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的光
答应去“龙男”的林和溪府的那个夜晚,陈佳雯梦见了一团微暗的火。梦里,她赤裸着身体,着了魔似的盯着眼前那团幽幽发光的火,一步一步地朝它靠近。她觉得身体异常冰冷,紧了紧衣服。可是衣服哪来的她不知道,她只是下意识地做了个紧衣服的动作,衣服就穿在了她的身上。她蹲在火光旁,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了,像整个人从湖里被人打捞起来一样。她嗅了嗅自己,有股鱼腥味,于是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暗火发出的热烘烤着她,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如同老家的地瓜,在火堆旁发出一阵甜甜的诱人的薯香。这香气让她漂浮起来。
四周黑暗寂静,只有身后嘈嘈杂杂。她转过身,竟被吓了一跳,眼前是一个不夜城,流光泻地,车水马龙,璀璨的霓虹灯拼了命地照射出五颜六色的强光。这强光里有香奈儿的赤红,有LV的深黑,有古驰的浅灰,还有普拉达的雪白……这些光在城市上空,闪烁、跳跃、扭动,或化身西班牙女郎,或变成午夜女王,但都向她抛去媚眼,发出狂笑。
她蹬着双腿,想要逃离,却感觉如同在大海里。海水的浮力控制着她,把她使出的力化为乌有。海浪还一波一波地撞击她,淹没她,她渐渐沉入海底,海面上只有一团微暗的火。她在快要窒息时,被男朋友王聪叫醒。
“怎么了,佳雯?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陈佳雯从黑暗中坐起来,丢给他一句“我没事”就穿上拖鞋,哒哒地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她忽然感觉还是很干渴,又喝了一杯。天仍旧漆黑,她却再也睡不着。卧室里男朋友王聪已经鼾声轻响,望着那个熟睡的男人,她轻笑一声,有点想哭。
男朋友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是北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学。在几乎所有男生都沉迷于上网打游戏、半夜吃宵夜的时候,高考失利、不得不屈居二本学校的陈佳雯,在教学楼的旋转楼梯里瞥见了教室里当时还不是但很快就是男朋友的王聪干净的侧影,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浓眉大眼,白皙脸庞,一下击中了陈佳雯的心,她的脸上立刻漾起涟漪般的微笑,手指微微颤抖,拽着舍友匆匆逃离现场。
很快,他们的第二次相遇随之而来。那时候陈佳雯提着暖水壶去打热水,路过篮球场时,突然“哗啦”一声,手里的壶被篮球砸中,内胆摔落在地,碎成一片。男朋友王聪顶着满头大汗跑过来,一个劲儿地对不起。陈佳雯还没反应过来呢,王聪就说要陪她一个,还约好“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面”。果然,第二天王聪提着一个新暖水壶在等她,而且壶里打满了热水,执意要帮陈佳雯提到女生宿舍楼下。临走时,王聪还说:“我叫王聪,比王思聪少一个心思。”
陈佳雯心里噗嗤一笑,甜甜的。
就这样,陈佳雯和王聪渐渐走在一起,草地和天空走在了一起,河流和岸边的树走在了一起,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也走在了一起。陈佳雯学的是酒店管理,王聪则是是历史,虽然没有什么浪漫主义的诗词,但历史秘闻张口就来,常逗得陈佳雯哈哈大笑,两人的情愫就在大笑之间流连忘返。
后来,王聪才告诉她,当年的“暖水壶事件”是他的一个计谋。“其实,我早就看上你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接触你。那天你路过球场,我突然灵机一动。怎么样,我这投篮技术?一球就投进了你的心怀里。”
陈佳雯仍是噗嗤一笑,她没有告诉他,那是因为教学楼旋转楼梯的一瞥,在她心里投射进一束微光,把她的心照满。要不然,哪轮得到他?
毕业后,王聪做兼职,剩余时间都用来复习考研,等他考上了研,读了博士,就带她去高校,重走那些绿茵草地。陈佳雯则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但不久就辞职了。她一直都不喜欢酒店管理这个专业,工作后更加不喜欢深夜加班,守着富丽堂皇的酒店,她觉得自己渺小的就像一只以树叶为舟漂浮在洪涛中的蚂蚁,身不由己。她把这事告诉王聪时,也很赞同,说刘备一开始只是个买鞋的,最后还不是有了自己的地盘,关键是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
陈佳雯说:“我想去学做咖啡。”
王聪愣了一下,很快就释然了,他摸了摸陈佳雯的头,说:“那就去。”
陈佳雯心头一热,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那时候她觉得就算她混得再怎么不如意,总会有一个人支持她,给她心安和前进的勇气。
陈佳雯平复好心情,重新回到卧室,她怕吵醒王聪,就轻轻地睡在他身边,没想到王聪横过手来,把陈佳雯抱住,带着鼾声说:“小傻瓜,别怕,有我呢。”陈佳雯轻叹一口气,就在王聪的怀里睡去。
陈佳雯上班的地方是滨江路一家很隐秘的咖啡店。完全钢结构的设计,落地大玻璃的装潢,让小店很好地隐藏在高大香樟树遮掩的小道里,碎影斑驳、落叶稀疏以及绿植葱葱,都在散发出幽静的气息。陈佳雯底子很好,在学校时就对咖啡有所了解,在店长的调教下,不到一周就上岗了。娴熟的动作,配上一副宁静的内心,看不出是个新手,倒像是个久经沙场、饱经风霜的将军,从容淡定。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陈佳雯刚给客人做好一份雪媚娘,就听见“欢迎光临”的声音响起,接着进来三个朗声大笑的清瘦男子。一个胸前挂着龙头电子烟,一个穿着休闲唐装,一个手腕上戴着金色手表:都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陈佳雯很自然地给他们取了代号:龙男、唐男和金男,然后眉头一皱,要求他们轻声一点,三个男人才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陈佳雯礼貌性地问他们喝点什么,龙男说,手冲,只要是手冲咖啡,什么都可以。陈佳雯在吧台上想了想,给他们做了哥斯达黎加的卡杜拉。很快卡杜拉浓郁的花香和果香在店里洋溢开来,龙男赞不绝口,还让陈佳雯把店里的卡杜拉咖啡豆都打包。
陈佳雯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询问:“所有的卡杜拉?”不知道怎么,她又补充了一句,“都打包的话,很贵的。想喝的话下次再来就行,甚至可以办张会员卡,有折扣。”她大概是为那些咖啡豆可惜吧,就算是咖啡发烧友,囤那么多不及时喝掉,多少有些暴殄天物。
唐男和金男立即爆发一阵大笑,龙男也跟着莞尔。陈佳雯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只是狐疑地看着他们。
金男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林……”说到这,陈佳雯看到龙男正用一种冷峻地眼神看着他,他停住了,改口道,“林总。”
龙男好像还是不满意他的介绍,只是微笑着说:“叫我,林先生,或者林生就好。”
陈佳雯觉得这三人有些莫名其妙,她才不管什么林先生、李先生的,她只按照自己的规则来记忆顾客,那就是龙男、唐男、金男。有时候记忆深刻的话,陈佳雯会用长相来命名,比如长得像马的叫马男,长得像羊的叫羊男。到目前为止,她只遇到过一个羊男,三个马男。
“林先生,”陈佳雯耐着性子说,“您需要办卡吗?”
龙男笑了起来,很豪爽:“办一个。”
不过办了卡之后的龙男很久都没有来,会员登记簿上只留下潇洒的“林先生”三个字,用笔很深,好像是刻上去的。陈佳雯每次给顾客登记会员信息时,总能摸到刻痕的感触,仿佛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有天,天突然黑起来,下起了大雨,店里也寂寥无人,陈佳雯只好侍弄座位上的花草。突然“欢迎光临”响起,一个男人边收伞边推门进来。陈佳雯转过身去看,是龙男。
“林先生,好久不见。”陈佳雯脸上就漾起笑,但她瞬间又觉得这句话不妥,像是对久别重逢的好友说的,又像是期待已久的。
龙男又点了卡杜拉,那天店里只有陈佳雯和龙男两个人。他们聊了很多关于咖啡的东西。她觉得龙男虽然不是什么咖啡发烧友,但对咖啡好像如数家珍。龙男说他喜欢卡杜拉,不只是因为它的花香和果香,还有它冷却后留在唇齿里的梅子酒风味。“而且,卡杜拉来自于瓜拉尼语,是‘小’的意思。这么娇小可爱的咖啡,值得一品再品。”
龙男最后一句话是看着陈佳雯说的,他的眼睛灼灼的,她只觉得烦闷,手足无措地把杯里的卡杜拉一饮而尽,酸涩随之而来。之后,龙男来了几次,都只是静静地喝着卡杜拉,陈佳雯在吧台里操作,有些失神,心里不大好受。可龙男临走时却对她说,希望她可以到他的林和溪府帮忙做手冲咖啡。
“你只需要人来就行。”龙男说。
陈佳雯本想说:“明天我上的是晚班。”
但她却说:“好。”
陈佳雯的晚班和另一个同事调了,她变成了白班,从上午10点开始。临出门前,陈佳雯在门口左侧的留言板上写了个留言条,说:今晚与同事有约,晚点回。这是王聪的主意,他们在两元店的百货超市里闲逛时,王聪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留言板,非要买回去挂起来不可。陈佳雯想不通,明明有手机,发个信息的事儿,需要留言板吗?王聪认真地说:“留言板就像一个证明,证明这个家里你来过,就像当年孙悟空为了证明他逃出了如来佛祖的掌心,特意写了个‘俺老孙到此一游’一样。”陈佳雯若有若无地一笑,算是同意了他的说辞,只是不知道他的执念从哪儿来。
原以为上午的生意不好,谁想下午人也不多,店里来回播放着那几首轻柔的英文歌曲,缠绵的旋律如同一张柔软的床,陈佳雯只想趴在上面,让床深深地把自己埋起来。大概是夜里醒来的原因,太阳穴突突地在跳动。她咬紧嘴唇忍着,闭上眼睛,让心绪平静下来。晚上她还要去给龙男做手冲,她不想端着一副疲惫的尊容。
她头一回觉得这午后过得如此漫长,像被太阳拉长的影子。但影子再长,太阳也有下山的时候,下午五点的时刻准时到来,她也准时地交接下班。
林和溪府在江东的一座完全开放的公园里头,青山掩映,碧湖回波,疏影横斜。龙男要开车来接,被陈佳雯拒绝了。她执意转乘三趟公交车,在与热汗涔涔的乘客互相拥挤之下,终于来到公园的大门。门口已被大树遮掩,看不出这是个公园,好像荒郊野外的一扇随意搭建的遗址似的。进出大门的人更是稀释少。龙男自从发了个定位给她之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一切似乎是陈佳雯不请自来,主动送上门的意味。
她走进公园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浓密的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枝交错,把这条路遮得阴森凉快,偶有群鸟叽喳和知了鸣叫才透露出点夏天的炎热。夕阳的余晖从树缝里切进来,投下东一块西一块的黄影。陈佳雯扭头看去,夕阳的光已经不刺眼,相反是一种明晃晃的带着古道西风瘦马的微光。她又想起了大学时的“暖水壶事件”,也是这样的夕阳西下,球场里尽是人影切碎的阳光,而王聪憨厚的笑脸比阳光更阳光。她是那时候才爱上黄昏的吧。前方是一个湖,湖心岛上的树倒影在水中,她侧这头看过去,岛上的树和水中的倒影竟组成一个心形。陈佳雯不由得感叹,要是能在这心形里拍个婚纱照,此生就很幸福了。
夕阳很快就消失在湖中,陈佳雯加快了脚步,朝着道路尽头走去。没想到,却在拐弯处分岔出两条路。左边一条绿树成荫,沥青硬化,右边一条光秃明亮,未经整理。陈佳雯自然知道龙男的林和溪府在左边。走了近三百米,穿着制服、一身板正的保安挺立在门口。与她住的小区大爷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不同,保安神情严肃但又仿佛和蔼可亲。她对穿制服的人有一种天然的胆怯,不敢直视,假装若无其事地环顾左右。别墅区果然低调奢华,气派十足,“林和溪府”几个大字镶嵌在大门之上。
这里没什么人,保安自然注意到她,先是给她敬礼,然后询问她的目的,当知道是去101的时候,保安立即用对讲机招来了一辆游览车。陈佳雯和王聪闲来没事曾去过一次某小区的售楼部了解房价,看房时乘坐的就是这样的车。不过高昂的房价让他们再也没去坐第二次。保安只对司机说了句“101”就微笑着目送陈佳雯上车远去。陈佳雯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具僵尸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哂笑一下,摇摇头。这个小区全是独栋的三层小别墅,绿树掩映之下,特别幽静。每栋别墅都像是一个独立世界,遥遥相望,却老死不相往来。这时,路灯亮起来了,朦朦胧胧的,把树影照得更黑。陈佳雯想象不出这里的房价多少钱一平米,大概很贵。或者,很昂贵。她坐在车上有些出神。
车停了,在一栋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的别墅前停下。龙男已站在路边,身后是一个人造水池,池里雄赳赳气昂昂地立着一匹汉白玉马。陈佳雯突然有些尴尬,并没有像在店里那般自然,她朝金男笑了笑。金男诙谐地说:“欢迎光临。”陈佳雯莞尔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店里。只是龙男成了服务员,而她成了客人。确实,我真的是客人,陈佳雯心里琢磨着。路过汉白玉马时,陈佳雯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她觉得这马神情哀默,时刻想要到无边无际的草原奔腾,但脚下却困着一池水。
从汉白玉马的侧边进去,是一扇古意的柴门,苍翠的爬藤植物缠绕在柴门上,显得十分雅致。柴门上亮着一块暗黄的招牌,写着“林府”。再进去,则是一座很大的庭院,右边一排森森的竹影下是怪石嶙峋的假山,左边修建了一个回廊,回廊尽头是小小的亭子,茶盘横在其间,必定是品茗之处了。亭子前是一方盛开着夏日荷花的浅池,剩下的全是绿莹莹的草地,草的幽香扑鼻而来。陈佳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庭院。她和王聪讨论未来时,就特别希望能买到一套带院子的房子。院子不需太大,能种些花花草草,有爬山虎或者蔷薇就行。她沉默无语,自己的遥不可及的未来在龙男这里却是像荒废了一样的存在。远处还散乱地停放着两三个木马,大小不一,像一家三口一样。
陈佳雯随着龙男来到客厅,客厅的装修与庭院截然不同,很欧式,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者竟然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了。陈佳雯环视四周,北面的墙是一口巨大的鱼缸,只是里面没有一只鱼,鱼缸发出幽蓝色的光。其他的墙面上挂着很多画,都是关于马的。其中一幅长画吸引了她。画上是一群半裸的古代男人在树林间的溪流里给马洗澡,马的颜色各不相同,人的形态各异,但却显得十分放得开。反倒是陈佳雯觉得自己过于拘谨了,于是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浴马图》,请人仿的。”龙男说。
“看得出林先生特别喜欢马。”
龙男解释说:“大概是因为我属马吧。”
比我大十二岁呢,陈佳雯心里想,也才三十六吧。
“饿了吧?先吃饭吧。我亲自下厨,不要嫌弃。”龙男说。
都说会做饭的男人最帅,肯为你做饭的男人最值得嫁。不知道为什么,陈佳雯突然想起,她好像很少有时间给王聪做饭,王聪也很少下厨。他们难得休息的时候,要么下馆子,要么去路边的小摊讲究。她想不起上一次是去下馆子还是吃路边摊了。
陈佳雯在餐厅坐下,餐桌上是三菜一汤,很精致,很家常。这倒是让陈佳雯有些吃惊,她还以为是什么意大利面、西餐牛排之类的,再配点红酒,才与他那个龙头电子烟相衬。家常菜,一下子拉近了陈佳雯的心。
她笑着说:“没想到林先生竟然是个居家好男人。”
“让你取笑啦。这些已经全是我会做的了。”龙男给她盛饭,“再多一样我也不会。”
陈佳雯抿嘴笑了笑,两人好像有身影在灯下交融和谐,她觉得恍恍惚惚,很美好,这也许是所有女人都曾幻想过的画面吧,一房,两人,三餐。忽地,别墅里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陈佳雯觉得自己就是女主人,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眼前的男人时而是龙男,时而是王聪,或者是另外一个陌生人。陈佳雯并不未在意,只要她做自己的主人就行。
“三菜一汤打天下,林先生倒是很俭省啊。就不怕来来去去这几样,单调吗?”陈佳雯夹一口菜,吃下,味道还不错。
“平时都是阿姨做。”龙男说得很随意,但陈佳雯心里咯噔一下,“阿姨今天休息了,不在这里。只好我下厨了。”陈佳雯心里有一丝慌张,意思是说现在偌大一个别墅里,只有她和龙男两个人。她吃饭的速度明显犹豫许多,不知道该不该期待做手冲的时间快点到来。不过又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晚饭终于吃完了,虽然吹着空调,温度适宜,陈佳雯明显感觉背上一层细细的汗。在咖啡店陈佳雯和龙男是服务员和顾客的关系,那是她的主场。在林和溪府,她有一种第一次去男朋友家的感觉,龙男既是她要面对的公婆,又是她即将共枕的男人。陈佳雯紧张又兴奋着,忽然想到了王聪,想到了他们似乎可以看得见的未来:王聪博士毕业去高校,带着她重走校园的绿茵草地。然而,她现在感觉他们的未来像一场梦,甚至没有眼前看到的一切真实。
龙男的电话响了,他让陈佳雯先到二楼的大露台等他,然后急匆匆地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小声地接电话。陈佳雯听到了一阵严厉的女声,是女王该有的霸气。
陈佳雯很识趣,知道这个电话不便让她听到,就沿着楼梯走上去,沿途的墙壁上铺满着绿油油的蕨类、爬藤类植物。陈佳雯感觉像是走进了热带雨林一样,既险象环生,又妙趣横生。她要是女主人,也一定这样来装饰,她不愿意回到家是冷冰冰的感觉。植物带来生机,带来温暖。
来到大露台,陈佳雯心里一阵惊讶,但又觉得只有如此才能配得上她女主人的身份,女人就应该被高贵地宠着。她仿佛来到了一个户外咖啡厅,巨大的吧台后是各种调制咖啡的机器,高脚凳、皮质沙发、遮阳伞,甚至娱乐的台球桌横在中间。台球桌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游泳池,池子里闪着幽蓝色的光,是午夜时分的魅惑。整个露台被几十块巨大的玻璃罩起来,活像一间与世隔绝的阳光房。夏夜的星光点点,屋外的灯光隐隐,阳光房呈现出一片鬼魅的幻境。
她屏住呼吸,走进去,脚踩在柔软的地板上,仔细一看,才知道铺着一层绿莹莹的草。草地很松软,与她和王聪走过的校园草地相比,一点也不扎人,像海边的金沙滩,给一种极度放松的感觉。
做手冲咖啡已经不重要,陈佳雯明白这只是龙男的一个幌子,他想单独和她待在一起。她信步走到游泳池边,幽蓝色的光随着水的波动反射在她脸上,给她平添了几分夜色。今晚的夜色,很美。陈佳雯脱了浅跟的夏凉鞋,坐在泳池边,脚沿着池壁慢慢下滑,水吞没她的脚,一阵清凉。她想起童年,想起老家门前的那条小溪,她扎着辫子,卷起裤腿,站在小溪里和小伙伴嬉闹。当然家乡的小溪和这座游泳池是没法比的。眼前的它更像一个整体,晶莹剔透。
“想游泳吗?”龙男已来到陈佳雯身旁,半跪着轻声说。
陈佳雯摇摇头,含羞地笑了笑。
“我给你带了泳衣,不知道合不合适?”龙男说。
陈佳雯扭头一看,果然龙男手里拿着一套黑色的泳衣。她不是那种过于保守的人,只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现出应有的矜持。
龙男的手机又响了,陈佳雯了一眼,是一个优雅高贵的女人头像,一定是刚才那个霸气的女王,陈佳雯心想。龙男把泳衣递给她,并告诉她旁边的那个小木屋就是更衣室之后,就捂着手机走下楼了。
陈佳雯握着泳衣,感觉像握着一个干瘪的女人一般,它急需另一个女人的身体来充满。幽蓝的光又在她脸上、身上晃动,像有谁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一股莫名的欲望袭来,她抓着泳衣走向小木屋。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泳衣十分贴合,仿佛私人订制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来到泳池边,闭上眼睛,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咕咚咕咚地说:这一切都是梦,都是梦,你就在梦里好好享受吧。在梦里,陈佳雯是一条滑溜溜的鱼。然后,陈佳雯一个鱼跃,“欻”的一声扎进水里。她想象自己就是家乡小溪里的那些小鱼,在充满水草的水里,自由穿梭。星空映在水里,灯光摇晃,幽蓝鬼魅、虚幻迷离。她在水里睁开眼,却吓了一跳,忍不住连连退缩,龙男正在她的前方一脸严肃地打电话,手来回地挥舞着,好像在和电话里的人争吵着。原来这个游泳池是下沉到一楼的。刚来时一眼扫过的鱼缸,并不是鱼缸,正是这个游泳池的底部。怪不得没看到一条鱼呢,陈佳雯心里冷笑一声,旋即又嘲笑自己,我不正是自投罗网的鱼吗?她忽然惊恐起来,女主人的感觉顷刻间荡然无存,什么东西正在现出原形。她觉得泳池就是一个水牢,而那玻璃阳光房更像一个透明的鸟笼。陈佳雯心里一阵刺痛,忘记了摆手,身子渐渐下沉。她感觉自己就要沉到海底的黑暗深处了,辨别不清方向,池水软绵无力,漆黑的夜空迅速笼盖下来,星光隐退,灯光袅袅像无形的绳索一样,逐渐束缚着她,把她拖入无限深渊的池底。龙男还在绅士地打电话,他听不到她的呼救,她也不愿意朝他呼救。一滴泪渗出眼角,和池水融为一体,泪花化作一束光从池边照射过来,很微弱,就像当年教室里王聪击中她内心的那束光一样。她想起了王聪。
陈佳雯猛地冲出水面,是王聪打来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马上就回。”她很坚定。
她匆匆把自己擦干净,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把泳衣叠好,放在泳池边上,匆匆下楼。龙男还在打电话,脸色很凝重。陈佳雯并不出声,向他示意要急着回家,就先告辞了。不知道为什么,出了101之后,陈佳雯借着微弱的灯光飞奔起来,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柏油路面上。
陈佳雯心想,一会儿路过羊肉串烧烤摊时,要给王聪带两串,他一定也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