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问落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把自己活成一个人,而并非只是一个女人——题记
1
田小华身着家居服,投入地蒔弄房前的一片小菜园。辣椒上带着露珠,小葱挺着嫩绿的叶,紫皮大面包茄子鼓起圆圆的肚子。庭院里除了菜地,还有四十多平方的硬覆盖,她七岁的龙凤胎,围着西侧的葡萄园,哥哥拿锄头,妹妹伸手要,不时传来两个人的笑闹声。
两年前,丈夫把田小华和一对双胞胎从北岔村接出来,住进这幢别墅。别墅区在县城西北角,不大,环境却特别幽静。环绕房子,有属于业主自己的花园,有的人家种上花花草草,有的人家装上假山、凉亭,有的砌筑上水池,养起了荷花和金鱼。独独她辟成菜园。种地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有这样一片菜园,全家人吃菜随手就摘,再也不用买了,她也聊以占个手,打发时间。
田小华很满意当下的生活,人也相比在北岔时胖出许多。丈夫多次皱着眉说她,你怎么像气吹的,眼见着就大出一圈?她却不以为然:我以前也胖啊,胖才能旺夫。
哒哒哒,有人叩响栅栏门,随即电子门铃也响了起来。哥哥和妹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两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妈妈。田小华直起腰,很纳闷,她住在这里,几乎不认识几个人,是谁,居然登门造访?她走出菜畦,换上一双拖鞋。
打开门的一瞬,一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倒是来人不见外,招呼不打一个,径直迈进院子。来者是个漂亮女郎,五官紧致,身材窈窕,弯弯绕绕的棕色卷发,蓬松披散在肩头,脸上涂抹的化妆品,泛着一层油光,从她身上隐隐飘散出一股香气来。
来人并未表明身份,很随意地在院子里到处走,走过了兄妹俩锄草的葡萄藤架,又走过西侧爬满丝瓜秧的栅栏边。田小华跟在来人的屁股后,追着问,“你找谁,我不认识你呀,不是走错门了吧?”
那女人并不搭话,堪堪盖住屁股的短裙,让田小华不由得紧张,真怕一个不小心,就暴露出里面的隐私。倒是女人脚上那双恨天高却穿得很稳,院子里看够了,又拉开了别墅的仿铜对开门,恨天高踩在田小华家的地板上,咔咔咔,一步一步,踩得田小华心尖直颤。
女人依旧对田小华视而不见,上了二楼,参观了卧室,又下来,瞅上一眼厨房。末了,还不忘拉开北门,向屋外敲上一眼。那里有两个笼子,里面装了八只白兔和灰兔,孩子们喜欢,田小华便养在这里。女人大概是闻到了兔子屎尿的腥臊味,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几下,然后关上房门。
女人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扭动着小蛮腰,风摆柳似地飘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然后终于开口:这房子还算不错,只是装修有点土。说着话,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扬着下巴,不作一声,递给田小华。
田小华本能地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是一本结婚证。狐疑地打开,看到的是:盖着钢印的照片,一对男女笑得灿烂,男的是李果林,田小华的丈夫;女的正是眼前这个人,名字叫董丽娜。
田小华的脑袋轰地一下,呆愣在原地。她的丈夫跟别的女人领了结婚证,日期就在一周前。
这怎么可能?
董丽娜看着田小华,嘴角噙出一丝冷笑,对田小华说:“看见了吧,我和果林已经登记,是合法的夫妻,我限你们一个月之内搬出这所房子,我要重新装修。你和果林说到底,不过是同居关系,你要是不搬,就是可耻的小三,别说我找人给你撵出去。”
说罢,站起身,一把从田小华手里抓过结婚证。这时,田小华才反应过来,她看着眼前的女人,竟是丑恶至极,那刷得根根分明的睫毛下,藏着深不见底的阴暗。她一口气顶在胸口,抡起胳膊,“啪”地给了女人一巴掌:“你才是小三,你跑我家里耀武扬威,你不要脸!”
田小华猛然发作,对着董丽娜大声吼道。
董丽娜有些惊愕。李果林说过,田小华是大字不识一萝筐的乡下女人,扁了圆了,可以任意捏咕,没想到她竟敢出手。田小华从小在农村长大,干惯了农活,浑身是力气,董丽娜跟她比,就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田小华这一巴掌,把董丽娜重又扇回到沙发上。
董丽娜捂着被打疼的脸,冷冷地看着田小华,缓慢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一巴掌,我记下了,咱们走着瞧。”
咔咔咔,急促的高跟鞋声音越来越远,田小华呆愣在原地,甚至没有去看董丽娜离开的背影。小龙和小凤大概是听到了妈妈的叫骂,正向室内走来,与董丽娜在房门口相遇。董丽娜恶狠狠地扫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停留。
2
这一切如梦境,田小华不敢相信。十年的婚姻,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转折。
田小华小学没有毕业,就回家帮父母照顾弟弟和妹妹。她的家乡在大山的褶皱里,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谁家有个座机能打电话,就已经是跟外面接轨了。
田小华二十岁那年,通过别人牵线,认识了高考落榜的李果林。大半年的交往,田小华看出李果林不仅能说会道,还是个勤劳肯干的人,美中不足人长得瘦小,和身形饱满的田小华比起来,明显不般配,村里人都说,田小华如果跟了李果林,就是肥嫩的小白菜,让个癞巴猪给拱了。
田小华的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有钱没钱,人要说得过去,这么明显的不登对,岂不遭践了自己家白白胖胖的大姑娘。
别人说什么她不管,父母反对也改变不了田小华的决定。田小华和李果林接触,发现她心里想的,不知怎样说出来,而这些到了李果林那里,全都能变成好听的漂亮话;他脑子里很多的想法也和别人不一样。这让田小华生出些许的崇拜。
李家不富裕,田小华不要彩礼,肯嫁给自己的儿子,李果林的爸妈仿佛捡了块金元宝,做梦都在偷偷笑。很快,田小华在父母的反对声中,义无反顾与李果林结了婚。婚事办得急,甚至连结婚证都没有去扯,李果林没有张罗,田小华也没有在意,山里人的观点,只要办了酒席就算昭告天下,有没有那张证都一样。就这样一拖再拖,两个人始终没有去办结婚登记。
北岔主要都是山坡地,忙活一年,粮食能打下一些,但卖不了几个钱。李果林想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赚钱的门路。他把想法说给田小华,立刻得到支持。只是有一个问题,结婚三年了,他们还没有孩子,这一出去,两地分居,孩子的事岂不更没影了?
田小华劝他说,孩子有早有晚,不必忧心,我们还年轻,该来时自然就来了。也好,趁着手脚利索,我们俩一起出去。
两口子紧锣密鼓地做准备,好巧不巧,就在这时,田小华有了妊娠反应。
李果林高兴,田小华也高兴。出门在外,生活有诸多不便,李果林临时改变决定,让田小华留下,他自己先出去探探路子。田小华便对李果林千叮咛,万嘱咐,恋恋不舍,送他出了村。
3
北岔出来的年轻人不少,大都在建筑工地,风吹日晒,又苦又累。李果林不是怕吃苦,他怕干这个没有出头之日。他在县城转了一周,意外发现一家很火的个体中医诊所招一名煎药工,捎带着打更。只是工资比建筑工地低不少,每月只有400块,但李果林渴望学本领,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李果林在中医诊所,白天煎药,晚上打更,时时事事用心,积累起了一些药材知识。干了三年,他辞去了这份工作,打算自己干。
要干,就离不开自己业已熟悉的行当,他想搞中药材批发。可是本钱从哪里来?自己这几年打工,手里没剩下几个,田小华这时在北岔已诞下双胞胎,家里的门面由她硬撑着,不向他要钱,已经让他感激不尽,哪有什么积蓄给他呢?
真干起来,一步一个坎,李果林有些后悔,和田小华说,还是给人打工轻松,收入少点,至少稳定,不用操心琐事杂物。
田小华却不同意,劝他说,万事开头难,挺过这阵,也许事情就会有所转圜。她东拼西凑,又跑回娘家,把能借钱的人借了个遍,凑上几千块,给李果林寄了过来。她领着两个三岁孩子,地里有啥就吃啥,从不敢乱花一分钱。
有了田小华的支持,李果林不再退缩,而是倾注精力,开始学做药材批发生意。
李果林发现药材市场细辛短缺,不少客户来要货,他往往拿不出来,要外进,货源也很紧张,而本地大山里,这种野生的药材随处可见。他灵机一动,可不可以大量收购,晾晒贮存,在行情好时抛向市场?他悄默声地派出了人,进山设立收购点。没有那么多资金,便和几家大的收购商签下协议,有了货源,优先供给他们,由他们出一部分订金。
山里人听说跑山就能赚到钱,奔走相告,不长时间,李果林从山民手中收到大量质量上乘的好细辛。
这一次,李果林押宝押对了,不仅还完了欠账,腰包也鼓了起来。随着客户的不断开发和积累,他的盈利也逐年增加。
三年后,李果林去市里新建的药材城开了分店。政府扶持鼓励,是一个好机会,他一次性拿下相邻两间铺面。随后请了两个固定帮手,负责日常经营,他则县城、市里两头跑,但把重点放在药材城这边。
县城里新建一片别墅,单栋两层,180多平,五十万。当时普通的楼盘不过一千多块一平,五十万,的确是个大数目,但李果林看好它的前景,毫不犹豫,贷款摁下一套。经过简单装修,他把田小华和五岁的龙凤胎接了过来。
4
夫妻团聚,儿女绕膝,生活不愁,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好得让人不敢相信。如果能够一直这样美好下去,田小华可能永远生活在梦境里。
今天,她的梦醒了,有人上门来,还拿出了婚姻的合法证明。而那张纸,田小华是没有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认为李果林是她的丈夫,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任谁也更改不了。而董丽娜的表现是那样霸气,那副居高临下、睥眤自己的嘴脸,一直在田小华的眼前,睁着眼、闭上眼全是董丽娜,她不愿意去想,但做不到。
以前,李果林对田小华虽然说不上有多浓情蜜意,但田小华能感觉出,李果林是真的喜欢她。他说她不仅看好田小华的长相,更看好她有一副好心肠,能吃苦,不嫌贫爱富。言犹在耳,怎么忽然就变了?
一个人的心里一旦有了疙瘩,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田小华细细思量,才发觉李果林近一年来对自己的反常。可是她把心思都花在两个孩子身上,并未在意李果林,他打理市里药材城的生意,很少回家;即便回到县城,回家的时间也是越来越晚。田小华曾经问过李果林,是不是生意出了麻烦,还是遇到其它什么问题。
每每这个时候,李果林都丢下一句:这些事情,说了你也不懂,然后翻转身去,背对着田小华,不再理她。李果林有大半年时间没有碰过她了,以前每次回家,他都是急不可耐,像一只饿狼,别的什么事不干,关上门先趴在她的身上,半天都不肯下来。
田小华越想,心脏抽搐得越紧。是什么时候,李果林开始嘲讽田小华的穿着打扮了,说已经进城,不是原来在北岔,不要总是穿那些土里土气的衣服给他丢脸。而田小华来城里没有多久,需要适应环境,有什么事情要找李果林商量的时候,李果林总是不耐烦地说他在外面已经够忙够累了,那些小事不要来烦他,让田小华自己看着办。还指责田小华,进城了,却连享受都不会。
田小华委屈。她快三十了,之前一直在北岔生活,进城后看过街上飘过的红男绿女,羡慕他们的穿戴,但她走进服装商场,看着价签上那骇人的数字,还是转身离开。以前生活艰苦,勤俭是习惯,真有需要时,她只在地摊上买。她本来就是农村人,以前只知道干活带孩子,哪里知道打扮不仅要花钱还要花心思啊,所以很难跟上城里人的时尚步伐。
月光,透过没拉窗帘的飘窗,一寸一寸向屋内移动,洒下满地的凄凉。小龙小凤发现了妈妈哭过,隐约觉得家里有事发生,问她怎么了。她想安慰孩子,想对他们笑一笑,可是她抽了抽嘴角,却有一丝苦涩泛起,不用拿镜子看,她都能知道自己的笑肯定很难看。孩子们懂事地没再追问,只是对妈妈说,白天来的那个阿姨,凶巴巴的,像盘丝洞里跑出来的妖怪。
是啊,这周遭真的有盘丝洞,明知道人家有老婆孩子,还能这样生扑,理直气壮。
孩子们去睡了,田小华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也没有打开电视,她把白天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等着李果林回家,想从他的嘴里,证明这个事实。
在这之前,李果林虽然对田小华多有嫌弃,但田小华心大,并未有什么其他想法,两口子,狗皮帽子没反正,家家不都是这样过的?你挑我毛病,我找你的不是,鸡毛蒜皮一大堆,这要彼此较真,谁家的日子也过不长。但是今天,她有些害怕。她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她急不可耐地想问,但是她又不敢,她怕得到的答案太过残忍。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自己的心脏突突突地乱跳。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越深,田小华的心就越往下沉。
5
半夜十二点多,李果林终于回来。
听到外面有响动,田小华赶紧打开客厅里的大灯,开门迎了过去。见田小华还没睡,李果林很不耐烦:“这么晚了,还不睡,在这等谁呢?”
田小华说,“还能等谁?等你呢。白天来了个叫董丽娜的,说你们要结婚。我就问你,这是不是真的,董丽娜是不是在瞎咋唬?”
李果林心里一沉。他本来想找个由头,和田小华干上一架,趁机把她撵出去,没想到董丽娜这么沉不住气,居然背着自己,找上门来。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早晚要有这么一场刀锋相对,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今天就把事情挑明了。董丽娜跟了自己小半年,刚刚有了身孕,逼他结婚逼得紧。风姿妖娆的城里女孩董丽娜,岂能是肥胖臃肿的乡下妹田小华可比?
李果林的脸上,冷若冰霜,他没有马上回答田小华,而是从容地脱掉外衣,抖一抖,然后挂在衣架上;随即回到地中间,脸上没有一丝愧色,带着一丝冷笑,挑衅地看着田小华。他这副嘴脸,让田小华压下去的怒火腾地燃起,她说,“这事确实是真的?你能耐啊李果林,日子刚刚好点,你就在外面勾三搭四,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李果林忽然开口了。他伸着手,指着田小华:“田小华,你闭嘴吧,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忍你好久了,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德行。一堆肥肉,整天裹在土圪垃里。告诉你,丽娜怀孕了,我们要结婚。本想给你找个台阶,让你体面点离开这里,没想到你不知天高地厚,还向我兴师问罪。”
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兴师问罪?田小华两眼喷火,冲着李果林喊道,“看来,你是真被那个女人勾去了魂,可惜我白天只扇了她一巴掌,要知道你是这种态度,不如我打个痛快!”
李果林听田小华这样讲,气势汹汹上前,二话不说就往田小华的脸上呼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我替丽娜还给你!”
田小华就像白天时的董丽娜一样,倒在沙发上。这一巴掌已经告诉了田小华答案。田小华眼冒金星,耳畔嗡嗡直响,她只听到李果林恶狠狠地在吼:“田小华,我告诉你,叫化子进庙门,你别把自己当神仙了。你有今天的生活,都是老子在外面拼命挣回来的,我娶一个女人怎么了,就算我娶十个八个的,你也没有资格管。你有结婚证明么?撵你走,随时的事,你竟然还动手打我的女人,董丽娜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有事,我和你没完!”
田小华仍旧保持着被打后的姿势,低头在那里,脸被头发盖住,但是脸上火辣辣的疼提醒她,这个男人早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李果林了。
陌生的李果林让田小华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
只听到“砰”地一声,李果林摔门走了。
田小华这才慢慢地在沙发上坐直,可是手却不敢往自己的脸上摸,她怕摸到滚烫的泪水。
想起李果林不在家,她独自一人在农村生活的往事。五个寒暑春秋,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春忙的时候,她把小龙小凤一前一后绑在身上,到了地头,一块塑料布铺好,把孩子放下,她再去地里撒化肥、播种子。没钱花,孩子看别人吃饼干就回家和她说,妈,他们吃的饼干中间还有馅,不知什么味,好吃不好吃?她知道孩子这是馋了,只得搂过来,对他们说,妈妈做的饼子,比那个好吃。
李果林挣得少,她从来不张嘴向他要,一连几个月,娘仨都不见一点荤腥,分开过的公婆从不过问,倒是过年过节,李果林却少不了给他们的孝敬。当时她并不觉得苦,甚至感觉生活充满了希望,她知道李果林身在异乡打拼,也是为了这个家。
以前,村里的人打唠,总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还和她开玩笑,李果林在外面找个仨俩的,她在家里也不知道。她只是一笑置之,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男人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男人,因为那时候她还坚信李果林的人品,坚信李果林很爱她,爱他们这个小家。
可是今天事实摆在眼前,那个能跟她一起吃苦的男人,却不能与她共同享福,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6
过了一周,李果林回转家来,董丽娜没有出现,身后面跟着的是北岔来的公公婆婆。
李果林把一本房产证放到桌上,对田小华说道:“这是我在城里给你们买的房子,你和孩子马上搬离,董丽娜要重新装修,以后我父母和董丽娜母子都要住在这里。”
田小华不知所措,没想到这一天突然来了,她还一点准备都没有。
李果林继续说道:“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我把话说明了,在法律上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是看在小龙和小凤的份上才发善心,你要是听话,这房本上的房子就是你的,外加给你六万块钱,就当是孩子的抚养费,你要是不听话,就什么都得不到。”
田小华从认识李果林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男人能说会道,但是当李果林把这个能力用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才清楚,他这个能力到底有多厉害。
法律这个东西她不懂,她也不知道谁懂,更不知道谁能帮她。
她很想跪下来求求李果林,她不想离开这个家。可是李果林把话都说绝了,她还能求什么呢。
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孩子的爷爷奶奶。
孩子的爷爷别转过脸去,一声不吭;奶奶却在接收到田小华的眼神时,朝她伸出双手。
“丽娜第一次见面就给我买了两个金手镯,城里人就是懂事,你真的是没有办法跟丽娜比。”
田小华心里凄凉惶恐。金手镯,她没见过,结婚后妈妈对没给她一件嫁妆这件事有些后悔,就把姥姥留下的一副银手镯给了她,李果林做药材生意资金不足的时候,她把它卖了,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是她给李果林的钱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凑出来的。
孩子的奶奶继续说:“丽娜再过几个月就要生孩子,城里娃,金贵呢,吃穿用都得讲究,你一个村里出来的,过惯了乡野生活,配不上这么好的别墅。我儿子有良心,又给你买了房子,人要懂进退,知好歹。至于小龙小凤,我是舍不得,但他们一直跟着你,丽娜马上要有自己的孩子,那么我们就不和你争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田小华已经从头凉到了脚后跟,她咬破了嘴唇,忍住没有掉下眼泪。
7
李果林给田小华的那套小房在城中心,不知过了几手,四十多平,田小华拿着六万块钱带着孩子搬了进去。
六万块钱既要生活又要送孩子上学,如果没有收入,很快就会坐吃山空,要尽快找事做,可田小华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眼前一片茫然。
田小华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去超市,每去一次,没买什么东西就花掉许多钱,钱实在不禁花。田小华的心里免不了焦急。她想再回到北岔,自己能干,种地最起码饿不死。可是就这么回去,会被村里人笑话死,自己在父母面前都抬不起头。她心有不甘。我也有手有脚,凭什么被人踩在脚下,被人瞧不起?
焦虑之中,田小华忽然对开超市动了心思。她住的这个小区老破旧,附近人口密集,没有像样的超市,如果在这里开一家,有收入,还能够照顾上学的孩子。
有了开超市的心思,田小华便处处留心,从门面房,到进货渠道,她在一点点搞清楚。她选了一家临街的房子,房租每年要三万。贵是贵了点,但离家近,位置好,后面还有一个偏厦,修补修补,可以当库房。田小华一咬牙,就是它了。
付完了一年的房租,接下来还要装修、备货,李果林给的那六万块,哪里能够?
田小华愁得吃不下饭。她的眼前时不时就晃出董丽娜、李果林还有李母的影子,他们蔑视她的眼神和话语刺激着她,她忽地就有一种悲壮的决绝:你们越是看不起,我偏要活出个样子来。
回娘家借?不行,弟弟结婚没几年,家里还有个大窟窿没填平。想来想去,只能从自己身上打主意。自己不是还有个小房吗?对,卖了它,好歹也能凑出一笔钱来。
田小华可谓是背水一战。她的小房卖得便宜,刚去中介挂出,立即被人买走。田小华甚至有些后悔,没经验,要是把价抬抬,逐渐往下落,兴许能多卖几个。开弓没有回头箭,卖就卖了,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
她牵着两个孩子,搬到超市后面的偏厦子里。偏厦子没有窗,里面又潮又憋闷,晚上她摇着一把扇,给孩子扇风。小龙小凤看着妈妈为开超市从早忙到晚,便不再让妈妈接送,每天上下学哥俩结伴而行。夜深人静,田小华睡不着,看着两个孩子就想落泪。从出生起,就跟着妈妈吃苦,好不容易走出北岔,以为好生活开始了,没想到却被李果林无情地抛弃。
超市开始营业。田小华里里外外,搬货码货,没有经过商,但她认准一条,买家需要的,就是她要做的。她装了一台座机,上面贴上号码,附近居民哪怕只要一袋盐,一瓶醋,她也飞跑着送过去。渐渐地,她的超市有了影响。她敦厚的性格,有求必应的服务,吸引了附近居民。
开超市的第一年,田小华就有了盈余,她的眉头舒展开来,最起码,房租是赚出来了。她黑了,更结实了,人也爱笑了。生活步入正轨,她也时常给父母和弟弟妹妹打电话。到了寒暑假,弟弟便进城,把小龙小凤接回送到姥姥家。
超市有了生意,田小华忙不过来,从居民区里,找了一个跛脚的男孩。男孩初中毕业,因为腿脚不好,去哪里人都不要,没事的时候,就来超市呆着,时间一长,田小华了解了他。她需要一个帮手,男孩也需要一份工作。
田小华做饭,案板上大多数时间,切的是土豆丝,白菜丝。生活如此清苦,男孩对她生出同情,但是田小华从来不拖欠他的工资,有时候按照时长还给他加班费,这让男孩对超市格外上心。
超市旁边新起一个楼盘,建成后,来田小华超市买东西的人多了起来。田小华和隔壁邻居商量,把就近的一间房也租了下来,原来没有的一些粮米油她也开始经营。田小华的精力都在超市和孩子身上,每天忙忙碌碌,暂时忘记了心灵的创伤。
8
几年后,田小华把房子的首付攒够了,她选了一套比原来略大的小三室,母子三人每个都有自己的房间。离开那间偏厦子,田小华竟然有些恋恋不舍。倒是小龙和小凤,乐得一蹦三尺高。他们渴望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能洗澡,不用去公共浴池,还能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书写作业。
开超市这几年,田小华打开了视野,胆子也越来越大。她在商业步行街看到一个品牌鞋店转让,打听了才知道,品牌的鞋价格太贵,县城的购买力不足,所以经营不下去。
商业核心区,位置好,品牌不好卖,可以卖大路货。田小华以分期付款方式,把店铺盘了下来;又留下原来两名员工,给她卖货。
有了开超市的经历,田小华知道供货商的重要。她来到南塔鞋城,考察了无数家,发现一间门店,走货特别快。他家的鞋,价格低廉,舒适耐穿,正好迎合普通消费人群。她上门和老板洽谈,很快谈妥。没有多久,“小华鞋店”顺利开张。
八年时间,田小华穿着打扮虽说仍然不那么讲究,但打磨历练得脱胎换骨,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风风火火的老板娘。
午夜梦回,田小华偶然会想起从前,一幕幕像电影。婚姻浊浪涛涛,让自己能够安然渡过劫难的,除了运气,也许还得靠骨子里那一股无坚不摧的、永远提升自己赚钱能力的韧性。如果没有在农村吃下的那些苦,如果没有李果林的忘恩负义,她不可能成为现在的自己。感恩生活,让她发现了自己的潜能。
9
转眼,小龙和小凤初中毕业,步入中考。田小华提前安排好超市和鞋店的事务,整天陪伴着紧张的孩子。成绩出来了,兄妹双双考上了县一中。这是一所重点中学,近年高考,学校偶有学子清北入榜。这让田小华的热血沸腾。自己没读过几天书,但是她的一双儿女却如此争气。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田小华破了例,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了县城的酒店。这比挣到钱要高兴百倍的事情,她怎能不好好庆祝一下?
这些年,从北岔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家乡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是原来那个闭塞的小山村。家人在田小华被婆家赶出来的时候,对她的帮助不少,田小华自己手头宽裕点了,自然要对他们进行接济。小龙小凤高二的寒假,她特意带着孩子回来过年。
田小华的父母一边伤心自己的女儿被人欺负时他们无能为力,一边又心疼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付出的艰辛。看到女儿如今一步步走出困境,总算感到一些欣慰。
大年初六,田小华正想带着孩子们出去走亲戚,却在家门口看到了李果林和他妈妈。
他们提着礼物站在院门外,踌躇不敢进,院门一打开,马上迎了过来。
田小华愣怔了那么一瞬,还是让他们进了院。田小华的父母站在院子中间,冷着脸,李果林母子只好停下脚步。
院子里,是两个阵营,田小华的父母,分别牵着小龙和小凤;田小华姐弟站在他们前面。对面站着李果林和他妈妈。
李果林脸上看起来很沧桑,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仿佛又回到刚结婚时,瘦小枯干。而李果林的妈妈头发花白,拉垮着脸,精神萎靡。从李果林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当初把田小华扫地出门时的绝情和强势。
田小华之前就听家里人说过,李果林纵情声色,后来的心思已经不在生意上,不少客户都被同行给挖走,货物堆积如山也不理会,过期的、发霉的,比比皆是。他为了快速挽回损失,竟卖起假货,虽然没有被抓进去,但是赔了不少钱。董丽娜眼看他没了钱,马上提出离婚,分走了李果林一半的家产。董丽娜走后,扔下的那个男孩由奶奶抚养,李果林的私生活更加混乱。有些合作伙伴知道了李果林如此堕落,拒绝给他赊账。李果林因为还不上银行贷款,当初那栋别墅也被银行拿来拍卖了。
这是李果林的私事,田小华管不着,也懒得打听。
10
田小华想到了,李果林这是来求复合。他刚才见到自己时的眼神,惊艳而贪婪。
果然,李果林走向前来,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夫妻,要牵起田小华的手。
田小华侧过身去,躲开了他。弟弟上前一步,横在两个人之间。
李果林见到姐弟俩的态度,讪讪地收回手,可是脸上仍旧面不改色:“小华,我当初受了董丽娜那个狐狸精的蒙骗,对不起你,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你原谅我,我们仍旧是夫妻,马上去领结婚证,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
结婚证?!
当初就是因为没有结婚证,他可以把田小华践踏到烂泥里,使得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想起这三个字,她的心都在滴血。有了超市,生意足以维持生计,她觉得没有男人自己也能把生活过好,才得以慢慢释怀,也才想清楚,一个男人不值得她这么卑微,何况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所谓结婚证,她田小华早就不稀罕了。
但是现在,结婚证似乎是李果林比较在乎的东西,他还把自己的过错全部推到董丽娜身上,妥妥的无辜受害者。
李果林见田小华没有说话,几步绕到小龙小凤身边,要和孩子打亲情牌。
两个孩子看着这个他们叫了七年的爸爸,陌生而又敌视,紧紧攥着姥姥、姥爷的手。离开别墅,他们曾在街里看见过李果林和董丽娜,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同在一个县城里,这个爸爸可曾关心过他们半分?现在听他叫着儿子闺女,两个懂事的孩子居然没有半点反应。
田小华这几年一直很忙,从来没有特意教孩子什么,但是不用她说,孩子们都明白。被赶出家门这种痛苦,他们经历了,体会了,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李果林的妈妈见儿子没有说动田小华,实在忍不住,自己亲自登场了。
“小华啊,那个女人不懂事,我们已经把她赶走了。你看经历过这些事情,我们知道你才是最好的,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所以你就不要跟我儿子计较以前的事情了,你回来,我们一大家子以后好好过日子。”
田小华想笑,想大声地笑。她田小华怎么那么没记性,被你们赶出了门,如今三两句话就能回头?这母子还真是亲的,脸皮一样的厚。
李果林的妈妈见田小华无动于衷,神秘兮兮地说:“小华啊,我后来找了大师给果林算命,顺便给你和那个狐狸精也算过,大师说那个狐狸精就是败家命,一进门就不停地花钱,我说她两句,她就说要把我赶回老家,后来离婚又带走了那么多钱,真是贪心又可恨。但是大师说你是旺夫的命,当初我儿子就是有你才有钱的,只要你能回来,以后我儿子肯定又能变成有钱的人,你和孩子以后不愁享不到荣华富贵!”
李果林妈妈这副嘴脸,还不如当初赶田小华出门时来得实在,至少那时是真实的,而现在,完全就是欺骗,简直把她当做给颗糖就会乖乖跟着走的懵懂小娃。
“你和你儿子都认为城里女人金贵,生的儿子也金贵,迫不及待地让我和我的孩子腾地方,我们土得掉渣渣,可高攀不上你们家,享不了你们家的荣华富贵。我生的我来养,我养得起,不用你们操心。你们还是走吧,别再说了。”
李果林的妈妈被怼到痛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鼓足了勇气,抛出最后的杀手锏:“那你总不能让孩子没有爸爸呀。”
田小华可以对自己的事情不生气,但是一提到孩子,她就有些控制不住。
“小龙小凤从生下来,你儿子就没管过,他们叫了你儿子七年的爸爸,却抵不过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说抛弃就撵出了门,你觉得这样的爸爸我的孩子需要吗?”
院子里沉默下来。半晌,李果林打破了僵局,他一改刚才讨好的嘴脸,变得强硬起来。
“田小华,你不要忘了,当初我可是给了你一套房子和六万块钱,你现在把房子和六万块还给我,包括利息!”
田小华看向李果林,冷笑应对:“那六万块,你能拿得出欠条或者借据吗?至于那套房子,我早就卖了,有什么问题,我们打官司去,由法院来进行裁决。”
李果林急了,他现在哪里有钱打官司,请个律师要花不少钱。
“你……你简直是个不讲理的泼妇!”
李果林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个没有主见、事事依靠他的蠢笨女人,如今竟然知道怎么对付他,说得话句句在理,让他找不出漏洞。
田小华自己也想不到,对付李果林,原来这么容易。这么些年做生意,因为没有证据吃亏无数,交了智商税得来的经验,居然用在了李果林的身上。
田小华不想再和这对母子纠缠下去,让父母和两个孩子回到屋里,做出送客的架势。见李果林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只好说:“你们请走吧,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你有理,可以到警察面前去说。”
李果林心里一惊。当初他卖假药材的事情被人告发,托了很多关系才没有被抓进去,到现在,瞄到警察腿就软,还敢主动往上凑?
李果林拉上自己的妈妈,拎起搁在地上的礼品,悻悻地走了。
关好了院门,田小华回到房间,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揽到一起。
平静的心又起波澜。她自己能够治愈,可是孩子们呢,他们该如何抹平心灵的疤痕?
兜兜转转,桥归桥路归路,田小华终是明白一个道理,遇良人则渡人,遇渣人则自渡。辜负未必遭到报应,但因果从来都不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