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第五章 渡口（1）
1
昭南并不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它的春天很长，长得好像日子会亘古不变地过下去。无四季，无轮回。这是一个让人沉迷的现象，使人失去时光流逝的紧迫感。
而这一年的冬天却比往常寒冷，甚至会偶尔飘起小雪。
已经是来到昭南的第二个年头。
每天行进在从小城去往村小的公路上。路很窄，不能同时经过两辆公交。一路上有些颠簸，这种颠簸的感觉会让人保持异常清醒的头脑。太顺畅的路途，反而让人恹恹欲睡。
我所教学的班级，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看着身边一张张童真的笑脸，他们的个子慢慢变高。他们的世界很小，眼睛的看到的东西非常原始，最本初的东西也都是最善良的。到二年级的时候，我向学校申请新添了美术课。从前跟母亲学了一些，我想用母亲传递下来的技能再次延展，在一个纯洁的地方散发光亮。
那一天正在上课，一行跑到学校来。紧张地在教室门口招手，示意让我出去。
两个老人吃了便宜买来的蘑菇，食物中毒被送进了医院。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和一行赶到医院去探望。
邻居发现得及时，到医院洗胃打点滴后，老人好了很多。冬天是缺乏食物的季节，女人去卖米的时候用两斤米和别人换了一袋干蘑菇。两个人吃的时候还觉得味道鲜美，吃完午饭就连洗碗的力气都没有了，接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男人的精神越来越差，消瘦的脸变得呆滞起来，时常忘事，有时候连吃过饭没都记不得了。有时候头痛欲裂。看着他痛苦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女人非常着急。她说自己没有文化，又不怎么识字，想不到解决的办法。我和一行商量，决定送老人去昆明做全方面的检查。一行出了大部分的钱，他本身生活也不富足，从前想起一行对阿家做的种种，心中总有些不快，这次却让我非常感动。
到达昆明后，先给老人办了入院手续，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检查。
结果出来那天，男人的前妻和儿女都来了。女人说她有不好的预感，来做检查之前就通知了他们。无论最后是怎样的结果，都应该让他们见上一面。
看到结果的那一刻，男人的前妻像疯掉一样哭泣。她的身体略胖，形貌剽悍。而此刻的她，像一个迷失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停留在原地哭喊，等待有人能够把她带回家。有人说，女人的家，就是丈夫在的地方。
这二十多年以来，她都是无家可归。
独自一人拉扯大两个孩子，期待着男人有一天能够回来。
男人得了脑瘤，已经扩散。加上二十多年来生活在黑暗的环境里不见天日营养不良，没有抗体，身体日渐衰弱。生活已经不能自理。
她和他的前妻轮流照顾他。给他做饭煲汤，清洗脏衣服。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牵连。这样境界的感情已经不在寻常人的接受范围。大多人的感情世界里，应该有占有，有释放，有缠绵，有甜蜜，有相互的情感交流，有精神上的寄托。而她们，把所有的爱都幻化成一种守护，度过这些剩余的时日，不会再有任何物质和感情上的回报。
男人的儿女偶尔会来看望他。他们的眼神里，有责备，有关爱，有被抛弃的怨愤，有真真切切的心疼。
他有时候是清醒的，不太难受的时候依旧会用那双枯槁的颤抖的双手给外孙编背篼。女儿来的时候通常会带来她的孩子。他傻傻的像小孩子一般和外孙一起玩耍。孩子笑，他也跟着笑，孩子哭了，他也哭得令人束手无策。
这是我在昭南最为感动的时日。
2
我问一行，有没有一个时刻，你是真正爱过阿家的。
他说是有的。
那一段时间治安严查。一行在出事之前就已经被警察盯住。他的同伙纷纷撤离拉萨，有的已经洗手不做了。一行有任务在身。有人劝过他离开，他拒绝了。一行说，凭他出来闯荡这么多年的时间，他早就看出了问题。但是他在道上混有自己的原则，接手的事是不会放鸽子不做的。一行一个人留在那里。他被自己的仇家抓走，关在城郊牧民封闭的小屋里。那时的拉萨已经步入春天，但是天气依旧干燥寒冷。小屋很黑，他也分不清过了多少个寒冷的夜晚。挨打是常有的事。不知道昏睡过去多少次，每一次睡过去他都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
一行说，如果让他活着出去，不要再让他碰到这一群人。
如果让他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找到阿家。
就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想念她。
这就是因为爱她么？
他说是有的。
他很饿，身体脱水。那些人为了报复不知道把他关了多少天，只给一点冰冷的硬馒头。水很少，渴得喉咙像火燎一般。
是警察救了他。那一次入狱，也挽救了他的生命。
后来这群人的窝点被端。有的逃了，有的被抓了。
一行也被抓了进去，接受审查，在看守所关了一个月，最终定案。刑期两年。
转移到监狱后，很长一段时间，一行都在为他的生命做总结。在他的一生中，他都认识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收获了什么？当他突然有一天离开，他能留下的又有什么。
白天体训和劳作，到了夜晚已经非常疲惫。他不敢发出声响，在深夜里裹着薄薄的被子从铁窗凝望冰冷的月亮。
拉萨的夜，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异常空寂寒冷。
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
终于，在一次劳作过后，他收到了阿家的来信和一条珊瑚绒毯子。这条毯子陪伴着一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夜晚。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这是阿家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的仓央嘉措的话。
一行的故事听到这里，我把这张页纸撕下来放在牛皮纸信封里交予他。
