党委书记的父亲并产生了我们全家和我的故事。母亲的脚也曾经是被裹过的,但因为她的拼死抗议没能裹成功,足见幼时的母亲就是个富有反叛精神的刚烈女子。裹足的经历使她的小脚趾紧密地向前靠去,影响了脚的正常发育而变得娇小,母亲的脚成了封建制可悲的“半成品”,母亲正是迈着这双“半成品”脚走进革命队伍的。

精神病医院病房楼落成

母亲后来的经历可谓轰轰烈烈。她亲历并参加了农村的土改、打土豪、挖浮财、社教活动以及新中国建立后的一系列建设高潮,当然也包括一系列的运动,三反、五反、四清、反右、文革等等。母亲曾先后任过高级人民公社副社长、冯王区的秘书、团干、砂土厂厂长、棉织厂厂长,市政府卫生协会秘书、劳动局副局长、法院副院长兼民事庭庭长、市精神病医院党支部书记等职。母亲一生风风火火,热情洋溢,精力充沛,在人们的印象中,她睿智、干练、强悍,说话高声大嗓,做事果敢干脆,她的身上几乎概括了那个年代走出来的女干部的全部典型特征。小时候,我曾跟随搞四清的母亲在郑州市一个社区与那里的孩子们一起疯玩,也曾看着母亲带领一干人马在大办钢铁的热潮中兴办企业砂土厂,还曾经趴在窗户上看母亲威严地坐在法官席上审案子。但母亲认为这些都不足为道,让她引以自豪的似乎有两件事,一件是解放初期和工作队的同志们一起到财主家挖浮财。这个财主很狡猾,家中坚壁清野,什么财物也没有,工作队去了两次都没能搜查出来,老财主有些气稳神定了,这时候我的母亲去了,在厅堂和卧室里走了两圈后忽然站住,她用手敲了敲墙壁,这一敲老财主脸色顿时就惨白了。这时,只见身着列宁装、剪着齐耳短发、英气逼人的我的母亲把手向下一劈,大喝一声:“拆墙!” 老财主在这个年轻女子的断喝声中一下子瘫软在地。那一天在老财主家的夹墙中挖出了惊人的收获,工作队满载而归,受到嘉奖。第三天,组织上就下发了通知,破格提拔我母亲当了劳动局副局长。第二件事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市政府决定在我们家乡那个城市里创建一所精神病医院,母亲临危受命,她率领的小分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考察掌握了全地区700多万人口中精神病患者的比例、病源分布、病状分析等一系列数据情况,形成了一份翔实的申报情况报告书。而后,我的母亲便像一头强健的母马那样,开始奔波于郑州、新乡、信阳等地,跑遍了也跑熟了省政府、卫生厅、财政厅、规划厅、省精神病医院等各相关部门,那时,我母亲已年近花甲。她为这个新的精神病医院跑来了批文、资金、建设项目和医院所必需的专业技术人才。为了抢时间争速度,医院的筹建与门诊开业是同时进行的,没有住房,她把从省精神病医院“挖”来的精神科专家、主任医师夫妇俩接到我们家,住在我的房间里,而把我赶到厨房去住。又自己掏腰包为专家夫妇俩买了那个年代紧缺的商品——电视机和自行车,目的就是为了留住人才。为了医院的医疗事业,我的飘着银丝奔忙的老妈妈操碎了心。信阳市市长为了表彰母亲为当地医疗卫生事业做出的贡献,特批一个指标给母亲奖励一级工资。母亲说,这两件事是她感觉最值得骄傲的。我父亲评价母亲说,她特别适合做开辟性的工作。而我,最为欣赏母亲的是那张她刚刚参加工作时,与同事们一起坐在缴获的美军坦克上的那张英姿飒爽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胖乎乎的,剪个“二男头”,小伙子一样英俊。

我的母亲(右一)

河南其实并不能算我的故乡,我父亲是苏北人,是南下时留在河南的干部,因而我的籍贯是江苏,河南是出生地。河南是母亲的故乡,她是中原这块沃土最正宗的女儿。母亲生于河南南阳,那是一代智者诸葛亮隐居躬耕的地方,同时盛产晶莹剔透的中国四大名玉之一的南阳独山玉。母亲的故乡可谓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母亲生前一直以头脑清晰著称,她是父亲的“电脑”和“记事本”,多少年前的事情和人名她都能清楚地记得。父亲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此后的若干年里,一直在不停地写要求组织上重新甑别的材料,母亲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父亲人生的全部档案,时间、地点、证明人等等,准确无误。母亲还是我们家的档案员,资料库,早些年每次要填履历表时,我总是会去问母亲:我是在哪一年读初中的?我小学时的班主任秦老师叫什么名字?母亲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智慧的、严肃的,她有一双女法官明察秋毫的眼睛,我的少时顽皮淘气的哥哥几乎每一次的劣行都难逃母亲的火眼金睛,她的准确判断和严厉家教成为子女们尤其是我哥哥一生的教训和警示。母亲去世时整理她的遗物时,我看到,母亲的房间里挂着的是我儿子的百日照片,在母亲那只上着小锁的抽屉里,有我儿子的出生记录、种牛痘的接种证,这些她已收藏了20年;还有我和姐姐、哥哥的小学毕业证,我的三好学生奖状、红小兵证等,发黄的纸张上贴着我们30年、40年前儿时的黑白照片,而我的姐姐已经在3年前病逝。看到这些被母亲珍藏的“历史”,我仿佛触摸到母亲那颗操劳而又辛酸的心。母亲一生从不示弱,在外人和子女面前,展露的总是很强势、很刚性,但在她极力掩盖的内心,却深藏着一个女人弥久致远的纤柔母性和爱恋。母亲青春少小离家,但她一生都没有离开自己的故土河南,她在这片土地上学习、生活、成长、生养、衰老,也为这片土地流汗、流血、工作、建设和操劳,她就像一棵中州原野上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把根紧紧地扎进土地,而后生长出枝叶,开花、结子,最后回归土地。我们为母亲选的骨灰盒是一只南阳玉的,这块原本来自故乡土地深处的暗绿色石头里收留着母亲轻尘一般的生命,又陪着母亲融入了故乡的大地。南阳玉,质地细腻,坚硬致密,晶莹洁净,就像我母亲的性格。

当棉织厂厂长的母亲 年轻的女局长(前右一)

给母亲烧“五七”时我已回到南方,那一天自治区十一届人大一次会议刚刚闭幕,晚上下着小雨,我们一家3口开车来到城西可利江畔的桥头,我们在南方的土地上用白线划出一个方块形的三条边,另一条边是不划的,它就像一扇门朝着北方,朝着我的家乡朗然敞开。我们点燃了香烛、纸钱和祭品,我们朝着北方,朝着我的家乡长跪于地,我的儿子呼喊着:“姥姥,我们从南方给您送钱了!姥姥,您看到我们了吗?”火苗忽闪,明明暗暗,就像母亲苍老慈爱的眼睛。我扑倒在地,失声痛哭,故乡,您在哪儿?!母亲,您在哪儿?!夜色凄迷,冷雨萧萧,风把我们无助的哭声和呼喊吹远了吹散了吹得支离破碎无依无着了……

那时,我才痛切地感到,自己原先对故乡的那些比喻和理解是多么的浅薄和谬误。故乡就是咱老娘,故乡就是妈啊,具体、真实、纯粹!妈是什么样,故乡就是什么样。

今年清明节我又一次地踏上回故乡的路,火车的隆隆声响震得人心痛,无数次回乡的路上我都知道,有一个人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回家,有一双眼睛正为我的归来彻夜难眠,然而这一次,没有了,那双为我不眠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那个苦苦等我的人我再也无法见到,故乡,你何时对我这般无情、这般残酷啊!

母亲的墓地坐落在家乡公共墓园的矮山坡上,一排排的亡灵静悄悄地沉默着,就像母亲刚参加革命时站在队列中。母亲生前就是个守纪律的人,一辈子遵守至高无尚的党性原则,现在,她又一次站在队列中,普通、沉静、安祥,没有了高声豪语,也不见了硬朗的身姿,那个家乡小城中人们熟悉的女干部、女法官、老书记、老太太突然倒下,匆匆离去,让老同志、老邻居们唏嘘感叹。母亲患高血压病,好强的她一直不当回事,常常是血压高达200时她还在颤巍巍地为父亲的健康、为老同事、老姐妹们的事情奔波。母亲一生乐于助人,家乡的那座小城里,受惠于她的人不在少数,扶贫济弱是她的天性更像是她的爱好,她告诉我“有饭要给饥人,有钱要给穷人,我们能为他们做多少事就为他们做多少事。”她关心宿舍区年轻收发员的住房,到处为其奔走呼吁;她心疼年老的看门人和水电工生活困难,常资助一些钱物给他们;我在北海工作时,曾给她带回几盒珍珠明目液,她不舍得用,全部送给了宿舍区的邻居们,我当时还笑她是“撒向人间都是爱”。看着离休后还整天忙忙碌碌的我的80多岁的老母亲,我甚至产生了错觉,认为母亲永远都不会倒下,她就像故乡的老槐树,还能为许多人遮荫呢!但母亲倒下了,她在一个清晨突发脑溢血訇然倒地,再也没有醒来。守在昏迷不醒生命垂危的母亲病床前,我无法相信母亲会一去不返。她一直是那么坚强,那么刚毅,那么不屈不挠,死神曾多次被她吓跑,这一次,我的躺在病床上的已经骨瘦如柴的母亲,那么薄薄的小小的一缕身躯,孱弱、衰老、无助,这还是我那位叱咤风云的母亲吗?哦,母亲,您知道在那一刻我是怎样地痛恨自己吗?我恨自己没有能在您生前好好地保护您,守着您,给您更多的时间陪您说话,其实您的要求就是这么低,我还不能做到,我还没有给您,我将永远欠着心灵的这笔债,无法偿还!

站在黄河母亲身边

在我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母亲成了最早的电话“煲粥族”,她会在她想打电话的任何一个时间段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家里或者手机上,而且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絮絮叨叨的话语像流水一样穿过电话线滔滔不绝,谁也别想打断她。我那时常常会抱怨母亲的唠叨,甚至有些厌烦这罗嗦的“长话”,常会用无比浅薄的“忙”来搪塞。母亲在许多时候为了找到我会连着挨个拨我的电话,拨不通时就会很失落,而我每次打给她的电话,母亲总是会急冲冲地去接听,似乎每一次她都等了许久,电话那头常常能听到她由于匆忙而发出的喘息声。现在,那种絮叨,那种喘息我却再也听不到了,这才觉得那些听她唠叨和罗嗦的日子该有多么幸福。我在母亲的墓地前焚烧了自己的手稿,那是我写给母亲的文字和要讲给她听的故事,母亲,没有了您,我已丧失了述说和倾听。

这个清明节的夜晚,我第一次住进了家乡的宾馆。母亲的离去,让她千里而归的小女儿在陡然间迷失了故乡迷失了家。就像小时候跟在母亲身后的孩子,跟着跟着就跟丢了,那种落魄和恐慌,大人们是无法体会的。母亲,您的离去让我再次感觉到家的沦落和丧失,我不敢去见咱家的那栋老楼,不敢走进那个没有了母亲的家,我无法想象当我迈进家门时,见不到您那双期待的眼睛,您那苍老的身影,听不到您那熟悉的河南乡土话,我该是怎样的惶惑;我无法想象,家里没有了您,那还是家吗?我在这个曾经的故乡小城里徘徊游荡,无家可归,灵魂无寄。过去,我飘荡在他乡,如今,故乡也已飘摇,我在突然间有了一脚踏空、跌入万丈深渊的感觉,大地飘移了,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朵飘零的柳絮,归宿何在?沉重的虚空感令我害怕。故乡,是我把你丢失了,还是你像扔一只旧鞋那样扔掉了我,使我在突然间成了弃婴成了孤儿。

这个黑黪黪的夜晚故乡没有月亮,它跟随母亲照亮另一个世界去了。日月轮回,明年我还会再来吗?母亲生前曾说,你们常回来看看,我们都倒记时了,看一回少一回了。那时我没有感受,现在才知道故乡的倒记时竞是这么可怕,这么铁面无情,覆水难收!故乡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刻就开始沉入虚幻,不再真实,不再具体,成为一个存储的符号走入记忆。母亲走了,她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了整个故乡。从此,我将天涯芳草,马革裹尸,西出阳关无故人……

嗟夫!雁南飞,一行行,飞出的是孤旅,飞出的是血泪,乡关何处?我的故乡我的妈……

                         

写于2008年清明节

我的故乡我的妈 捧一束白玫瑰送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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