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路将军”与他的妻女(十一)-----连载故事
28.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居然不再怕“哑婆”了。
人就是矛盾的综合体,一旦看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以前觉得不怎么样的事情,或者不喜欢的人与物,突然机缘来了,变换了看问题的视角,看啥都会习惯,原来还是不错的,只是自己的错觉,误导了曾经的过往。事实上,过去所见之物,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自己的觉知,发生改变和迁移。
我自己就这样的一个人。读初中后,个子长高了些,加上胆子也较小时要大,我以前害怕的事情,也不再会受惊扰了。
暑假期间,我常骑自行车去“源头”大姐家,帮着割稻子与插秧,要打“哑婆”家门前路过,多见“哑婆”靠于她家木门跟前,再见她那夸张表情与不离手竹棍时,居然不再害怕,小时候恐怖与紧张的感觉,跟着消失了。
偶尔“哑婆”那茫然的眼神与我对上,莫名我便会鼻子一酸,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悲悯,不知是“哑婆”瘦小的身子,处在那刻的环境,感染了我,还是她那茫然无助的眼神,深深触动了我,总让我泪眼模糊,受不了那酸楚,赶紧用力踩起踏板,我骑出好远,眼前方又慢慢清晰。
“潭水”过大年,有这样一个风俗,“大年初一拜大年”。在老家,正月初一的早晨,继除夕后,最热闹时候。五点不到,天色还没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便在村子四处炸响,这叫做“开门震天炮”。
据说,初一那天起得早的人家,鞭炮声炸得响亮的人家,这一年都会交上好运,村里人都信这说法。所以,有的人家,买回响声超大“冲天炮”来助阵。屋外依旧乌黑,早起的人家,抢先点燃大大的鞭炮,飞扬飘舞的火花,划破村落的夜色,把村子都震动了。一家炸响过后,其他人家,陆续跟上……就这样,潭水整个村子,被鞭炮声给填满了,年味十足。
年初一的早上,大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家里的祖先,行祭拜礼。吃过早饭后,整个村子的人,不分男女,老老少少,全都集中于“育茂公”祠堂,给祖先与先贤拜年,仪式后,村人互致新年问候。
凡是来了的男丁,按辈分次序,依次列队,站在“育茂公”神龛前,行三鞠躬大礼,感谢祖宗先贤,对自己过去一年的福佑,祈祷新的一年,能够风调雨顺,再行大运,出门遇贵人,全家安康福寿。然后转身,接着朝向祠堂大门,再弯腰鞠躬,又拜上三次,就在最后快要拜完的那一刻,祠堂大门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印象中,给先祖拜过年,大伙各自散开,一群又一群的人,找相熟要好村人,一群群分别围一起,闲聊扯家常。那一刻,便是我们这群孩子最开心的时刻,全都围着大人,团团打转,来回奔跑,嘻戏打闹……
“哑婆”依旧穿着往日那身粗青布衫,只不过这天,洗得干干净净,过去她身上斑斑点点的油污,洗得仅剩隐约的轮廓,若不细瞧,那不甚分明的残痕,估计也辨不出来。
就在那时,“哑婆”用她青色布衫,上拉成一布兜,衣兜里放满了炒熟的豆子、花生等零食。“哑婆”见到我们,便会通通拦下,把她兜里面的零食,一一分发给我们这群孩童,分享她过年的大好心情……
29.
“潭水”村子的午后,二三点的太阳,正燥动难耐,蓝蓝的天穹,倒还算开阔,不时闪现,几片厚厚的云层,偶尔幻出不同图形,厚云层飘移游动时,竟突兀遮盖起头顶似火的骄阳,太阳透不过那层厚乌云,投射下来的阴影,有一下,没一下,在村子各处,来回快速移动,给田间地头,正埋头割稻子的村民,带来片刻难得的阴凉。
裹携滚滚热浪而来的山风,抚着田间金黄的稻子,荡漾开来,熟透了的稻穗,随风起伏,一浪压一浪,晃至大山脚下,方才止住,金黄万丈,这便是“潭水”酷暑烈日下,尤为常见的一幕。
火辣辣的大夏天,常见“开路将军”永元老汉光着膀子,赤裸着上身,通身晒得乌黑发亮,黝黑的皮肤,松松垮垮;两胸之间,露出几根长长的灰色胸毛;小腹上下,小肚子瘦瘪凹陷了进去,一圈一圈,层次凹凸分明,如同缠在肉身上的线圈一般。
永元老汉裤腰那,定要系上一根长长的白带子,绑起他那条土黄色的短裤头,打结处多余的布带子,总在他跨下,来回飘荡,一阵风吹来,那根细长的白布带,便会迎风招摇,呼拉拉起舞……
偶在乡间的小径,遇上“开路将军”永元老汉,他那光溜溜的小脑袋,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总见他有气无力地垂着个脑袋,不知是毒辣的太阳,晒得老汉发晕,还是连续忙着割多日的稻子,把他累坏了,即使他走你前头,也听到他发出啥声响。
老汉常年打着一双乌黑的赤脚,满是污泥巴,脚丫之间,紧紧粘满干透了的污泥,包裹起他的脚指头,没有裹住的地方,露出黝黑的肉色,愣是让你辨不出,那是污泥巴,那是他的脚丫,看他那模样,滑稽又搞笑……
永元老汉这样的人,面对困苦与磨难,他自己也无法改变,唯有在低头认命的同时,尽量让自己过得不那么苦。
有时,老汉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压抑,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煎熬。为了让这苦难的日子,起码表面上看上去,还不是那么的无聊,所以哪怕只有老汉一人的小角落,他也会找到办法,让自己稍稍放松一点。
“育茂公”老祠堂右侧,有五口池塘,其中一口池塘的水,要深一些,也稍干净一点。村里的妇女们,常围在这口池塘石头堤岸那,清洗衣服与家中杂物。池塘的一角,有人用几根长竹杆,围出一个四方形,里面放养了喂猪的马蒂莲。酷暑烈日,温度又高,马蒂莲的根须,遇上高温易腐烂,有的变为极细小的绒毛,融于水中,肉眼看得不甚分明。
大热天,曾与村子发小老六,我们俩在这口深池塘里游过泳。水中游玩时,没啥感觉,玩得也尽兴。在池塘水中呆久了,待我们起身上岸时,全身上下,粘满了点点灰黑的细绒毛,如同汗毛被染了颜色,吓得我俩再也不敢下到这口池塘里游泳玩耍了。
奇怪的是,“开路将军”永元老汉,他不惧深池塘的极细绒毛。
夏天的夜晚,繁星闪耀,布满了银河间,夜色说亮也不亮,说暗也不暗,隐隐约约,光亮也不太分明。
永元老汉吃过晚饭,先在家门口休息一阵,待村子里渐渐安静,孩子们的哭闹声消停了。永元老汉这才起身,披起他那长长的沙布毛巾,一人来到这口深池塘,泡澡消暑,把劳累了一天的疲惫,全都消解在这口深池塘。
永元老汉泡澡时,喜欢靠在池塘岸边,水稍浅点的地方,一旦找到了他舒适的位置,永元老汉便不再挪动,安安静静,双脚踩底,身子窝于水中,正好把他那小小的脑袋,浮出水面,任凭池塘水中的清凉,除尽他一天的臭汗与燥热,永元老汉一声不吭,闭目窝在池塘里,享受这一日难得的舒坦。
偶有村子里的半大孩子,打这口池塘小径上路过,当孩子快要靠近老汉时,永元即使听到有脚步声传过来,他依然不吭声,窝水里,一动也不动。待那孩子走近老汉时,不经意往水里一瞥,隐约感到水里面有个东西,好奇一瞧看,原来是个光溜溜的脑袋,露在水面之上。
登时,那个半大孩子,吓得魂飞魂散,以为是突然冒出来的“水浸鬼”,大声哭爹叫娘……怕得身子骨都软了,脚下也不听使唤,待快要跌坐地面,永元老汉,这才慢吞吞朝那孩子吭上几声……
打那以后,那个半大的孩子,再也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