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八)
“你个死妹崽儿,你看到起屋里的样子的,别个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你,你,你,”嘎公一时来气,挥起旱烟锅子就要抡到母亲头上。嘎婆慌忙用手拦住,轻轻地说道“细娃不懂事……你好生跟她说……莫发气撒!”边说边按下嘎公的手,另一只手却悄悄抹了抹眼睛。
嘎公不吱声了,闷头抽起旱烟来。几个细娃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敢说话。嘎婆又拿起火钳,夹起从火堆上掉下来的炭,轻轻地堆砌上去。她的动作很慢,好像怕把炭弄痛了。她眯着眼睛望着火坑里红红的炭火,犹豫不决地开了口。
“三妹,莫怪你老汉,不是他要狠心把你送出去。那边也是你各人的亲二叔,不得亏待你。勒各事情也是你二叔各人来说的,是他们欢喜你,你读书狠,也可以帮他们撑门面。你看屋里勒些兄弟姊妹,活兴得(最好的、希望的意思)都读的成几天书撒,你不欢喜去,就怕是读不成书了,你看你嘎祖婆也各病起的,我们啷个敷得走(应付得了的意思)哦,”嘎婆一边说一边抹眼泪,里屋的嘎祖婆也像应景似的,“咳、咳、”地咳嗽起来。
母亲不做声,犟着脑袋,侧身直着背,背对着嘎公嘎婆坐着,双手拧着辫梢,又把它们送到嘴里去紧咬着。眼睛水(眼泪)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充盈着、充盈着,终于无声地滚出来,滴落在衣裳上面。
“咳、咳,”这是嘎祖祖在咳嗽。他使劲地咳了几声,把旱烟锅子也放在火炕边上“砰砰”地磕了两下,把烟嘴放进嘴里“啪嗒啪嗒”抽起来。抽了两口,停住了。
“我们老古时的时节,把细娃送跟别个、卖跟别个都是有的。那个年数莫说读书,饭都吃不起。细娃一根草草插在头发上,就卖跟不相干的人,去了哪塔都不晓得,就是为了不饿死。现如今,你是给你二叔当姑娘,隔屋又近,又没跟到外人。不但给你好吃好喝,还供你读书,勒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屋头的福气。你要想孝敬你妈老汉,你也要等二天(以后)出息哒,有那个哈数(本事)才行。”
母亲低着头,咬着辫梢,一句话也不说。
“三妹崽儿,莫怄气。我们陆家岩这一蹁蹁(这一带),你二叔也算得上殷实户。你二叔二婶看得起你,勒是你的福气。再说跟到你二叔和跟到你妈老汉没得莫子差别,又没有走到外姓家,也不用改名换姓,你有空还是可以回来看你妈老汉,都是亲的,就是换个好地方住,还可以读书,勒样子也算帮衬这个家。你要晓得好歹。”
这几句话虽然语气不重,但是却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子上。嘎祖祖颤微微地站起来,“啪嗒啪嗒”吸着旱烟,慢慢地走进里屋去了。在嘎祖祖心里,大概是走有几分欢喜的。两个儿子都是自己的亲骨肉,膝下的孙子孙女也都是心头肉。如今看到两个儿子互相帮衬,不管是以什么方式,都让他心里感到妥帖。只是三妹崽儿心里转不过来弯,觉得父母把自己丢了,有一种不着家的遗弃感。这算什么呢!想想那些年景,看多了妻离子散、饿殍满地的凄凉景象。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妈老汉从四川那边逃荒过来,走过万县(现万州市)地界,沿江、沿路都是逃荒的,孩子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头上几乎都插着一根草草。运气好的,遇到一家殷实户,买了去做长工,倒是有包谷面面饭、红苕饭吃。运气差的,被买去做童养媳,七八岁就挑起生活的重担,受到虐待、都是常事。自己一大家族三十来口人,苦争苦熬地走到陆家岩,只剩下不到二十口人。走到这里,看到此地山林奇秀,树木葱茏,不像万县那边除了江水滔滔,找不到生枝(依托)的地方。于是陆家一族打起精神,伐木取泥、凿井开荒,在深山老林里安下了家。后面陆续过来的一些外乡人,留下来的做了媳妇、女婿,几十年过去,岩上岩下也有了十多户人家,陆家岩也因此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