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默想
年轻的时候一直梦想有个书房。由于一直不能实现,我就把标准降低:有个房间可以放得下一张大桌子就行了。如果能有个朝南的窗子把冬天的阳光引入室内更好。因为那时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画画。
接近中年的时候得益于住宅政策的灵活多样,我忽然间拥有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并因此真的拥有了一间书房。那是1999年的事。只可惜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一半时间都在出差中,星餐露宿,野栈荒驿,是为旅行生活常态。画画习字的爱好早已放下,至于淡忘。
忽然间有了一间十七八平方米的书房,竟然不知道何以处置。对外全包的装潢内容里含有两个书桌和四个书柜。一个书桌是儿子的,另一个是我的,书柜则一个给儿子,我据其三。
书柜空空如也,不得不把四年大学课本、辅助教材、作业本、笔记本,还有我从单身汉宿舍里顺过来的几本外国小说,全都塞进书柜。即便如此,也摆不满半个书柜。无奈之下,我在街头购买了中国四大名著和《三希堂法帖》的盗版书籍。放入书柜,果然增色不少。而后我又去古旧书店购买了《李太白全集》《苏轼全集》和《太平广记》全集。《钱注杜诗》本来就有,那是大学期间游历时,在扬州古旧书店购买的。由于钱注过于简略,故借着装潢门面之机,又从朋友那里把他的《杜诗详注》顺到手。
如今我居住的城市的那家古旧书店大抵已经不存在了。记得我在那里买《太平广记》时,书店的承包经理袁先生是位画家。他那纯木结构的小二楼经常高朋满座,我深夜骑着单车从楼外过,每每能听到几位文艺家高谈阔论时的金声玉振和他们激动时踩踏木地板发出的咯吱吱声响。后来不知出于何故,袁先生选择了出走,然后客死他乡。我曾经把这件事写进我的长篇小说《陀螺》里。而其时常在袁先生的古旧书店雅集的几位,现在都成了本地区文艺界重要人物,个个都有官职。现任文联主席的孙公每次见到我都要提起那段经历,他说,亏得仁兄在小说里把那段经历记录下来,否则就没有人记得了。我心想,记录下来又如何呢?一顿饱酒后的酣睡,醒来之时,谁还记得来路?
我在那间书房里做过什么呢?我不记得了。我所以不记得是因为我什么也没做,我没有在里面读过一本书,画过一张画,写个一幅字。我约莫记得在里面上过几回电脑,浏览过当时很有影响力的BBS论坛如《天涯》《榕树下》。在QQ里聊过几次天。仅此而已。后来不久,记得把儿子的卧室搬进我的书房,因为这间房更加安静,适合他做作业。
十年之后我又换了处低层次房子,就是现在居住的,主要考虑到人老足懒,已乏登临之兴,更无登高之力。新房子照例保留了书房,只是比先前的小了很多,一排书柜,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书房已没有多余的空间。这几年我倒是时常在书房桌子上练习毛笔字,偶然在电脑上打一会最脑残的游戏,比方“连连看”“消灭水晶球”。同样地,我不曾在书房里看过书,写过文字。即便是做前述的无聊游戏,也总爱拉上窗帘,调暗了灯,生怕被对面楼窗里的人窥见。这般心理殆缘于曾做过一个梦,那是看了《阿拉丁神灯》故事之后的一个梦。我约了好友去一座大楼里偷一盏灯,那不过是一盏普通的油灯,光亮如豆,偷它的原因是因为总不见白天。一路上同伴都在叮嘱:这世道做事须万分小心,何况我等做贼。结果呢,我们还是被人发现……
如是,我倒是对书房究竟是做什么的感到疑惑,是读书写字的地方还仅仅是个放置书籍的地方?书籍多,好书多,甚至有孤本、善本类的书,放那些书的地方可以堂而皇之地称之藏书楼、阁、馆。像我这样只有几百本可有可无的闲书、杂书,那就只能算作小微书籍流通站点。因为我死之后,这里必定是迅速被后来人彻底清空的。
然而我的青少年时期实则是心里面有着自己的书房样本的。那样本不过是旧时代落拓文人对书房的描写,或者是绘画、戏剧留给我的印象。房间要够大、敞亮,要是木板墙的,因为四壁大抵是要挂上几张字画的,画题大抵是要叫着《秋山问道》《携琴访友》《溪山行旅》《峒关蒲雪》之类。至于书法,则应写王孟李杜、隐士僧道的诗,也可写一首托物言志的自咏诗,挂在最不起眼的墙角。书桌最好是乌黑酱紫的那种,够长,像一张条案,放得下笔墨纸砚;案头得放得下一盆兰花;书房的窗户需得是有精巧窗棂的那种,窗外栏杆需停得下啼鸣的小鸟;月半之夜,可以望见那一轮明月悬挂中天……我可以在书房里喝茶,写字作画;可以吟咏性情;给那些无名的失名的事物以应得的归宿,对每样衣冠內、每个面具下的真实以诘问;给远方的未曾谋面的朋友写信;可以朗诵“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或“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或“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或“正单衣试酒”或“殷勤理旧狂”或“看花又是明年”或“王侯第宅皆新主”……
我的个性有着致命的缺陷,总喜欢贷责于人,委过于他。把不学无术、粗鄙謭陋和不能与世俯仰、与时俱进归罪于没有一间属于我的梦想中的书房,因而无法读书,不能思考,不敢言语。我的结局终将是: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想在这样的书房看书;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写一本书;我将向黑暗里,徬徨于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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