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
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不是不懂,是不能懂。一懂就都伤了。这就是表舅的处事哲学,一个别人眼中的糊涂人,一个以酒为乐之人,一个惰性十足的农民,一个不修边幅的小人物。有人觉得,他有程咬金三斧子半的能耐,还有人说,他活得像庄子一样自在。在我印象中,我这表舅一个字可概述,懒。
四月始下种,七月花开陇。白露一零雪球拥,松江淮北棉不重。一个棉农把棉籽埋入土里,祈盼的就是秋后那份收获。这天,表妗子对表舅说,地里的棉花应该熟了,你去地里看看,能收就收回来,别被那些个没出息的人给偷去。
表舅骑个破电驴,到地里一看,大片的棉花开得如雪盖陇,煞白煞白的。常人看到这景象是喜悦是激动。而表舅却非常人,心情是二一作五喜忧参半,喜的是地里虽然草多,毕竟没胜过棉花的长势,忧的是棉花开得这么白,一个人采摘,一朵一朵的无从下手。表舅提着棉兜子,在棉花地里转一会坐一会,活没干,蚂蚱倒是捉了不少。表舅拿着用狗尾巴草串着的肥蚂蚱,脸上的皱纹愈加有立体感了,这可是田间美味,回家用柴火烧熟,必喝一壶好酒。表舅身上的烟也抽没了,回头在地里找到几个烟屁股,凑合两口去去烟瘾,抬头看看天色,日头已经很偏西了。表舅鼓起勇气走到地北头,开始采摘雪白的棉花。表舅自年轻时就极少干活,何况是如今老了。六十多岁的人腰疼腿瘸,已经说不得懒与不懒,不定几时黄土一入,就是百年大吉。
表妗子一看表舅,棉花没拾几斤,倒是提了一长串蚂蚱回家。就问老伴,咋拾了这么点棉花?表舅右手把棉花袋扔到墙角下,左手晃了晃蚂蚱串说,棉花还没熟。
翌日,吃过午饭一觉醒来。表舅推着电驴,边走边对老伴说,我再到棉花地里去看看。表妗子也没吭声,心想棉花又没开,地里有啥看的,准是昨晚没吃够蚂蚱,扯个引子又去抓蚂蚱解馋。
表舅来到地里,走到地南头,想认真地干一下午活。他清楚棉花开到这份上,正是棉纤维有弹性有韧性的好时候,拾回去可以卖个好价钱。再拾晚了,棉花质量就打折了。表舅耐着性子干了会,看看袋子内大约十几斤摘下的棉花,再瞧瞧眼前一大片的雪花白,表舅断定,凭自己是不能干完这活的。一想到这儿,忽觉力气少了许多,浑身懒懒的,找个没苗的地方坐下来抽烟休息。这棉花,开春时亲朋帮衬着种上,后来表舅懒得打理,地里有草有苗。每当表妗子一说到棉花的长势,表舅马上就强调,苗比草长得好。
表舅抽着烟合计着,明天求谁过来帮着拾棉花。必须求人帮忙,总不能把上好的棉花给瞎地里,这可是一年的收成,要不然可就让人看笑话了。正寻思间,忽听草棵里有蝈蝈叫声。表舅一听精神头又来了,这个捉回去可以哄孙子。表舅是玩家,捉个蝈蝈是很容易的事。蝈蝈在手,必须有一个小笼子才得。表舅又专心编了一个漂亮的草笼,把蝈蝈放进去,听那虫儿叫两声,一身的疲劳也不知去向,欣赏自己的杰作真是满心欢喜。表舅也常念叨,城里哪有农村好,农村的空气有土香味,这是他熟悉的味道,只有这样的空气呼吸起来才够舒畅。
表妗子在院内打扫卫生,听到大门口有说话的声音,知道是老伴回家了,听语音像是与前邻在说话。你家的棉花今年开得真好啊!邻居这么一说,表舅也不多嘴,只是含混着嗯嗯,算是应了对方。表妗子一听这话,心里打了鼓,怀疑老家伙不肯干活,回来糊弄她说是棉花不开。见他推车走到院内,不见有多少棉花,车把上挂着虫笼子,心里明白这是又出去瞎混了半天。
表妗子一夜没睡好,早起拿了袋子就去地里看个究竟。一来到地里,表妗子就破口大骂不着调的老东西,发狠回去好好拾掇他。她也顾不得生许多气,便两手不停地做起了机械化的拾花动作。
九点起床是表舅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习惯。他知道老伴去地里拾花,也清楚这个点出现在她面前,将会自讨没趣。在一起生活都一辈子了,如何处理这样的事,表舅还是蛮有方法的。
表舅把午饭做好,热一壶酒,沏一壶茶,独个儿好不惬意。看看时间,也知道老伴在地里饿了,但此时绝不能去给她送饭送水,这就像是猎人熬鹰,一定要把她的性子火气熬下来,自己才得安稳。
直到日落西山,地里的人都回家了,揣摩着老伴再也借不到回家的便车。表舅把牛车套好,拿了两个馒头,灌一瓶生水,赶着老牛慢悠悠地向地里晃。隔老远,表舅就看到老伴,伸长脖子向这边不停地张望,他知道老伴焦急,盼他来接她了,他要的就是这个火候,就是这个接骨点,表舅忍着坏坏的微笑来到老伴眼前。一天的功夫,表妗子把地里的棉花拾净了,两个人又忙着把棉花装牛车上。干了一整天,表妗子没吃没喝,再也没力气与他生气了,只是紧着问带吃的了没。表舅把老伴扶上车,把馒头和水递给她。表妗子接过馒头,用仅剩的几颗牙齿啃了两口,这是许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次晚餐。
夜幕下,表妗子坐在牛车上,吃着馒头喝着瓶装凉水,听老伴唱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夕宿兮村郊,
皎皎兮明月。
春种兮五谷,
满堂兮子孙。
蛩鸣兮四野,
无忧兮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