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煎雪
宋锦瑶提着竹篮,踩着溪边湿润的青苔缓步前行。春日的阳光透过新发的嫩叶,在她浅青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抬头望向那株已经抽出新芽的棠梨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是她和沈砚七年前一起种下的。
"锦瑶!"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她转身,看见沈砚大步走来,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今年二十有三,已是朝廷新封的昭武校尉,却仍保留着少年时的习惯——每次见她,总要远远地就喊她的名字。
"今年花开得早。"沈砚停在她面前,伸手拂去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花瓣,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锦瑶微微低头,掩饰泛红的脸颊:"是啊,比去年早了五日。我今早来看时,花蕊已经泛黄了。"
沈砚仰头看了看树冠,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正好赶上我休沐。小暑前我们就能采到第一批梨子了。"
"到时候叫上隔壁的柳家姐妹一起。"锦瑶说着,从篮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去年的'棠梨煎雪'还剩最后一盏,尝尝?"
沈砚接过瓷瓶,仰头饮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他眯起眼睛,露出满足的笑容:"还是那个味道,甜中带涩,像极了..."
"像极了什么?"锦瑶好奇地问。
沈砚却只是笑着摇头,不肯说完。他接过锦瑶手中的竹篮,轻车熟路地开始采摘那些刚刚绽放的棠梨花蕊。锦瑶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他们第七年做"棠梨煎雪"了——采集初春的棠梨花蕊和枝头最后的残雪,酿制成独特的春酒。
"听说北境又起战事了。"锦瑶一边小心地摘着花蕊,一边轻声问道。
沈砚的动作顿了顿:"嗯,陛下昨日召我入宫,命我三日后启程赴边。"
竹篮从锦瑶手中滑落,几朵刚摘下的花蕊散落在湿润的泥土上。她急忙蹲下身去捡,却感觉视线突然模糊——原来是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
"这次...要去多久?"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沈砚也蹲下身来,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不好说。若顺利,明年春天就能回来继续我们的'棠梨煎雪'。"
锦瑶抬头看他,发现他眼中也有不舍,却强作镇定。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言语在此刻如此苍白。最终,她只是轻轻点头:"我等你回来。"
三日后,春雨绵绵。锦瑶站在城墙上,看着沈砚率领军队渐行渐远,直到那挺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雨幕中。她手中紧握着一个绣着棠梨花的香囊,里面装着今年新采的花蕊——终究没能送出去。
夏天如约而至。锦瑶和柳家姐妹在棠梨树下采摘成熟的梨子,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柳家小妹叽叽喳喳地说着城中趣事,锦瑶只是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不时飘向北方。
"锦瑶姐姐,这个梨子好甜,你尝尝!"柳小妹递来一个金黄的梨子。
锦瑶接过,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却尝不出往日的滋味。去年此时,沈砚会故意摘最高处的梨子,然后得意地分给大家;会在她够不着树枝时,突然从身后将她举起;会在大家休息时,偷偷塞给她最甜的那个果子...
"姐姐怎么哭了?"柳小妹惊讶地问。
锦瑶这才发现自己脸颊湿润。她急忙擦去泪水,强笑道:"没什么,梨汁溅到眼睛里了。"
当晚,她坐在灯下,展开沈砚寄来的第一封信。信很短,只说已平安抵达驻地,让她勿念。锦瑶将信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千里之外那个人的温度。
秋去冬来,锦瑶在棠梨树下埋下了今年的"棠梨煎雪"。按照习俗,她取了一小瓶放在房中,剩下的则要等来年春天与重要的人一起分享。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她望着纷飞的雪花,默默祈祷远方的他能平安。
一年过去,沈砚没有回来。战事比预想的更为持久,他的归期一延再延。锦瑶依然每年按时做"棠梨煎雪",将酒埋于树下,然后取出前一年的与家人分享。父亲常说这酒一年比一年醇厚,却一年比一年苦涩。锦瑶知道,那是因为思念的缘故。
第三年春天,锦瑶收到一封特别的信。信很厚,沈砚在信中详细描述了边塞的风光、军营的生活,还有他对家乡的思念。信的最后,他写道:"昨夜梦见与你共赏棠梨花开,醒来时枕畔犹有花香。不知何日能再尝你亲手酿的'棠梨煎雪'?"
锦瑶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提笔回信,用了整整三页纸讲述这三年来家乡的变化、棠梨树的成长,还有她每日琐碎的生活。她本想写很多思念的话,最终却只含蓄地加了一句:"树下的酒已备好,只待故人归。"
书信往来成了锦瑶生活中最期待的事。起初,沈砚的信很频繁,几乎每月都有。但随着战事吃紧,信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短。到第六年,她只收到三封信,每封不过寥寥数语,告知平安而已。
第七年春天,锦瑶照例在棠梨树下忙碌。她已经二十五岁,成了邻里间有名的"老姑娘"。父母虽未明说,但眼中的忧虑日渐加深。这天,她正在采摘花蕊,母亲走来,欲言又止。
"瑶儿,城南李家的公子..."
"娘,"锦瑶打断母亲,声音轻柔却坚定,"再等一年,好吗?"
母亲叹息着离开,留下锦瑶独自站在花树下。她抬头望着满树繁花,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原来不知不觉间,等待已经成了习惯。
初春的一个雨夜,锦瑶正在灯下绣花,突然听到院门被轻轻叩响。这么晚了,会是谁?她撑伞来到院中,打开门的瞬间,伞从手中滑落——雨中站着一个身着戎装的高大身影,面容比记忆中沧桑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她绝不会认错。
"沈...砚?"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我回来了。"沈砚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掩不住喜悦。
锦瑶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住,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雨水打湿衣衫。沈砚上前一步,将她拉入门檐下,伸手拂去她脸上的雨水——或者泪水。
"我答应过,要在春天回来做'棠梨煎雪'。"他轻声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北境的雪,我特意保存的。"
锦瑶终于找回了声音:"你...你怎么不提前告知?"
"想给你个惊喜。"沈砚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不过看来是惊大于喜。"
锦瑶摇摇头,突然扑进他怀中,七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决堤。沈砚僵了一瞬,随即紧紧回抱住她。
"我每天都在数日子,"锦瑶埋在他胸前闷声说,"每年都做'棠梨煎雪',每年都等..."
沈砚抚摸着她的长发:"我知道。每次在战场上快要撑不下去时,我就想着回来和你一起采棠梨的情景。"
两人相拥许久,直到雨势渐小。锦瑶突然想起什么,挣脱出他的怀抱:"你等等!"她匆匆跑回屋内,不一会儿捧出一个沾着泥土的酒坛,"这是七年前你走那天埋下的。"
沈砚接过酒坛,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泛起水光:"还是当年的味道。"
他们坐在棠梨树下,共饮这坛陈酿。酒过三巡,沈砚突然变得沉默。锦瑶察觉异样,轻声问道:"怎么了?"
沈砚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我听说...你已许了人家?"
锦瑶手中的酒杯差点跌落:"谁说的?"
"进城时遇到柳家小妹,她说你要与李家结亲..."
"那只是父母的意思!"锦瑶急切地解释,"我从未答应过!这七年来,我一直在等..."
沈砚的表情瞬间明亮起来,他握住锦瑶的手:"那么,现在我可以正式向你父母提亲了?"
锦瑶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棠梨,她轻轻点头,眼中泪光闪动:"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沈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支精致的白玉簪,簪头雕着小小的棠梨花:"在北境时,每次看到白玉,就想起你。我对自己说,若能活着回来,一定要亲手为你戴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插入锦瑶的发髻,然后倾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了。"
夜雨停歇,月亮从云层后露出脸来,照亮满树棠梨。微风拂过,花瓣如雪般飘落,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仿佛时光给予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