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妈的“伟大”:重读王波《黄金时代》
在我们的父辈或爷爷辈,好大词,什么“伟大”,“崇高”。
“伟大革命”,“崇高理想”……
王小波有篇中篇小说,叫《黄金时代》,讲述的是“伟大的无产阶级大革命”期间发生的一个故事。
在云南下乡的女医生陈清扬,因长得美丽,被革命干部认定“搞破鞋”,也就是说“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
她被冤枉却无处申冤,有一天接待了一个男病人——下乡知青王二。只有王二这么一个男病人,是真来看病的,他的腰犯病疼痛,而不是像其他男病人一样,来看一些奇奇怪怪似有却无的病症,其实就是为了来亲近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的,带着一些暧昧的动机。
陈清扬见到这么一位真来看病的男病人,觉得他或许相信自己是清白的,自己不是破鞋,于是冲出去找他,希望跟他吐下槽,寻找个能够理解他的人。
结果……
王二说,你就是破鞋,既然大家都认为你搞破鞋,那你搞就是了……何必为这个无中生有的事而纠结呢。你把没有的事,搞成有的事,不就让那些人所言属实了吗?
这真是个颠倒的逻辑。强盗逻辑。
但在那个“伟大”的时代,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逻辑吗?
但清纯的陈清扬有点搞蒙了。
虽然觉得王小的逻辑怪怪的,但她还是去找了王二几次。讨论破鞋问题。
结果王二有一次告诉她,不如我们来一段“伟大的友谊”吧!
经过王二一阵分析,陈清扬觉得有道理,应该展开这样一段“伟大的友谊”,要不然自己也太不够义气了。
于是,这段“伟大的友谊”就开始了。
什么“伟大的友谊”,就是“搞破鞋”啊,就是做爱。
在后山上,白云之下,沐浴着山间的清风,他们投入到一场场疯狂的性爱之中。
嗨了之后,王二将一尺长的鸡巴抽出来,射在土地里。陈清扬问:“这样会不会生出一堆小王二来?”
就这样,消息不胫而走。农场的人,从群众到干部,都在风传陈清扬和王二搞破鞋。
这里打个岔,要谈一下王二的逻辑。
1、别人说你是破鞋,你百口莫辩,那你就搞破鞋就是。让干部和群众所以为的那个事情变为现实。这样你也不用受不白之冤了。干部群众也不用再冤枉人了。皆大欢喜。
2、在“伟大”的时代里,个人是渺小的,时代的荒谬,决定了你无法不“荒谬”地活着。那就荒谬好了。我用我的荒谬,来对抗你的荒谬,我用我的荒谬,来无视你的荒谬。你搞“伟大的革命”,我就搞“伟大的友谊”。“革命”本质上是一种战争,我宁可要做爱不要作战。于是在一个神圣概念之下,包括的是一个反差极大的事实。是的,你把“伟大”一词荒谬化了,那我再来荒谬一次。
于是接下来,真的搞起破鞋的陈清扬、王二,被卷入到时代的洪流之中,写材料,挨批斗,便成了家常便饭,甚至成为日常生活了。
挨批斗是很苦的,但陈王二人,把这当作是一种游戏,一种表演,配合着领导干部的需求,一次次投入地、愉快地去挨批斗。
好在,陈王二人“认错”态度好,加之搞破鞋不是什么阶级错误,只是个人作风问题,二人又是底层屌丝,不是什么权贵精英,所以,他们所挨的批斗,多半不怎么吃皮肉之苦,只是作为人的尊严一次次地被吊打。但他们二人早将这种“尊严”置之度外,所以不仅愉快地参加批斗,而且这种批斗甚至成为了一种春药,每次批斗会结束后,陈王二人都性欲勃发,要狠狠再干一回。
领导很喜欢王二写的交代材料。起初他非常反感写这种材料,后来作为没有选择之际的选择,他索性将搞破鞋的经过和细节绘声绘色地细致描述出来,有如春宫小说一般。
而阅读王二的交代材料,可以说成为了领导干部们的重要娱乐活动。
他们一次次觉得王二写的材料还不够“清晰”“具体”,一次次要求他再一次地重写。因此得以一次比一次更细致入微地窥视到陈王二人搞破鞋的细节。并从中获得阅读快感。
原来,整人,是与快感联系在一起的。至于它所承载的政治使命,在这里已经变成一个荒诞不经的背景。
而被整,也能产生快感。王二写交代材料,越写越上瘾,越写文笔越好……
整人者,与被整者,娱乐者,与被娱乐者,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合谋。
在那样一个荒诞的时代,每个人竟然从中找到了活着的乐趣。
也许你会认为,作为被整者、被娱乐者的王二、陈清扬,是变态的。
事实上,非也。
与荒诞的时代的代表者所玩的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却意外地使得王二保持了作为一个健康的人的正常生活。
虽然政治气氛是苦闷压抑的,虽然作为人的尊严是被剥夺的,但他也享受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权利——做爱的权利,并且做得无比之嗨,在清风明月之中,与喜欢的伴侣一起,行云雨之事。
那些干部也好,群众也好,其实是一群充满嫉妒的人。但没办法。所以他们只能通过整人和“窥视”来作为某种弥补。
可以说,性的欢娱,爱情的滋润,知己之交,以及与大自然为伴,是一个人最底层的需求,他们都具备。
相比之下倒显得那些压抑者的可怜。
那个“伟大”的时代拼命在碾压不服从它的个人。
而像王二陈清扬这样充满生活智慧的人,却也拥有反抗的智慧,使得自己在这种巨大的绞杀机器面前,不至于灰飞烟灭,甚至相反,还过着令人羡慕的,真正属于人的生活。
在非人的时代,拥有人的生活,这难道不是万幸么。
至于在某个群体面前所展示的“尊严”,不要也罢。
王二陈清扬,通过一种特别的生活哲学、处世方法,得以活过乱世,并且,活得不算太差。
面对那个荒谬的“伟大”时代,我听见他的灵魂在说:“去你妈的伟大!”
“抱着我喜欢的人做爱,这才是真正的伟大!”
这篇小说也完美地体现了王小波生活哲学的基本点,他说,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是:智慧,有趣,性爱。
《黄金时代》这篇小说的时间背景是文革,那个荒谬的时代。但它表达的主旨一点也不过时。
因为现如今,虽然是21世纪的全球化时代,但它同样存在着巨大的荒谬性。
因此王小波的智慧,依然,闪耀着金子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