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 · 归路（下）
忘川到达季明转生的地方时，那里早就成为了一座没有任何生机的死城。城门背后堆积的尸体上有一个小男孩，眼睛是满目血红，呆滞地坐在那儿。
忘川披着厚重的披风也难以抵挡这座城的鬼气和寒气，慢慢走向他，男孩的头循着脚步声的方向转动，眼睛却是没有焦点的。
忘川找季明转世的地方花了一些时间，终究晚了一步，没能在他沾染这一世俗尘之前带走他。
她走近那个孩子，伸出手，第一次摸了摸除了方相外无人敢触摸的孩子的头。孩子从袖中抽出的匕首停在半空，终还是松开了手。
“啪嗒。”
匕首落地，孩子失魂落魄地瘫坐在那儿，沉默良久，终于哭出声来，哭罢眼中也逐渐变得清明，但仍旧茫然。
原来这便是方相每每要去接的孩子，忘川心口发紧，似有什么情感呼之欲出。
从前她见过被方相接回来的季明，像个落寞得没了家的孩子，却不知竟这样惨烈。
忘川把手中披风递给那孩子，然后转过身朝前走，他犹豫半晌跟了上去，忘川控制自己的脚程，两人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走入夜色，走入深深混沌之中，耳边尽是那些孤魂野鬼的哭喊哀鸣，男孩心想自己应当是死了，这里也许就是地狱吧。
“你没死，这里也不是地狱。”
语毕，他们眼前生出一条尸骨堆砌的路来，两人又沉默地沿着这条路走了许久，直到眼前有一家客栈出现，牌匾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三途”。
门口有个人拿着扫帚扫着地，似乎感应到他们在往那边走，抬了头，立在那儿。那人张嘴，他明明听不到声音，却知道他是在叫自己。
“季明。”
忘川并不管他们如何眼神交汇，只是进了客栈，解了披风挂在一旁，随后上楼进屋关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方相放下扫帚，把小季明领进屋带进自己的房间，又忙前忙后给他铺床盛热水洗漱，不曾多说半句。小季明也由着这个人帮自己打理一切，同样没有说话，像是这样的相处他们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然后在他铺好的床铺里沉沉睡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夜深时分，方相敲开忘川的房门，桌上摆着一壶酒，忘川斜躺在靠窗的榻上，手中酒壶看起来已饮了不少。
“来了，坐。”
“姑娘想知道什么。”
“没能照约定将你家小瘟神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你也在这儿做了好些日子杂工，犯不上再告诉我什么。”
“姑娘已经知道了。”
忘川又饮了一口酒，季明来此求她拦住方相，就是想让她亲眼看到那一幕，看到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季明是朱雀一族如今唯独还留在天界的人，当年白帝起兵天界，赤帝领着朱雀一族多有相帮。战事定后两帝被擒囚禁，但天帝并未褫夺两方帝君的称号，此后两族不合，常起战事，数年过后天界人间均少有两族踪迹。
忘川心中知晓天帝无情，却也无法想象，竟是这般手段。季明是朱雀族人，但是这些年天帝借以惩罚的由头让他重生轮回的地方，无一不是朱雀或是白虎一族普通族人的隐居之地，借由他的命格让两族人慢慢消失在世人眼中。
“你可曾后悔？”
“不论他做什么，我永远都站在他那边。”
“他知道吗？”
“我宁可他永远不知道，可瞒得住一次两次，不可能每一次都想不起来，孟若茶汤的功效，姑娘还不知道吗？”
忘川淡笑，孟若的茶汤于他们这般执念过重的人，确实没多大效用。
“所以想我帮你们什么。”
“瘟神不过一个神职，季明领了这职位，担了这天煞孤星的命格，所到之处再无生灵，本就是想替族人赎罪。可换来的是用自己的手断送族人性命，他想了结，但我想带着他离开，待有新的人接替瘟神的位置，他便能脱离这个命格，至于我们犯下的罪，就让我们生生世世来还。方相想求姑娘，断去我们同天界的联系。”
“断了之后，你觉得你们还能好好活着吗。”
“只要能一起，神魂消散又何妨，另外当年之事姑娘也莫怪盈月无情，是莫寒神君让她不要站出来的。她已尽她所能，白虎族人已然所剩无几，全凭她悄悄护着。”
“我又有什么资格怪别人呢。”出事的时候她甚至不在天界，她只恨自己不曾意识到那些所谓安稳平静不过是假象而已。
方相不答，他自然知道，若这世上还有谁有这个资格替莫寒讨个公道，除了她再无其他。当年她历劫归来，莫寒神魂散尽，她掀了天界数座宫殿，又前去冥界大闹一场，凭的就是自己的不要命，一个极尽癫狂的神，危及的又岂止是六界安危。
天帝降罪，她自己剔了仙骨，本该是永堕轮回，但她拼着一股子执念在冥界和人间的混沌处重生，自此再不属六界，同忘川河共生，渐渐地人们也忘了她原本的名字，以为她本名便是忘川。
第二天，那一大一小两位客人牵着手离去，径直走向忘川河深处，阿七抓着扫帚站在门口瞧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于河中。
忘川不知何时站到阿七的身侧：“你瞧，他们已经找到自己的归途。”
阿七歪头，她家忘川姐姐又在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了，双双投河算哪门子归途？
忘川不语，忘川河水可洗去他们仙骨，即便此生已无法回头，然他日轮回不再受天命所困，又如何不是解脱呢？
没几日青冥又带着他的鬼差来到三途，不过这回确然没有上次那样以礼相待的样子。
“忘川姑娘，冥司青冥受命前来提人。”
忘川提了清泉剑直逼青冥，这是阿七第一次见她家忘川姐姐出手，那位冥司的青冥大人和忘川姐姐打了许久，终是败下阵来。
清泉剑架在青冥脖子上，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也是这般。
“我输了，可是忘川，你也不见得会一直赢，往后来的人不会比我好对付。”
忘川嗤笑，撇下的清泉剑落在青冥脚底，剑鸣之声令人胆寒。
“剑你拿回去复命，季明和方相我保下了，若是有谁想抓我回去论罪，让他亲自来便是。”
言罢忘川进了客栈，阿七和越叔瞧着眼色将大门关上，留下一众鬼差和直直立着的青冥。
“大人，这女子太过......”
新来的鬼差有想上前的被青冥拦住，方才同他交手忘川多有退让，便是司战神君赵阖亲自前来，想完好无损地拿下这个女子也不是件易事。既有清泉剑复命，他也不必非拼了性命抓住她不可，反正本来上头要他来领的人也不是她。
忘川不属六界，不受天帝管辖，若是强行拿下，其后果尚未可知，这才是天帝迟迟不动她，只让他这个冥司当差的时不时来试探的缘由。可既是试探，那么终有一日难免一战，到那时，他们就真的是对立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