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这口吻好像是说,从前那种人性的年轻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的踏上人生的旅程。
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
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疏疏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父亲那边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
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苦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怜的。
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他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
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时神情恍惚,一会儿说着这样一会儿说着那样,颠三倒四,跑进跑出的。他看见母亲这样子,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脸可怜的脸相。
她的个性也有沉毅的一面,好像还余勇可贾似的,保留着一种闲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
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他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怎样怎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她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人们总认为自己是特别的。)
他觉得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陶陶地流着。
他觉得她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理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他对她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那回事,他始终心理总不能释然。
待人还是坦诚好,免生隔膜。
可是,人都有这个脾气,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总是特别容易相信。
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儿,睡得人昏昏沉沉的。
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钟滴答滴答,显得特比响。
她面对着漫漫长夜,好像要走过一个黑暗的甬道,她觉得恐惧,然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的活下去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她自己也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她越是这样关切,她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顿时泪如雨下。
说到这里,又噎住了。声调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心里万分矛盾,自己觉得非常抱愧。心中有些惭恧。
他认为两人共同前行,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他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
如果她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
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
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
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劝勉的话也不过是空言安慰,他对她是在也是爱莫能助。
也不必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譬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虎难下。
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
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个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她这一向一直很不快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
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
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他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
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女戏子。
她是不大和他争执的,根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
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仿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
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阵的似喜似悲,一个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想见,因为是极熟而又极生疏的人,说话好像深了不是,浅了又不是,彼此都还在暗中摸索,是一种异样的心情,然而也不减它的愉快。
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就不像现在对他这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之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这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知道现在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
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
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
“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
听他那口吻,仿佛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十几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
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变了多少。他从来不想到她也会变的。
她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这么想着,已是默然了一会,再不开口,这沉默也就成为一种答覆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