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暖男爸爸
我父亲于年前离世。每当独自一人静坐时,便常常想起他曾经给予我的温暖,让我不知不觉陷入深深的回忆。
爸爸年轻时,爱干净。每天清晨,他总是早早起床,把庭院打扫干净后再下地干活。有时他干一些活了,我们才起床。一次他回来时,发现我们没有叠被子,并不吵我们,只是说不要懒啊,自己的事更不能得过且过,然后就动手叠起来。这时我们都不好意思,以后再也不敢偷懒了。爸爸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可能与他当过兵有关系,叠得有角有棱的,我们虽然叠不出他那个样子,但也渐渐养成了爱整洁的习惯。
吃了饭,他常常不让母亲刷碗,好像只有他才刷得干净似的。每次他还会把吃饭用的桌椅擦得干干净净,包括条几,也绝不让落灰尘。放东西,也自然要放到相应的位置,因而他从没有因为找不到什么而耽误了做事。
爸爸的衣着也是齐整干净的。他很少穿背心,再热的天它也是长毛短褂;洗得又勤,他的衣服从来没有汗味。有时他要求我们小孩子也要穿着规矩,这是他的审美。
说到审美,爸爸还是有一些艺术眼光的。他做的一手好菜,不仅能做出各种各样的口味,而且还特别注意色彩的搭配、拼盘的装饰。常常让到我们家吃饭的客人啧啧称赞。
爸爸做的馍也堪称一绝: 样子好看,不大不小,个个都能立挺挺地抖起身子来;吃起来也宣腾腾的,味道好,浓浓的麦香里透露着淡淡的甜味儿。他在做馍的时候,如果我跑去了,他会顺手给我拧出一个小鸟来。小鸟背着手,昂着头,坐在案板上,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儿,让我喜不自禁,就特别盼望快点做熟。做熟了,它又白胖了一圈儿,就变成了一只慵懒的小鸟。看着爸爸的艺术发挥成果,我拿在手里,常常舍不得吃。
爸爸的艺术创造还体现在过年时的插花上。每逢过年,爸爸总会做两个泥墩当花的底座,然后插上高低错落的柏树枝,枝上别上鲜艳的红色粉色蜡花,又用雪白的棉花剂子做上几只小鸟,用红纸粘上小眼睛小脚,就成了最朴素也是最美的插花。有些人家买了塑料花,可爸爸说这比塑料花更真实,何况还有柏树叶子散发着清幽的香味儿呢,而做插花的过程也会让人快乐。他说:“你看我插花的时候,你们不是一直都在看吗?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我们都嘻嘻地笑了。
两丛柏树枝的插花放在条几上,屋内顿时有了春天般的温暖气息。爸爸布置好插花,年也似乎因为他的装饰而变得更有了神采。
不管是爱整洁还是他的艺术创造,无不是源于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我们的疼爱,这无形中温暖影响着我们,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美好温馨,也让我们养成了诸多的好习惯。
爸爸的爱有时也很直接。
过年时,他常常打破规矩,把刚炸好的焦丸子拾到碗里,给我们每人一份,炸好的鱼也照例让我们先尝。我们都被他惯成了小馋猫,越是能得到好吃的,越是在锅前磨蹭。年根过油、蒸馍,有讲究的人家是不许孩子进厨房的,怕孩子多说话,但我们家就没有这些规矩。直到我们吃得差不多了,才跑出去玩儿。
我最难忘记的就是爸爸给我做油煎蚂蚱。那时候他有两年在帮朋友烧窑,离家有四五里地。有一次他带我去窑厂玩儿,他们干活,我就在草丛里捉蚂蚱。
窑场周围有很广阔的土坡,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虽然只我一个小孩子在草地上玩,依然玩得不亦乐乎,因为那里有很多另类的玩伴——蚂蚱。有尖头的绿蚂蚱,也有平头的土黄色蚂蚱,还有披红挂彩的大老飞……他们都特别好逮,你只要别晃动草叶,悄悄地走近去,用手一捂,它们就成为你的阶下囚了。爸爸看我在这儿逮蚂蚱,而手里却没有用来装蚂蚱的容器,他就走过来拔了几根毛缨草(狗尾巴草),用毛缨草的细茎把蚂蚱穿起来。爸爸的手虽然大,可一点儿都不笨,只见他一只手拿着草的细茎儿,另一只手捏着蚂蚱的颈部,然后灵巧地让草茎从蚂蚱颈部的围巾里穿过去,最后再把蚂蚱撸到毛缨的地方,蚂蚱就稳稳妥妥地被钉在草茎上了。一根毛缨草的细茎可以穿上几十个蚂蚱,这下我就不用发愁逮的蚂蚱没地方放了。爸爸穿好了蚂蚱,很开心地对我说:“好好逮吧,等你抓多了,我给你煎着吃。”
我瞪大了眼睛:“这还能吃?”
“当然了,味道美着呢。”爸爸笑着对我说。
我一个下午大约捉了四五串蚂蚱。爸爸在锅里放了一点油,果然给我煎了起来。不一会儿,锅里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香气四溢。煎熟的蚂蚱变成了金黄色或橙红色,吃到嘴里的味道现在是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香,很香。
在窑厂不干以后,他又接了大队主任的工作。而且闲暇的时候还拾起了做菜的手艺,偶尔给办事的人家做做菜。
有一个远房亲戚办喜事儿,爸爸被请去了。爸爸还带着我,因为在那儿住上三天都会有好吃的。亲戚家地方很窄,爸爸只能在锅灶前的柴火堆里打个地铺。他怕我冻着,就嘱托东家说让我和他们睡在大床上,睡在他们的脚边。东家姐姐答应了,那个姐夫却不好说不同意。刚睡下不久,我听见姐夫抱怨姐姐说:“你说你干吗要请他来?做菜的多着呢。这老张叔也真是的,来就来了,还带个小累赘,也不知道这丫头身上有没有虱子。”在床一头的我听了,简直伤心得要掉眼泪。但我决定不告诉爸爸,只在心里暗暗地想着,以后我不能成为爸爸的累赘。后来爸爸再出远门,我就没有跟过他,我知道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有好吃的。
那天去亲戚家的时候,爸爸还特意让妈妈给我借了邻居家新买的上衣。我的裤子和鞋子都是洗刷得干干净净。爸爸以为我是一个多么好的小姑娘啊,到人家家里,人家一定会喜欢的。可是他没有想到,人家毕竟是外人。
后来我上了小学,他常常嘱咐两个哥哥要带好妹妹。我是他最小的孩子,也收获了他最多的爱。
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很重的病,先是头昏昏沉沉地疼,老师让我回家了。一路上,下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已经感到晕乎乎的了。到了家就上吐下泻,而爸爸在县里开会,妈妈也去了大队部办事。等两个哥哥放学回去我已经昏迷不醒,邻居小婶慌忙给我喂水,但无济于事。眼看着我的黑眼珠渐渐地翻上去了,是我家近门的两个叔叔用架子车一路飞奔把我送到了集镇医院,又赶忙给我爸打电话。爸爸假都没请,搭上一辆拉货的小车就往家赶,那时候公交很少,他等不及,况且从会场到车站还要走很远的路。我不知道爸爸怎样乞求人家,人家才拉了他。他下车的地方离医院还有六里地,爸爸一路跑着,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医院,那时我的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医生几乎要放弃治疗。爸爸恳求人家说:“你们再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医不好,我们也绝无二话。”医生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用上了。最后医生说,如果半夜这孩子能醒来,想去厕所,还有希望。
爸爸大约守到了凌晨一点,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爸爸满是疲惫的脸上瞬间绽开了惊喜的笑容。原来他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我。
“孩子,你醒啦!”
“爸,你咋回来了?我怎么在这儿?”我看着雪白的墙壁和床单被褥后不禁问道。
“你生病啦,感觉好些了吗?”
“嗯,我想上厕所。”
当我说出想去上厕所的那句话时,他一下子从床边站了起来,高兴得不知道是先拿鞋子,还是先拿手纸,还是先告诉医生。
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爸爸悬着的大半夜的心终于回归了正位。
天亮的时候,爸爸给我买来了软糯的小米粥,又买了一兜新鲜的橘子,用热水烫着给我吃。
自那次病好了以后,我再也没有生过病,健健康康地长大。而爸爸还没到五十岁就有了白发。他用一生的操劳给两个哥哥盖了两栋新房,又娶了我的两个嫂子。对于一个靠种地偶尔挖大勺(给人家做菜)的平民来说,这是多么不容易。爸爸的腰也渐渐地佝偻了。
两个哥哥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小家,爸爸还在不停地劳作,为了让上学的我和年迈的奶奶生活得更好。
我的长大让爸爸放开了对我的关照,因为我已经是能够飞翔的小燕。但他带给我的爱,却始终温暖着我的每一个感官。每每回家的时候,都能吃到可口的饭菜,离开家时带走大包小包的是他亲手做的吃食。后来有了工作,他依然不会忘记我最爱吃什么,只要听说我回去,他总会早早地准备。
那一年,他已经八十二岁了,还依然骑着电车到街上买各种各样的蔬菜、肉品,为了让他的女儿仍然能吃到他最拿手的肥而不腻的红烧肉,香嫩酥软的卤焖鸡,五香俱全的卤豆腐……我多次告诉他,我买菜回去,别让他累着了,可他就是不听,结果做了一桌子的菜,而他却累得睡了整整两天。
他渐渐地老了,确实是老了,看着他劳累后的不堪情景,我的泪偷偷地滑下来。
2020年的冬天,已在新疆定居的二哥怕我工作忙,顾不上照顾老人,把他接去了新疆。
三年的电话往来,他总是报喜不报忧。每次电话还总是把我的家庭情况都问个遍,那种温暖和牵挂,春风一般,让人心生柔柔的波澜。
可是他走的三年也正是疫情暴发的三年,他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我没有了暖男爸爸。我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兀自地飘。老人们说,人死后,都会化成一颗星,我虽然无法寻找哪一颗是他,但我会努力地擦拭我的天空,我知道他能够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