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苍蝇的设想
文|黑蕾拉
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飞过一架白色的普通款无人机,它不慌不忙地徘徊在梵高美术馆的上空。停滞了数秒后,舱门打开,飞出一只几乎肉眼都不可辨别的机械苍蝇,它嗡地一声以十五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呈“之”字形滑落下来,窜入梵高美术馆密密麻麻的排队大军中,消失不见。
这是2084年的春天,阿姆斯特丹在十年前被大洪水侵袭,已经彻底淹没。而十一年前刚刚庆祝完百年庆典的阿姆斯特丹梵高美术馆,这座矗立在这个城市博物馆区长达一百年的建筑,和这个区域其他几个著名的博物馆一样,也终于被清空。他们把闻名天下的文森特•梵高带到了一个与西德接壤的镇子上。我们简称这个人造的卫星镇为M镇。
蓝西龙博士依然在享受他无所事事的午后,他已经把他的实验室搬迁到苏格兰高地。然后他泡上一杯属于下午的咖啡,带着他的眼镜从环形的投屏里欣赏着数字城市的魅力和动态。这些城市包括东京、上海、阿姆斯特丹等这样的低海拔区域,也包括像马尔代夫,菲律宾等这些海岛度假圣地。
“喂,小伙子,你从哪里来?你这张白皙细嫩的脸蛋儿绝非来自于某些古文明聚集的难民国吧?”这样的对话在欧洲的移民审批盖章中心比比皆是。“我们协会的临时居留中心具有庞大而完善的体系配置,费用是****欧元每周……提前支付一年的费用可以享受折扣优惠和抽奖活动,抽奖的中奖概率达到99.9%。”
然后来自于已经消失的世界级大都市的资金在无形之中堆积起来。蓝西龙博士已经远离这个项目足足两年,他觉得这个年代的人们的行动力和一百年前有着本质的差别。
让那些目前还呆在临时居留中心,每周缴纳着高昂费用的大都市“难民们”,最终回家,以新的形式入驻他们的故园——“东京,上海等等”,这在技术上可以,但在行动力和管理方面,对现代的人类而言,简直比登天还难。
“嘿,你果然又在欣赏这些昔日美景啊。”打扰蓝西龙博士的是目前在役的项目组成员凯文,他每周都会拜访住在苏格兰高地的博士,听取一些咨询性的意见,例行的那种。
蓝西龙博士打了个哈欠,咖啡杯里的咖啡已经冷却,他无精打采的关掉东京和上海,东京晴空塔和上海东方明珠塔在投屏里完美地撞击在了一起,只留下看似遥远的东京铁塔。那红白交织的塔身上,映照出了曾经两座地标建筑碰撞过后燃起的巨型烟花,色彩多到有几百种,它们长久地跳跃在人们的视网膜上,不肯褪去。
蓝西龙博士不耐烦地对凯文说:“哎呀,我对这种政策性的支持已经没有多大的兴趣了。你知道……”
还没等他絮絮叨叨地发表完长篇大论,凯文就急忙打断了他:“博士,这次是你喜欢的话题,真的,我保证。”
“哦?”蓝西龙博士迟疑地提起咖啡壶。
可怜的凯文舔着干裂的嘴唇,看着博士迟迟不给他倒下的欢迎咖啡,说:“我们准备推行这种'蝇式参观特航'。感谢上帝,我们至少来得及在大洪水爆发前把这些城市最伟大的艺术品转移到海拔更高的新馆去。就像现在的上海自然博物馆,它正傲然地矗立在拉萨的晴空下,无所畏惧地俯视这个世界呢。”
“所以,我能去看文森特么?”蓝西龙博士激动地靠近凯文,他白色的科研大褂是他一生最爱的工作服,上面绣着全球各大著名实验室的标志。如果他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军人,这些标志就无疑是他一辈子的勋章。
而白色的大褂下,蓝西龙博士那超金属杆的身躯依靠着那灵活的多向制动滚轮,促动着他前进的步伐,他就这样在胸前用精密的无数双人造小手,把咖啡端给了凯文。
其中一只小手故障了,就像新陈代谢结束后一样,奄奄一息,断了,掉进凯文的咖啡里,融化变成了一颗碳酸糖,冒着气泡在凯文的咖啡里旋转。
“哦,抱歉。”博士不屑一顾地说。然后他的目光聚焦在凯文的提案上,他读起来:“现认命荣誉顾问蓝西龙博士装备蝇式参观特航,暂定于2084年3月30日参观梵高美术馆。”他激动地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凯文,明天,明天就是3月30日呢,那家伙的生日。”
“没错,博士。”
他的无数只人造小手因为他波动的情绪开始噗噗地掉落,掉在了实验室会客间松木制的地板上,化成了地板润滑油,浸透润泽着光洁的地板。
机械苍蝇以恒定的频率从一个个和往日一样老实排队的人群头上飞过去。博士欢欣鼓舞,空气中的感觉和气息和那些正在排队的年轻人聊着的一模一样。
他们随意地站着,手上拿着半热的咖啡,有人喝着喜力啤酒,有人啃着热狗,还有那甜蜜的糖浆饼。他们等待着,聊着,即使没有了阿姆斯特丹该死的春天,M镇的春天依然潮湿而寒冷,空气中散发着种子和青草交织在一起的味道,当然还有雨水里的咖啡和食物的味道。
机械苍蝇加速了,从容地离开那漫长的队伍,冲进了美术馆。它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欢乐,因为这是实验阶段吧,所以可以为所欲为。它贴在一整排梵高不同时期的自画像前,飞快地前进,似乎耳边刮过的呼呼的气流声就是梵高的呼吸声。一张自画像在机械苍蝇身后吹拂着它,暖意瞬间包围了蓝西龙博士的整个身体——尽管他早已失去了真实的身体,但他明确地感触到了那种千丝万缕的温暖。这种细微的感觉,触碰着他背部、胸口、腰间以及小腹,无所不在。
随后机械苍蝇直线上升,它呈360度展望着博士录入的文字“黄房子”。然后梵高的名作“阿尔的黄房子”就在眼前和博士对视了。
凯文没有记录在提案上的话仿佛是这次参观的重点。凯文在3月29日,坐在博士观赏数字城市的转椅上,喝着掉入博士手指的咖啡,尽量小声地说:“这个功能不会对大众开放……毕竟,它的不可测性太大了,我们需要对使用者进行全面的评测,才会开放这个功能。”
“像我这样的人才可以。”蓝西龙博士自信地说。
凯文微笑着肯定道:“没错,我觉得博士您正好可以成为一个标杆式的存在,我们甚至可以把您写进手册里。”
“怎么写呢?”
“这很容易,首先,”凯文喝了一口咖啡,“申请人需要缴纳押金,这个抵押款可能根本够不上梵高任何一部画作的价值,不过,如果押上了,就说明这对申请人足够致命。”
“对于我而言就是把我在苏格兰高地的这个实验室以及集满我一生功勋的白大褂抵押出去吧?”蓝西龙博士想了想,问。
“您头脑很清楚。”凯文一口气喝完了咖啡,“其次,就是对申请人艺术品德的全面测试,这套系统的问题其实也不过只有50个,然而它是随机的,变幻的,如果不是因为纯粹的爱好,记住,是爱好而不是死记硬背的知识,这才能通过。博士,我举个例子给您啊……”凯文凑近蓝西龙博士的耳朵,悄悄地描述了一个模拟测试的场景,然后他带着期待,眼中流露出一种漾动的星光,等待着博士的反应。
博士露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释然神情,随后他肯定地对凯文说:“我们还等什么呢,孩子?”
于是,你就是机械苍蝇,机械苍蝇就是你。这不是普通的虚拟现实佩戴的外接设备,所以它的体验也远远超越这些设备。
可悲的人类啊。
凯文和博士都感慨着,在二十一世纪即将走向尾声的年代里,我们都获得了什么?互联网还是那个互联网,没有发明新的交通工具,癌症还是没有被攻克,人类的平均寿命没有增长,未知的变异病毒没有疫苗,灭绝的物种不停地增加,没有新的能源和动力产生,没有发现新的天体也没有外星人的信息……
二十世纪那些改变人类命运的发明和突破,在二十一世纪的版图上,依然踏着它们老迈的步伐,发挥它们一如既往的作用。唯一的区别是,南极变成了红色,现在改名叫了“红极”,以企鹅为首的物种,已经不存在野生的了。而我们失去了东京、上海和阿姆斯特丹,在这些新兴的亚特兰蒂斯边,其他的沿海城市也开始迁移,骄傲的荷兰人对他们的围海造田技术彻底失去信心。
凯文问博士:“您听说过巴莱德花园禁区吗?”
蓝西龙博士若有所思地说:“那个最早出现在美国的自然回收之地——我记得,记得,那个禁区没有飞机汽车能动,没有任何的信号,地表被无数的藤蔓所覆盖,流动着活体的血液。简直恐怖至极。”
“博士,那么您记得梦城吗?也叫泯灭之城?”凯文似乎在自问自答,这次,他未等博士回复,就擅自说了下去,就好像在陈述着一件与人类命运无关的报道:“为富裕的老龄人口和掌权的上层年长者设置的城市里建满了休闲的温泉浴场,人均一个汤池,然而地壳运动让地狱之泉吞噬了这个后现代的圣地,让一切化为乌有。”
“二十一世纪真是太不幸了。”蓝西龙博士悲观地叹息,可是他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因为他内心深处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远离这一切了,如果可以的话……这恐怕是二十一世纪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创举了吧。
机械苍蝇停留在油画上黄房子的正面,那绿色的窗棱上。这套装备能完全躲过机警的感应防盗装置。这个展厅暂时没有太多人,机械苍蝇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像溶解在咖啡里的小手指那样,噗地嵌入了画里,随后顺畅地融入了南法阿尔勒的空气里。
多么温暖啊,即使是阳光里满是尘土的味道都暖到令人流泪。强光穿透房屋黑色的眼睛,把明亮的黄房子衬托地闪闪发光。机械苍蝇飞进了屋子,它在令人愉悦的向日葵里跳舞——这个疯子,他的理想,他钟情的色彩碰撞着这种炽热的群花,那种诡谲又张扬的花瓣,那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和激情。
蓝西龙博士几乎要流泪了,他无力的小手指就像某种软体动物的触须那样,毫无规则地抖动和震颤着。他想起了凯文对他说的话:“博士,即使是喜极而泣,也没关系哦。”
机械苍蝇空洞的复眼中分泌出了透明的粘液,滴落在向日葵的花舌上,被满屋的黄照耀地金光闪闪。那些仔细端详着梵高美术馆镇馆之宝的向日葵画作的参观者,他们研究着以及故作思索地感受着的这幅梵高众多向日葵之一,来自于一八八九年冬日里的不思议向日葵,如今多了一颗闪着黄宝石光芒的泪珠——它缓慢地,不为人所察觉地滴落下去,消失在画中。
机械苍蝇果然又出现在文森特的卧室里。蓝西龙博士一丝不苟地打量着这个他幻想过千百次的房间的陈设——绿窗、白墙、蓝门、红地板,剩余的几乎都是明亮的黄色。他想起曾经在可笑的装置还原艺术展览中体验过高度还原现实的这个卧室,甚至还可以租给房客住上几天。可是当时自己是多么排斥这些装置展,他想,那是一种对孤独的亵渎,对一个想向世界示好,想要拥有爱情、友情,想要拥有理想,却被现实狠狠砸烂的孤独梦想家的亵渎。
现在,机械苍蝇在真正的黄房子那间最小的卧室里,他想象着,如果那些“难民们”能顺利地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他们的东京和上海,像从前那样在世界的中心匆匆忙忙地工作和生活,带着成功者,胜利者,拥有者的荣耀,积累财富、炫耀财富,如果那样的话!
如果那样的话!
那么蓝西龙博士一手创造的数字城市,是不是就不会被海洋所吞噬?
以机械苍蝇的方式生存在数字城市的二十一世纪末的人类就可以忘记他们以上的身份,而在数字的世界里,去攻克机械苍蝇的癌症,研发机械苍蝇的流行病免疫制剂,寻找来自于数字世界里的天体和星系,利用新的交通手段和通信手段,即使是在艺术层面,也能出现新的画派,出现一个新的真正的画家也好……
可是,数字城市也许根本不需要这些创造,数字城市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人类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机械苍蝇躺在梵高小床红色的被子下,“眨巴”着它的复眼,墙上的画模模糊糊,似乎就要掉下来,不规则屋子四面的墙角也变得有些突兀起来。博士觉得累了。
它懊恼地飞出了屋子,朝着尘土的尽头一路飞去,博士感觉十九世纪阿尔勒的黄房子给这样的飞行铺上了华丽的金色毯子。这毯子腾空着,引领着机械苍蝇掉进梵高的漩涡里,那是日间的漩涡。它穿过说不清是蓝色还是绿色背景的杏花树,又随之低低地掠过厚重的鸢尾花丛,结果这几近透明的机械苍蝇也被染上了这种蓝绿色,上面还斑驳地被溅染上了鸢尾花的紫兰色,这样的色彩最终汇聚成一个迷茫的小圆点,当它在厚重的稻田间,沿着扭曲的丝柏树向上攀爬,最后和混乱、游动而风起云涌的天空交汇在一起时,那是埃及的宫女,博士觉得自己很安全。
最后机械苍蝇还是来到了那片被黑鸦笼罩的麦田。蓝西龙博士的面罩下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感官贴片,这些贴片已经和博士面部苍老的肌肤黏连在了一起。
2084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当凯文再次进入蓝西龙博士在苏格兰高地的实验室时,博士正仰面斜躺在转椅上,面罩就像马戏团嘉年华的游艺灯那样闪耀着愉快的彩光。博士把他的腿——也就是超金属杆子搁在他观赏数字城市的环形投屏的平台上,他的无数只小手搭在扶手上,欢快如海藻般游动。
“怎么样了,博士?”凯文拉过无线通讯耳麦,通过接触面罩中通往听觉神经的贴片向博士传递信息。
“我已经在麦田里了,唔,那些乌鸦可叫得真吵啊,风真大啊,凯文,你应该和我一起来的,多好的一切啊。不过凯文,你不来你是不会懂的,你先出去吧,晚上再来找我。”博士的回答通过另一条联通思维的贴片传递到了凯文的耳麦里。
凯文看着试验中的博士,看着面罩的贴片似乎已经和他的皮肤黏连在了一起,所以无不担心地继续说道:“博士,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毕竟只是一个实验。”
“开什么玩笑!噢噢,凯文,天哪!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现在看到什么了!天哪!凯文!天!”蓝西龙博士突然开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就像触电了一般,小小的手指像下雨那样落在地板上。凯文接近博士,试图切断面罩的开关,可是博士身上真的像通了电一样,一瞬间就把凯文弹出两米远,凯文失去了意识。
机械苍蝇在扑面而来的麦秆里飞行,一股浓烈的硝烟味随着空气传了过来。
蓝西龙博士看到了那个既熟悉又从未谋面的身影,他被金色的麦穗包裹着,半躺在地上,红色的脑袋朝后仰着,身体在不规律地上下抽搐着。
这无疑是中弹的文森特•梵高。
可是这只被染上蓝绿色的机械苍蝇什么都做不了,它只能盲目地在这个孤独男人的身边乱转,时间停格在那个遥远的夏天。
博士想到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画作里的空间显然是连接在一起的,因为机械苍蝇可以随意地从黄房子飞进梵高的房间,再飞过杏花、鸢尾花,再进入有着丝柏树的麦田,最后来到梵高最后一幅画作——麦田群鸦的世界。然而这里的世界,时间是静止的,所以倒在麦田里,自己给自己吃一子弹,却没有打中要害的梵高,藏在了他最后的作品里,永生永世不会死去,却永生永世在持续地被这剧烈疼痛的枪伤所折磨……
蓝西龙博士突然冒出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好主意。他试图利用思维贴片向身边的凯文传递信息:“凯文,我想我知道我的下一个研究方向了!”
凯文默不作声。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给他们写信,我要终止为之前我创造的数字城市所提供的咨询和帮助。随便你们怎么搞我都不管了,这群二十一世纪生出来的人类一个个都只顾当下,不思考也不行动!即使我这把老骨头,辛辛苦苦验证了入住数字城市的可行性,提供了一切设想和方法论,你们仍然拖延了好多年,毫无进展。我现在决定,我放弃造福难民,我只要造福一个人,我要研发新的体系,然后我要把这个惊天发现变为现实。那就是,在名画'麦田群鸦'里,藏着真正的梵高,而我要发明新的设备,去画里把梵高营救出来,给他做手术,让他在现实里活下来!让他成为这个平淡无味的二十一世纪唯一的亮点!”
蓝西龙博士激情澎湃地发表了他最新的抱负演说,可是他唯一的听众凯文,却依然一声不吭,连敷衍的话都一句没有。
此时此刻,在梵高美术馆,一群研习的艺术系学生,正在认真地观摩梵高的作品“麦田群鸦”。其中有一个青年,他在这幅作品前站得最久,一看再看,最后他叫来了导师和工作人员。他指着画里左边麦田的中央,说:“你们看到了吗?这是什么?这个蓝色的东西是什么?”
大家凑近过来看了又看,导师的脸上露出了惊悚的表情,而工作人员则更加哑口无言。因为这个蓝色的圆点已经成为了众目睽睽之下无可辩驳的现实,而对于“这是什么的问题”,工作人员也无法解释。最后馆长也加入了研究的队列,他甚至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戴上了防护手套,试图用手指把这个蓝色的油彩小圆点抠下来!尽管如此,他也依然抠不下来这个愈发明显的瑕疵。
人群中有人开始起哄道:“难道,大名鼎鼎的百年梵高美术馆里有这么一个赝品?”
随后立刻有人回应:“是不是在阿姆斯特丹被洪水侵袭之前,你们在转移画作的过程中,中饱私囊了?!”
“是不是其他的作品也是赝品?都是赝品?通通是假的?”有人大吼着。
“一定是的!不光如此,阿姆斯特丹其他的博物馆,就像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人,伦勃朗的夜巡,展示在新馆里给我们看的,都是假货吧!”
“亏我还千里迢迢远赴西藏去观摩上海自然博物馆,那大名鼎鼎的马门溪恐龙和黄河古象的化石都是石膏做的,都是假的吧!?”
这样的质疑声此起彼伏,所有的参观者都聚涌了过来,每个人嘴里都发出强烈的抗议声,吓得馆长和工作人员都缩到了展厅的一角。
不知是谁,从人群里扔出来一把燃烧着的细烛,正好丢到了这幅画作前,于是大家纷纷往画上洒喜力啤酒,一切都乱成一团。人群中不光有着质问声,还夹杂着无知无畏的嬉笑声,还有跌倒的人被踩踏所发出的尖叫声,哭泣声,呼喊声,这些声响最后在噼啪燃烧的火焰中,在激情跳跃的火星里,升到了顶峰,变成了一致的悲鸣。
可是那蓝绿色的机械苍蝇还在麦田里,它对画外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蓝西龙博士的眼透过机械苍蝇的复眼,只是单纯地凝聚在痛苦的梵高身上。七月的麦田渐渐变得炙热起来,在低空中盘旋的黑鸦似乎闻到了浓烟刺鼻的气味,纷纷扑腾着翅膀开始绝望地嘶鸣。
画终于烧了起来。
在苏格兰高地实验室躺着的博士浑身又一次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已经喊不出多大的声音了,只是以声带里唯有的一种低沉而断续的震动发出这样的悲语:“不不不,不行,不行,我还没来得及救他出来,我要救他出来啊……不,不不,不!”
他用尽力气翻滚着身体,也试图用那长满小手的上肢把已经嵌入皮肤的面罩拔下来,可是,那面罩不仅嵌入了皮肤,更扎根在他的肌肉里,他的血管里,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和机械苍蝇的感官分开了。他超金属的躯干连同不存在的腿部,猛地抽动,拉伸,把身前的环形投屏踢出了一个大窟窿,那些明亮而迸发出绚烂烟花的铁塔们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就好像在预示着上海啊,东京啊,都再劫不复了,无论在任何一个世界,都凝固成永恒的亚特兰蒂斯了。
数个小时后,凯文醒了过来。他看到蓝西龙博士横躺在转椅上,烧焦的脸上覆盖着面具,零散的贴片挂落在脸上,不住地晃动。全部掉光的小手指化成一堆淤泥,叠落在地板上。而他引以为傲的数字城市投屏,已经成为了彻底的黑色世界的入口。
在那无尽的黑暗入口里,凯文看到了二十一世纪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