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长龄：你不动心，是因为诱惑不够大
文：莠子
一
如果日子一直平静地过下去，朱长龄也未必是个坏人。
他是名门之后，武学名家，书香门第，有广厦千间，仆妇成群，过得是富贵清静。人生至此，对于一般名利，其实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有一天，这样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那是大年初一，新岁第一天。
爆竹声中，侄女武青婴、外甥卫壁前来拜年，女儿九真嘻嘻哈哈跟在旁边。三人年轻人意气风发，青春正盛，斗嘴笑闹，在堂上好不热闹。
朱长龄坐在太师椅上，脸含微笑，心中却微微泛起一丝愁怅。他想，当年我也曾是这般年纪，踌躇满志，不知天高地厚，要练成祖传的绝世武功，像师祖一灯大师一样，名满江湖。那知世事蹉跎，年近不惑，终究也是偏安昆仑一域，功不成名不就，过得如同寻常地主富户。想到此处，脸上浮起一层苦意，轻轻地摇了摇头。
三个年轻人，自然没有注意到朱长龄的这一举动，坐在旁边的朱夫人，却已从微斜的眼角看到。她知道丈夫的雄心壮志，只不过内心里实在不以为然罢了。
拜年的人走后，一切恢复宁静，朱氏夫妇退回内堂，屏退仆妇，放他们去喝酒赌钱。他二人却来到书房，整理先祖留下的字画文墨。这许多年来，每年皆是如此，二人已不用言语。
二
忽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慌里慌张地说：“老爷，不好了，卫公子被人打伤了。”朱长龄心中一惊，急忙跟着小厮前往灵獒营。
待他到来之时，卫壁与张无忌正打得不可开交，武青婴和朱九真包围在左右，防止张无忌退逃。卫壁悬着一条手臂，一条手臂出拳威猛狠辣。张无忌处于三人包围圈中，虽然已是鼻青脸肿、血痕累累，但是左右逢源，却也直立不倒。
看到外甥并无危险，朱长龄便付手在旁观看。几个回合下来，他心中忽然一惊，这个小厮所使拳法莫不“武当长拳”？其实他与武当并无太多交际，只因近年得知张翠山隐匿谢逊屠龙刀的缘固，多多留意了一些。
此时，他脑中开始飞快的转起念头：这个孩子是谁？看样子他只有十三四岁年纪，难道只是寻常武当弟子？不对，狗仆刚才说道他姓张，是女儿救来的，他叫张无忌，我记着姚二弟说道张翠山的儿子也叫张什么忌，难道说……
正寻思间，忽然看到卫壁一掌劈向张无忌，张无忌已无处闪躲，这一掌下来，只怕他性命难保。千均一发之际，朱长龄决定赌一把，先救下这孩子再说。
朱长龄迅速出手，从卫壁掌底救下张无忌，自然是小菜一碟，而后又板起脸孔，又大义凛然地教训了他们兄妹三人，还狠心打了女儿一巴掌，几掌劈死了她的爱犬。朱长龄此刻的举动大异平常，让朱九真三人惊讶得合不扰嘴。
朱长龄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着问候张无忌。他心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把若是押中，前程不可限量，便是押错了，也不过是几头犬而已，回头再买给女儿就是了，大不了她哭闹一场。
三
朱长龄将张无忌送入房中养伤后，将女儿、乔福等一干人叫到偏房，低声询问张无忌到来的前前后后，事无巨细。
乔福说，别的也不怎样，只是他隔几日就会发冷一次，冻得缩成一圈，几个时辰后也就好了。
这一句话，让朱长龄吃了定心丸，知道此张无忌必然是彼张无忌了。他略通医术，搭过张无忌的脉，加上症状吻合，那是中了玄冥神掌无疑。天下有同名同姓又年龄相若之人，但同时又会武当长拳，又中玄冰神掌的，世上只有张翠山的儿子，再无他人。
斥退旁人后，朱长龄心中思潮澎湃，激动不已。武林之中人人觊觎的屠龙刀，竟然就在左近，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到多年的壮志雄心，一朝得展，不由得想放声大笑。但是骤然又想到，那张翠山夫妇誓死不肯说出谢逊下落，这个张无忌据说也是倔强得紧，便是为此中了玄冥神掌，看来要想探出口风，也非易事。
朱长龄想来想去，一个计策涌上心头，反复思量，并无破绽，只不过需要数人配合方才可以。这事情本来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纵是拿到屠龙宝刀，不免又有一翻周折。然而眼前事急，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好在姚青泉与武烈功夫本就在朱长龄之下，他也并不特别忌惮。至于仁义道德，哼，从来就是成王败寇，那个帝王遵守过道德？只是需要女儿出手，未免要费点口舌，需要夫人帮忙了。
四
朱夫人秀眉紧锁，半晌说道：“老爷，这事儿不妥，真儿心里装着壁儿，你是知道的，要她曲意奉迎那孩子，她必然不愿意，再说她还是个孩子，这等干系重大的事情，她未必能做得好。再说，我们这般去欺骗一个孩子，总也不是武林大家的风范吧。”
“妇人之见!”朱长龄生气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哄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有什么打紧？怎能说是欺骗？我们也是为他好，若不送他找到谢逊，江湖上各路人马能轻易放过他吗？还不是迟早死于他人之手？只怕到时候我们连环山庄，也脱不了干系。我们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抢得先机制人，稍有迟疑便受制于人了。”
看着夫人脸色渐转，朱长龄又换了语气说道：“我并无害人之心，你是知道的。我们与那孩子也无深仇大怨，将他送到他义父身边，不也是一件善事么？到时候谢逊良心发现，将屠龙刀赠与我们，也未可知。这些年来我们总是屈居人下，想什么武当、峨眉之流，不过也是机缘巧合，得了半本秘笈，便名扬天下。而我辈不肖，竟然不能将师祖武功发扬光大，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先人？”说到此处，声音已略有哽咽。
朱夫人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找朱九真。
五
两个月来，朱长龄一直暗中观察张无忌的言谈举止，不时指点女儿一二，计划的其他部分也在按部就般地进行，布置密室，武烈演练武功，姚青泉寻找人手假扮各大门派等等。
之所以这样大费周折，朱长龄也是前后筹谋数日定下来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件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竭尽全力地去做，不能留下一丝一毫马脚，争那“武林至尊”之位，是何等凶险的事情，马虎不得。至于这些家产也就顾不得了，他日一朝成名，还怕这些黄白之物不自己找上门来么？
然而，百密一疏，就在帆船已然就绪，即将出海之时，张无忌竟然夜间逃走！那日他从武烈处归来，轻轻推开门，却看到一张空空荡荡的床，心中猛一惊，如被大锤击中。这两个月多以来，他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晚都辗转难眠。便是偶然小睡，不是梦到他手举屠龙刀，群雄山呼朝拜，大笑而醒；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只剩他一人一船，张无忌不见了踪影，大惊而醒。这一刻，噩梦成真了。
稍定心神，他便断定张无忌走不远，他还要再试一次。他相信他智谋无双，有先祖朱子柳之风，他也决不相信这样一个孩童，竟然能从他的罗网中逃脱。便是逃脱，他也要抓回，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放弃。何况他已经付出了太多，不能轻易回头了。
很多时候，一件事情的价值，除了他本身具有的价值之外，还附加着你的期望和努力，附加值越多，事情的价值也就越大，一件普通之物，或是日夜呵护，也变得珍贵无比，何况屠龙刀，本身的价值就大得惊人。对于朱长龄来说，屠龙刀从他眼前晃过的一刹那，他就知道他的余生要为此而奋斗了，这是他的目标，他的梦想，他的事业。好男儿总要成就一翻雄图霸业，留遗子孙。与其庸庸碌碌平平凡凡地活，不如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世上有谁是不死的？重要的是怎么活过。至于成王败寇，那也毋庸多言。
六
即便是张无忌已经逃脱他的掌控，跳下悬崖的那一刻，朱长龄还是不死心，不放弃。当他伸手抓住张无忌，与他一同坠崖之时，莫说他不知道张无忌要跳悬，便是知道，他多半也还是会去抓他。从见到张无忌的那一刻，他的全部心思就都用在他身上。他已经走得太远，无法回头。他抓着张无忌，抓着是“武林至尊”的梦想，那里能松手？
天幸他们并未摔死，只是被困在一个峭壁的平台之上。周围寒天雪地，烟雾苍茫，寂静无声，而那个鬼机灵的张无忌，竟然从山洞的缝隙之中钻出去，平台上只留下朱长龄一人。
五年寒暑，倏忽而过。这个绝壁的平台之上，只有朱长龄一人来回踟蹰，没有人语，甚至连野兽吼叫都难听到，世界安静得让他发疯。
有时，他会想到跟父亲学艺之时的情景；有时，他会想到新婚燕尔，与妻子在一起的甜蜜时光；还偶尔会想到朱九真牙牙学语时的情景……然而，一切都过去了，他想，我可能注定要在这平台上孤独一生，如果可以出去的话，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只想好好地生活，好好练武功。家传的武功博大精深，也未必就闯不出什么名头吧？还有女儿的婚事，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他们母女怎样了……
就在朱长龄心静如水地时候，那个天杀的张无忌，又出现了。他从一个弱质少年，长得伟岸结实，而且还练成了绝世神功。朱长龄的雄心壮志瞬间恢复，由其是当他咱张无忌得意洋洋地说，山洞那边有一《九阳真经》，那边有出崖的路时，他再也无法平静了。他本来没想过杀张无忌，但是这一刻忍无可忍。
是他，总是一而再而而三的扰乱他的平静；是他，带来无穷无尽的诱惑；是他，让自己从一个宝贵闲人变成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状态；是他，是他！这个可恶的张无忌，人生全被他毁了！
朱长龄越想越怒，由怒生恨，计上心头，出一狠招引诱张无忌摔下悬崖。
七
朱长龄在幽深狭窄的山洞中，艰难地向前钻。他心中默念着：“那边有回家的路，那边有《九阳真经》，那边有天下无敌的雄图伟业，那边有最最美好的一切。”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一定可以的，再坚持一下，也许就豁然开朗，再坚持一下。张无忌可以钻过去，我也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天下大事，那有那么容易就成就的，我一定不能放弃！我已经钻了这么远，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如果把山体切开，在横切面中，能看到一条曲曲折折的隧洞，连接着两边不同的世界，一边山青水绿鸟语花香，一边冰天雪地灰蒙苍茫。隧洞离出口不远处，有一团黑黑的东西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便是已经生命垂危的朱长龄。他真的离洞口不远了，只有二三尺，但是他也实在爬不动，他已经精疲力尽，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嵌在这窄窄的山洞之中，神智混乱。
此时，朱长龄又看到了他的父亲、妻子、女儿，又看到了他巨宅华厦的家，还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屠龙宝刀，他使劲伸出手，想去抓住它。然而屠龙刀总在他眼前不远处晃动，让他使尽力气也抓不到。这时，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立在屠龙刀旁边哈哈大笑。他想，这个人是我命中的克星，我总是不要见他的好，他是谁？为什么要到我的生命中来？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从那个美好的大年初一为分界，朱长龄经历了两种不同的生活。那个突然出现的张无忌，就是改变他命运的诱惑。如果诱惑足够大，谁又能经受得起呢？虽然不知道诱惑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然而，那又怎样，生于世间，岂是你想遇到谁就能遇到谁，想不动心就不动心的么？诱惑总会在不断地出现，你不动心，只不过是诱惑还不够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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