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 | 林奕含笔下的罪恶世界
文/弋一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01
2017年4月27日,林奕含自杀的消息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专访后,再次引爆微博热搜。
而在我的记忆中,2017年记忆最深刻的两个中国作家,一个是萧红,另一个便是林奕含。
人们知道林奕含,不是因为她从小就是资优生,也不是因为她曾经写下的那些文字。人们最先知道她,是她显赫家庭背景下的精神病。
林奕含自己写道:“所有身份里最习惯的是精神病患。梦想是一面写小说,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说,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内陆出版之路走得很艰辛,2017年一年,在北京的各大书店都没有它的影子。
如今,林奕含去世一年多,我终于在西西弗书店买下这本书。
书皮沉重的紫色围裹在梦幻的粉色下,今年北京的夏天是大雨和粘稠。而这本书,让周围的空气变得透彻与冰凉。
我很难想象,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孩,竟然是强暴受害者。
她布下一个精美绝伦又哀伤无比的故事,不,或者说,是她用文字的美粉饰了残酷,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书。
她让所有人在她的故事里反省,让世界的背面赤身裸体,让中国为之轰动,然后用毫无尊严的死亡方式,给了世界重重一击。
我不禁想到鲁迅先生说,所谓悲剧就是把一切美好毁灭给人看。
02
怡婷和思琪两个人,拥有着平行的人生,两个人家庭一致,成长的轨迹完全重合。
但就是因为样貌上的美丑之分,从此怡婷成为能够品尝生活的幸存者,思琪在某个节点倾斜出去,就像火车在笔直行进中突然脱轨,然后带着一切轰然坍塌。
李国华在与思琪上床时对她说,你要知道,这世界美是不属于一个人的。
美往往只能通向两端,一个是极致绚烂,一个是黑暗深渊。
林奕含写道“这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东西愈是要出错的”。罪恶在文明的外套下花枝招展。学识带给人的伪善,并不比粗陋浅薄带来的伪善更高明。
怡婷羡慕思琪,对她生命的黑暗一无所知,当思琪一次次想要向自己精神上的双胞胎倾诉时,却发现,另一个自己已完全不能理解自己。
后来,怡婷读完思琪的日记质问自己,如果不是连她都觉得思琪脏,那思琪是否不会疯?
03
不,思琪的疯,是被社会胁迫的疯。“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她被文明、家教以及所有同龄人没有的光环束之高阁,所以,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说出事实的真相。同时,社会会给那些遭遇无妄之灾的人提供出口吗?
她忍耐着,逼迫自己爱上强暴自己的人,她迷失在那张阡陌纵横的小床上,整整八年。每一次,她的灵魂都出走,世界于她是荒芜,仿佛等她醒来,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这梦做得太久一点,久到只能用永恒的精神瓦解来换取安宁。
八年里,思琪不能睡觉,因为她只要闭上眼,就感觉自己被李国华插入,她害怕睡眠,整夜酗咖啡。
但即便如此不正常,换来的不是怡婷的关心,而是怡婷的谩骂,这某种不正常的“作”,是人自我防御下的本能。
如果,怡婷能够安抚,思琪能把一切告诉伊纹,那世界的良善能光顾这美丽的灵魂吗?
04
书读到二分之一时,我反思,大概林奕含宁愿所有女孩都是怡婷,度过平凡的一生,因为这最简单的平凡,是思琪或者说她自己永远得不到的。
从李国华第一次戳破的裂缝里,思琪的世界全然毁灭。她永远长不成伊纹,不能用美丽、勇敢、坚强度过一生,也永远等不到属于自己的毛毛先生。
她过早理解男人,不知道谈恋爱可以先脸红心跳、暗送秋波,再循序渐进、牵手抚摸。
于她而言,所谓的爱情,不过是用语言堆砌起来的骗局,所通向的终点,只有那张漂浮着欲望味道的床,那张容纳所有污秽与肮脏、被金碧辉煌围观的床。
伊纹在床上的血泊中结束被家暴的婚姻,思琪在床上结束了她对眼前世界所有的认知。她们一个通向伤痕过后的真爱,一个通向精神空缺处的疯狂。
而施暴者还招摇过市,稳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甚至可能没有任何愧疚,平静地享受世界给予他们的温度。
没有人被惩罚。包括现实中。真正强暴林奕含的陈国星,依然因为证据不足,无法被上诉。
世界的胜利往往发出悲鸣,因为它很多时候不属于正义。
嗨,被世界竭尽所能爱着的人们,你们可否意识到,当心静下来时,听见的那个世界?
柏油马路上奔跑的车辆、地铁轰隆隆摩擦着铁轨、空调吹着风、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楼梯……所有平和的一切暗藏希望,而如思琪一样的女孩们,再也听不见这些希望了。
05
文学带给人精神上的涣散如出一辙。
它让人们的精神不能属于此刻的自己,人的共鸣只属于被文学交织的相同经历,正如每个人只能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自己。
即便没有战乱、饥荒、灾难,人也并没有活得更好一点。
所以,人们让自己去回避灰暗,不承认世界上有真正挣扎于痛苦中的人,不相信那种远超于现实生活的痛苦,这样,大概能让人活得更心安理得一点。
伊纹对怡婷说:“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
“但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
“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
“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办法经历。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
当我合上书的最后一页,北京的夜幕已经降临了。世界是清冷的,没有任何旁白。
孤身一人的小屋里,没有回声。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对于苦难清醒的哀伤钝钝地沉入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06
我想起饭桌上老师们在杯盏交错间,灌着女学生酒,年轻的女孩子被为人师表的男人带着赴宴。所有未得器重的女孩黯然失落。酒席是魔鬼们的狂欢。
我仿佛看见那女孩瘦弱的身躯,经常出入被一列列书架隔开的屋子,通向楼顶的幽密是不为我们这些“普通学生”开放的。
与另一位老师出入十点后的清吧,低消昂贵地写在精致地小牌子里。然而,幸运的是老师是个好人。
点了牛奶,在灯光昏暗的酒吧二楼,格格不入地饮着饮料、吃着水果,看漂亮的小姑娘依偎在上岁数的老男人身旁出入身后的大包厢。
此刻再回想起来,那些女孩中,究竟有多少个房思琪?
我体面地付了所有费用,刷卡时,连服务生笑的面孔都与平常不同,眼睛里闪现着奇异的尊重。也或许是我骄傲的错觉。
但这一幕如今想起来竟如此诡异——人们习惯于黑暗就在身旁,所以当小女孩要自食其力、与老男人分庭抗礼时,人们眼中才有诧异,才有尊敬。这是病态吧?
于是,那个深夜浮现在我眼前,那个类似于房思琪的女孩向根本不怎么熟悉的我借1500元,我没有同意。如今,如果故事能从头演一遍,我恐怕会帮她一把吧?
世界的陷落,有多少人出于自愿,有多少人无法左右?这仍然让人难以分清。
只是,当我摸着封皮上那漂亮女孩留下的剪影,感受到黑暗那么浓重,让人窒息。
假如能平安度日,也许林奕含不会拥有这么高的文学造诣,但她或许仍然会出名,可能是另一个章泽天或者陈都灵。而她的作品也永远无法离我们这么近,她或许只能成为被塞在精致洋装里,成为永远不会改变社会的人。
如今,中国台湾地区对补习班进行风气重整,社会学家几经探讨,司法机关全力追责,虽然陈国星依然平静的活着,但女孩子们在补课时多了一份安全。
仰望世界繁华,万千孤独与罪恶藏匿其中,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当人被欲望折服时,总会走向牺牲和幻灭。国家本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但夜幕却暗流涌动,不复歌声,此刻,多少个房思琪仍在坠毁?
如果我们不能体验她们的人生,最好永远不要体验她们的人生,那么,能做的不是声讨罪恶,因为个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体。但我们能谅解,能宽恕,能用温暖给受害者善意。
当性侵发生,我们将男性与女性在事件中的地位一视同仁;当其他男性在面对选择时,能遗忘女性遭受的这份痛楚,平等对待爱,而不是让背性侵者永远低人一等;当社会有更多方式去约束施暴者,有更多宽容给予受害者,那一切会好一些吗?
正如林奕含自己说:“人们曾说南京大屠杀是近代历史上人类最大规模的屠杀,而我认为,房思琪式的屠杀才是最大规模的”,“我选择遗忘是为了活下去,但你们应该记得,是为了让更多女孩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